淡人记

时间的果  作者:黎戈

生菜

生菜实在是种奇妙的食物!

我对“作家”这个词是没啥归属感的,但是,每次在街边看到木工、瓦工,一脸风尘,身边放着块牌子(上面用不甚高明的笔法写着技术特长:木工、管工、瓦工之类),满面期待地等待雇主的样子,倒是有点亲切感——我是文字民工。

现在说生菜。我想,很多人都会觉得生菜的滋味非常寡淡、乏味吧,但我无法克制对它的喜欢。来不及做饭的早晨,常常用单人咖啡机煮壶热咖啡,再拌一个菜蔬沙拉。通常是黄瓜切块,生菜手撕,冰箱里煮好备存的甜玉米粒,切丝的紫椰菜,拌点沙拉酱。吃的时候,沙拉酱的清甜微酸,被不同的食材质感诠释成了声部丰富的味觉交响曲:黄瓜有点腼腆的清淡木叶味,玉米又萌又嗲的甜,加上紫椰菜的视觉冲击力,生菜咀嚼时的脆响不断。啊,视觉、味觉、听觉全给登场了!多么热闹的一顿单身早餐!

话说又有某日,民工接了个大活计,中午时我就得吃顿大餐,面里打两个鸡蛋,放一把牛肉,扔几个鱼丸,养足精神好下地干活儿。这电脑前一坐下,再起身时,就是五六个小时以后了。这时我会烫几片生菜,加在荤菜密布的饭上,平衡一下过度的油腻带给肠胃的负担。这种互补效应,更鲜明的体现是在吃韩国烤肉时,冰凉清淡的生菜叶包着热乎乎、溢出脂香的烤肉,简直就是罗密欧邂逅了朱丽叶。

中国古代的生菜是指立春时吃五辛盘时的“五辛”,也就是五种味辛的蔬菜,庆祝隆冬远离,春到人间,这些蔬菜包括:韭、蓼、蒿、荠,甚至蒲公英和苜蓿等等。与现在常指的狭义生菜,也就是叶用莴苣,不是一个概念。而杜甫有首咏莴苣的诗:“脆添生菜美,阴益食单凉。”——这个指的是我们平时吃的茎用莴苣,也就是把叶子去掉,把茎炒来吃的莴苣。这个可以算生菜的亲戚。

我对某些作家、导演,会产生“归巢”感,村上春树是其中一个。未必觉得他技术好,但心里“懂得”。我看过他所有的小说、散文,对他的外延情况也很熟悉,包括他听的爵士唱片,家居风格,最近在研究他作品中的食物。村上是关西人,口味比较清淡,但他的意识是日本作家里比较西化的,他小说中的人物最爱吃的似乎也是三明治和汉堡(外加点腌黄瓜)。这两种食物里,当然都有生菜的参与……啊,如果我是一个长于宏观视角的作家,现在可以把生菜提到意识形态的高度了,比如什么甘于服众,从不以浓烈的滋味过分展示自己,只默默地配合和反衬汉堡肉的浓香脂厚,多么伟大的情怀!可是我只想淡淡地说,生菜可以生吃,直接入食,是备料和烹饪的傻瓜菜,它的滋味也是笨笨的。

这里说说我的交友观,我一向觉得,浓人只能远交,淡人可以近处,甜人必须设防,拙人有时可爱。世味薄方好,人情淡最长。

浓烈之物当然有味觉刺激度,非常容易上瘾。拿它配菜,干扰度大,一下就能打败淡味的菜,但久了会伤害味蕾,使其越来越迟钝,渐渐丧失品味能力。但如果反其道行之,多食用淡菜,再偶尔食用一下浓菜,反而会更有味。少即是多,简直是禅意了。甜美的食物更擅长哄和讨好舌头,更有官能愉悦度,但久了会让人发胖,三高,心脑血管受损,就像谄媚之人一样。而有些滋味寡淡的菜,未必取悦味蕾,却更健康。淡得好吃应该是“骨淡羹”的记录:“每斫鲙,悉以骨熬羹,味极淡薄,自有真味。”而生菜,就是那个滋味长的淡人和无须设防的拙人,我爱它。

一见喜

这是我第一次在初夏去北京。

作为一个从号称“火炉”之地出来的人,北京的高温吓了我一跳。短袖,短裙,在那样逼人的热气下,都有点捂。炎炎烈日下,我走了一个多小时,找那个在百度地图上抽象的旅店地址。我鼓起一张笑脸,对着一个迎面的路人问路:“请问……”才发现对方一脸漠然,戴着耳机直直地走过去了。啊……瞬间感觉非常村上春树——钢筋水泥森林里的人与人的疏离。有些热情的人指导我“姑娘,你往南”“往东……”,哎,大爷大娘,怎么才能说出口,作为一个长江边上长大,房屋都是依水而建的地方来的姑娘,我根本辨不清南北。终于遇到一个知己:“你往左拐……”

