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根岸 记忆的折痕

时间的果  作者:黎戈

前一阵子我去参加小沈的读书会,很是佩服她的即席谈话。她并非口才卓越、滔滔不绝,也不是唾珠咳玉、句句格言,而是保持回忆的完整性,比如谈起她的初恋,她说自己在午休的时候唱歌,想对方进教室时就能听见,诸此之类的,琐碎的,不起眼又很真实的记忆,是带着汁水的那种,还原了一个小孩子的视角。

我很钦佩,是因为自己的中学时代非常压抑苦闷,度日如年。我算是个记性很好的人,但关于中学时代的记忆居然全都模糊,想来是潜意识逃避,把记忆反复折叠,只剩下折痕了。中学时,我的家庭开始出现问题,爸爸酗酒,常常在家喝醉闹事,我和妈,有时被打,半夜逃出去,因为离家很急,只穿着拖鞋。

我最好的朋友米拉就是我的中学同学,我们当时是班上成绩最差的两个。期末考试成绩出来,我们都不知会不会留级。她爸妈离婚,我爸妈常年不合,反正都是没人管的,我们常常逃课去看电影。儿童电影院效益不好,靠放老片子来拉客,大白板上写着片名,观众想看哪部就在下面画线,最后看哪部电影“正”字最多,就放哪部,这种体现民意的方式,现在再也没有了。

有时我去她家住,她家在大桥下面,两个人对着呼啸而去的火车,把一支烟传来传去地抽。我们结伴去邻省爬山,因为钱少,住最廉价的旅馆,没厕所,半夜跑去上那个男女混用的洗手间,撞上猥琐男。若干年后,我结婚,我少时的好闺蜜在困窘的失业中,她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套装,跑来塞给我一个大红包,是六百块,当年城郊接合部的房价,也才两千块。

后来她去酒吧做兼职,体验生活,而我被文学收留了。那个时代出版物非常贫瘠,为了找到一本好看的书,颇费周折,我很腼腆,新华书店的柜台营业员稍微凶点,我就不敢要求先翻再买,所以有时会买错或是买重。印象很深的是一套青少年文学,里面有陈丹燕的《女中学生之死》,读到里面的宁歌,天哪,原来大家都是这么难地在成长,那本书一直跟了我很多年。为了读到我听闻的《情人》,我只好去买了一套外国文丛,里面的一本里选入了这短短的一篇小说。《台港文学选刊》上的一些港台作家的篇目让我觉得眼界大开,很多年后我再读欧美的现代派,觉得当年的自己真是见识短。但是,那种对新鲜信息孜孜以求的饥渴,其实才是最可贵的吧。

毕业前夕,我特别想上一所艺术院校,但是当时是1995年,资讯不发达,我趁人不备悄悄拿了学校里无人关注的北京电影学院的招生简章(我所在的高中是个名校,都是奔着北大、北外、清华去的),我仔细查看了下,觉得电影文学专业是我可以考虑的,但我不知道全国只招十二个人的话,该怎么去竞争。我妈突然想起当年她们有个邻居,追过我姨妈,考上了北影的美工专业。我妈拿着一张旧时的全家福(有我姨妈)就奔到北京去了,经历了很多曲折,找到那人,那是个倨傲的、腆着大肚子的中年男人,看看照片,大概想在当年追求被拒的女人的家人面前展现下能力,就让我们在考前去北京速成培训,顺便找找人。

我在学校请了一个月的长假,和妈妈去了北京,住最便宜的地下旅馆,有窗,形同虚设,没光线,空气很差,吃盒饭,去那男人介绍的一个北影老师那里上课。老师人很好,给我开了书单,划了重点。第一轮考影评,在一个上公开课的大教室里,那一轮录取了一半的人。第二轮是理论,其他的考生都是断断续续上了一年左右专业课的,而我只是临时抱佛脚。去看榜的时候,远远地,我就瞄见了我之前的那个准考证号,还有我之后的,但是,没有我。

