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锅的生活

时间的果  作者:黎戈

搬回来住的时候,只有一口锅。很常见的汤锅,基本款,平底,口径约为四寸。一切烹饪事宜都由它勇担重任,炖煮是它的天性,不必多说,另外,煎蛋、炒菜、红烧五花肉,这些本与它的功能区无关的事项也由它兼职了。汤锅容量有限,且是平底,翻炒之类的技术活儿几乎完全不能做,只能拿饭铲胡乱翻个底,因为工作范围超负荷,受热面太小,汤锅愤怒地升腾起一阵油烟。

我常常去妈妈家,我妈是个爱家妇女,家里有很多闲置厨具,她每次都让我带个炒菜锅回来,我总是推脱——除了背包之外,我得背书,把在妈妈家住的那几年积累下来的阅读量,一本本背回我自己家。来来回回,蚂蚁搬家一样,三本两本的,差不多背回了一个书架。为了怕丢,整套书都是像婴儿一样抱着的,回家时,手要酸很久。

我仍然没有背回一口锅。

这个大概说明排序问题,对我而言,精神食粮重于口粮。有次我看G接受访谈,说她住在外面的靠乡下的地带,带了画架和几只猫,用村子里的水和电,写书,画画。问她,朋友来吗?说不来,因为“我只有一口锅”。

我想,这是一种态度。一口锅,就是一种向内生活,在最简糊口条件下,全力做喜欢的事,也无暇应对交际。既没有家庭意识,也没有定居感。而只有在一个地方扎根了,有了感情枝蔓,有要荫庇和照顾的家庭成员,才会想着用不同的锅,做各式各样的菜式,给他们吃。

后来,官司陆续打完,风波渐渐平息。慢慢地,安全感生出了定居感。我时常在厨房高举着手机,不是看微信,而是对着“下厨房”的微博菜谱,同步做菜。也会关注它们市集上的特价“帅锅”,从粉色炖锅,那个“厨房中的爱马仕”到松下电饭煲。梦想着不远的将来,等手头富裕点,买口德国锅。

我的厨房,无声无息地多了很多小家电:深蓝色的电水壶,像深情的海洋,我从货架上一眼相中它,不想噪音大得可怕,这大肚子家伙的咆哮成了我每天的晨曲;小小的一人咖啡机,简单的滴漏式,差不多就是个通电的手冲杯,滴答滴答,每天咖啡粉被热水激起的香味催醒滞留的昏沉睡意;料理机发出轰响,厉声为我打出温柔的香蕉奶昔;电炖锅:这个锅我考察了很久,大小、容量、功能、品牌,最后还是随性选了个最美貌的。我一般是用煤气炉把汤底烧开了之后,把各路食材一股脑儿扔进去,调到文火,就不管它了。

炖汤是我最喜欢的一种食物类型,羊肉当归汤是温暖冬日的归宿,绿豆汤是夏日的清凉,一排排的食材:枸杞、黄芪、红枣把我的搁物架搞得热闹缤纷。我最爱的是当归,无论什么汤,加上几片,立刻变成了淡淡的药香中的深长滋味。它是汤材中穿对襟、读古书的老夫子。春来的时候,春笋上市,还可以拿小号砂锅,盛了咸肉、鲜肉和竹笋,做一锅“腌笃鲜”——“笃”这个字在南京话里也有,就是小火慢炖之意。我很喜欢这个字,慢且稳的悠然厚味,笃定,笃然,笃厚。笃笃笃,踏着春天的马蹄,一锅咸香美味来了。

这个靠谱的电炖锅,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被我温情脉脉地在微信朋友圈里提起,人家都以为我有了新欢。作为一个一旦开始读书就会忘记炉火的阅读狂人,这个贴心又省心的厨具,实在是胜过一个揪心又添堵的男人。有次我妈来看我,大提兜里,装得满满的,细摊开,一样一样审视,原来是钨丝、洗涤剂、洗衣液、擦碗巾、理好的生姜块和葱段,最后,主角终于粉墨登场,一口擦得锃亮的炒菜锅!炒菜锅真的是厨具中的花旦、华彩女高音,无论什么食材,给热油一烹,立刻活色生香、充满灵魂感,仿佛人类正处于恋爱期一样,焕发出最高峰值的神采。心情低落时,看见一坨蛋液开出淡黄的蛋花,都会开心起来。连猪头肉这种熟食,我都喜欢再炒一遍,就像听一个人回忆他的恋爱往事,死气沉沉的切肉立刻红光满面,霎时回春。

家,不仅是人,也是很多锅的聚居地。不知我的家,何时会变成妈妈家那样,连水管上都高低错落地绑着铁锅的盛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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