晚上出去觅食,穿过跳广场舞的老太太们,经过一家快餐店,找到一家水果铺子,买了黄瓜,又在面包店买了三明治。季节不是秋天,如果不是满耳的儿化音和咬得重重的后鼻音,北京、南京,都一样,也许所有的城市都大同小异,区别在于这城市里有没有你期待的人。

第三天,准备去故宫看马远的《水图》,倒了三趟车,没想到赶上故宫闭馆。信步拐到旁边的文化宫,一进去,森森的古柏蔽日,柏枝稠绿,竟是极喜欢(之前最喜欢北京的是屋顶随秋风摇落的瓦松和成排的老槐树)。文化宫的柏树初栽时也许幼小,树距很紧,而且不是成排的,却满满地像棋子一样密布在广场上,每棵都有合抱粗。我在树阵里转了半天,一棵棵看,凡·高笔下火焰般的细柏在这里燃成了火炬。

在一棵树下的长椅上,脱了鞋,伸直腿,舒展筋骨,听叶间的风声,大抵因此处人少树多,鸟儿挺活泼。我能分辨出布谷的咕咕,还有像搓衣板样一声接一声的伯劳鸟叫。小麻雀亲人,在草坪上小步跳着,时而像蝶泳运动员一样耸肩前行。我甚至看见一只红头伯劳,迅疾地穿过密叶。如果带壶热茶来就好了,那才是“梢影细从茶碗入,叶声轻逐篆烟来”……当然可约的朋友甚多,但是这样一个人看树,一个人喝茶,好像才是我的人生呵。

晚上和一个朋友吃饭,吃到了一道凉拌穿心莲。我在野菜种类丰富的南方居然没吃过,倒是想到了那部同名小说。莲子穿心,虽然无碍生存,但再也不能发芽了,好还是不好呢?莲心最苦,但又靠这苦才加固了存在感。这是一个爱上已婚男人的故事,里面没有香艳的情节,最高峰值也不过是那男人给姑娘试鞋。

但是,凉拌穿心莲的味道很特别,感觉自己像只兔子,因为它就是木叶的感觉,嚼出泱泱的水分,身体很知道是在吃一个土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后来我觉得,说不说清楚这个故事,已经不重要了。当然我更没提,故事里有一句我非常喜欢的台词:“‘情’这个字,就是心加青,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的心是清白干净的。”也许,比起文艺腔的注解和对话,这种长着尖尖叶子、青味十足的野菜,才是生活的真谛。我一口一口,吃了很多,对面坐着喜欢的朋友。听说穿心莲还有个别名叫“一见喜”,这倒是很贴切的。

蚕豆项链

走小路去菜市场,前阵子,走时都有点紧张,那树上的樟树子会落到衣服和颈子的空隙里去。现在,是雨后蔷薇淡淡的香气。拎着买来的新鲜鱼丸回家,一掌的温热——鱼丸是现做的。

买了刚上市的蚕豆,待会儿加盐、八角、草果、茴香和甘草煮,我的版本是用煮茶叶蛋的配料,因为要挂在衣服上,所以不放酱油,孩子味蕾敏感,也不能放花椒和辣椒。不煮烂,搁在滤网上晾干,用针线串了,给皮挂起。现煮的蚕豆很鲜嫩,与剥皮炸开、撒了调味粉的兰花豆和加了砂糖炒制的铁蚕豆相比,更不伤牙,保留了原味。青青可喜的蚕豆项链,在刚可以穿裙子的季节里,边吃边玩,这是我童年的夏日记忆。杨万里那句“翠荚中排浅碧珠,甘欺崖蜜软欺酥”,说的应该是新蚕豆。

稍老了的蚕豆,可以剥出豆瓣炒雪里蕻,或者做蛋汤。蚕豆的一生是丰富的:“夫其植根冬雪,落实春风,点瑿为花,与麦争场,高岂藏雉,同葚共熟,候恰登蚕,嫩者供烹,老者杂饭,干之为粉,之为果。”

关于豆类做成的小食,江浙人也有用草纸包成裹脚状的一小包的吃法,可以拿来下酒或是空嚼的鸡肫豆,家里冰箱里正好有准备炖猪脚的黄豆,就拿来做这个。做法非常简单,黄豆略泡发,清水洗净,加入老抽和白糖,炖至豆皮略皱起即可。

有次在超市,买过一袋蜜蜜豆,只是因为配料表的名字好听,里面的内容是:红芸豆、白芸豆、紫花豆、绿豌豆。结果甜到齁,最后只能好做冰沙的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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