那是一个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黄昏,是黄昏吗?总之我记得那天天色很昏暗,我不记得是怎么走回旅馆的。其他考生中本地人居多,顺带考下艺术专业,并没有我这么高的期望值,也不是远道而来,所以落榜了也能叽叽喳喳地聊天,并不是我这种瘫软的状态。我妈妈难过到不知该怎么安慰我,我一路走着,不理她。现在想起来,觉得我妈妈真伟大,就为了一个十七岁孩子非常幼稚的,没有一点具体形状的艺术梦,能去北京那么远,只为了陪一个孩子做梦。在北京的一个月,她已经找到最便宜的菜市场,修鞋摊子,我们的房间只有一张床,她一直蜷着睡,这些,我当时都没想过,只顾着自己伤心。

回南京后,没有同学问我这个月去了哪里,我从来都是一个不停逃课,时时不见的坏学生。浑噩地混完高考,成绩可想而知。全班好像就我一个人没考上大学,爸爸说成绩太差,求人帮忙都开不了口,我倒觉得解脱了,从此再没有学校和好学生的歧视,可以任意地看书了。但是二十年过去,只要是遇到压力巨大的时期,我都会做一个重复的噩梦,就是在考场上,同学们都是下笔如神地疾书,只有我,什么都不会。

也就是从十八岁离开学校开始,我下定决心,不管有没有人教,发不发毕业证,我都要顽强地自学,成为一个博学的人。在给老板买水、打杂的间隙里,在午休的那一个小时里,我都带了水杯去图书馆自习。那时金陵图书馆在长江路上,离我上班的地方很近,我从来没去过更近的新街口——那是南京最热闹的商业街。

我没有老师给我开书单,也不知该从哪里学起,就使用最笨的方式。喜欢西方文学,就把架上所有的小说一本本借来看,然后再往边缘扩张,找一些背景资料书,最后往上溯,找一些研究和总结的理论书。一个阅读单元结束以后,自会延伸出新的书单。过一段时间,就要换个研究方向,中国书看久了,就得读点西方小说来换口,否则刀锋就不利了;思辨书看一阵,马上读点茶道花谱,滋养静气。就像荤素搭配一样。这些,都是在长期的阅读中,培养出来的自觉。

多年后,我写苏俄文学笔记,发现我记忆中储备的资料全是年轻时的童子功,那些动辄数十万字的书,像“野有蔓草”一样,长满了我的青春期,只待我在遥远的未来,把它们收割。我对知识如饥似渴,有时一两天就去还一次书,工作人员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我赶紧借别人的身份证,多办了张卡,好拉长还书周期……后来我成了职业书评人,很多人向我咨询怎么系统地读书,我都不知该怎么回答。我觉得只要你爱,一定能摸索到门路。这个对书籍的好胃口,我维系了一辈子。

这些年来,我经历过很多挫折和苦难,2008年到2014年间,因为老公的连带关系,我足足打了五场官司,我带着孩子在妈妈家避祸,无法安居。有时一边被这家法院执行,同时又被另外一家复执,这厢要安排律师申请复议,那边还得去另一个区的法院找院长上访,请他们中止拍卖程序……夹在一堆熟门熟路的老上访户之间,我慌乱不堪,只好一遍遍地背我的申诉书,让自己凝神。那夜不能眠的恐惧,真是噬骨钻心。

这些痛苦,最终都没有毁掉我内心的幸福感,只要能维持生存,家人健康,我还能读书,我还是很容易快乐起来。物质确实流失了,可我在精神上仍然是富裕的。我想,我之所以没有被彻底摧垮,是因为我是文青,我爱文学,在这个词组里,“文学”是次要的,“爱”才是最重要的。文学,在这个时代,可能是一个笑话,但它是我内心的漫天星光,照亮这黑暗的人生。爱文学,是我生命承重的结构部件,并非种花的阳台,也不是生命的某一个走廊。

心情不好时,我常去山里看树,树这个意象,给我鼓励之处在于“定”。它没有抵达某处的焦虑,它自身所在即是归宿,只要你把握那个与生俱来的模式,让它花繁叶茂,发挥到最大值,我始终是那个十八岁的文艺少女。时不时地,我会对黄昏中被绝望和惶恐压垮的少女说:“你看见了,我不会放弃,你放心。”那个黄昏,种下了日后的很多晨读和夜读,我不怕辜负任何人,只怕辜负十八岁时的我自己,我没有背弃她,没有丢掉那颗滚烫的初心,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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