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只是一位年轻人 3

柒  作者:文珍

卷云隔一礼拜过来找他一次,一次耗时约两小时,李彤照常收一千心理咨询费。他知道以卷云的工资来说这算不上负担,硬推也不好意思——这毕竟是他糊口之职。仔细想来,唯一便利,只是熟人间挂号约诊更方便些。但这事实上是违规的,因为心理医生的职业要求就是不接待亲友和熟人,怕有移情作用。

其实也是凑巧。卷云第一次过来挂号时,完全不知道他就在这医院。是进了办公室以后两人都觉得面熟,眼睁睁相觑了半日,还是卷云先认出来:“老同学?”

在学校的时候他们同级不同系。苏卷云是管理学院的学霸,而李彤一开始也在管院,后来才设法托人找关系调到了医学院。说起来医学院还是那年才刚和他们大学合并的,这院系间调剂难度据说超过了高考,但他爸爸凭借自己市委副书记的身份,居然手眼通天地做到了。同学背地里不免议论纷纷,但当面都只赞他有魄力,只字不提其父。总而言之,转系这件事,是他们学院当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一个事件,因史无前例。

他也说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铁了心非要读医学。不料大三还是分到了临床心理学——阴差阳错的,最后还是得和人的思想而非肉身打交道。


求仁得仁又何怨。心想事成或许是另一种人生悲哀,因为得到了也未见得是自己想要的。

他和苏卷云按理说军训应该见过,但竟无甚记忆,可见那时的卷云并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女同学。她提醒他当时自己是短发,他翻箱倒柜找出军训合照,终于在第二排最左边找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很严肃,她反倒在人群中露齿而笑。十几年前的午后阳光打在几十张年轻的脸上,陈旧褪色,也依然能够依稀感到当年的青春气息和用之不竭的光热。光从这张照片看,他实在无法得出日后她会得抑郁症的结论。

除了似乎在学校的一等奖学金公示上见过这个名字,李彤本科四年对苏卷云几近一无所知。她的长相不算出众,加之不爱说话,极少参加班级集体活动。大二有次滑冰他们倒是都去了——他因为还住在管院的男生宿舍里,所以原班级有集体活动也不好意思不带他。那是对卷云有印象的唯一一次。她似乎滑得比大多数女生都好,一圈一圈极其认真,但并不肯和任何男生搭档。

现在想来,这显然是一种病态人格。连溜旱冰都自我要求出类拔萃。不肯欠任何人情。孤拐,各色,冷淡。习惯性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居然也恋爱两次,顺顺当当结了婚。他想,卷云毕竟努力尝试过追求正常人生。但在生孩子——这个长链条的薄弱环节上,失了控。


最近他的引导主题是尽量让苏卷云回想恋爱史,回想伴侣最初打动自己的瞬间,梳理到底心结何在。林林总总栏杆拍遍,卷云终于承认大概不是张为的问题,问题全出在她。此事说是大事其实也不是大事。毕竟社会进步,早已有那么多丁克家庭。然而这首先需要和伴侣有一致的人生观,否则观点南辕北辙,各不相让,矛盾难免升级。

但苏卷云越回想越发现做不到。她是那种特殊病人,自我暗示能力强,又有一定理论学习能力,看心理方面的书,很容易对号入座自开诊方。骨子里就固执,说服她非常困难。

总而言之,一个典型病人。李彤已经收了她三千块钱,一起共度六个小时。——有几次,到时间了她还在说,他也就任由她,并不提醒。

然而六个多小时后,苏卷云似乎一无所得。她倾诉完总探询地看他,用看救命稻草的眼神。而他因为一直找不到解决她症结的办法,只得暗叫一声惭愧。真正一了百了的解决方案,大概只有索性生,或者干脆和三观截然不同的伴侣离婚。但这话身为心理医生怎么说得出口?


卷云说矛盾最尖锐的几个月她与丈夫几乎无法交谈,虽然和朋友在一起的照片总是笑得比别的夫妇更开怀。家中时光渐渐变得尴尬。她发现同时失去欲望的不是自己,还有丈夫。

张为一开始说工作太忙,后来便坦承是心理阴影。又怀疑卷云已经不爱自己了:不是说爱一个人,就会愿意替他生个孩子吗?

“你怎么答的?”李彤问。

她只能一再解释不是这样。然而到底怎样,她也同样无法回答。那些无法顺利泅渡过去的暗夜有如大海苍茫,爱欲渐退却成暮色里最微小的一点岛屿,一个风浪袭来,旋即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里。她的内疚感时常在这黑暗中发作,搂紧张为的脖子,用力吻他,然而他在暗中一动不动,仿佛死去。过不多时,轻微的鼾声响起。这才证明他活着。

无论多么烦恼,张为从不失眠。


“他有一次和我说,你知道每年四月的时候我最怕什么?是那些杨树。不是怕那些铺天盖地的飞絮扰人,是想到那些全是种子,可全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永远无法生根发芽。一想就难过得要死。那么多基因和希望被茫然地制造出来,又被毫不怜悯地浪费掉。”

“他这么说时,我心都要碎了。想和他商量,要不然干脆就离婚吧。他去找别人生小孩,实在处不好,再回来找我。”卷云说:“但我还是舍不得。他也舍不得。”


到了这个阶段,苏卷云开始经常哭泣。治疗室里长年不拉开窗帘,她就在桌子那边的昏暗静默中,无声地低头一直流泪。李彤一般不递纸巾给她。只是轻轻地,把纸巾匣子推得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递纸巾会是一种打扰,一种提醒她别再哭了的粗暴暗示。他受到的职业培训告诉他,每个人的眼泪都应该顺利流出。无论多么十恶不赦,哭泣是最低权利。

“也许你们本质上,就不是同一类人。”他慢慢地,字斟句酌地说。“你们思考问题的角度完全不一样。彼此又都太固执。”


“不是同一类人,为什么会发生感情?曾经相处的那么多时间无可替代,到哪儿都找不回来,这才是让我最绝望的地方。我和一个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人结了婚,还好端端过了这么些年。也许在他那边看来,我也同样不可理喻。本来以为磨合久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想到事到临头,谁都不肯屈服。也不光是孩子,还有很多隐藏着的其他分歧。只是这矛盾过于尖锐,足够让其他问题都隐而不显。也足够变成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已经不需要我分析了。”李彤笑道:“你的理性足够自医了。可是你问过张为没有,到底为什么那么想要小孩?”


“这一点我问过,也想过很多次。张为父亲身体不好,母亲工作辛苦,从小被迫独立,一直渴望有自己的家庭。他渴望当拥有一切寻常幸福的普通人。他说不生孩子就是反人类,反社会。不以繁衍后代为目的的性就是不道德。这话一说出口,我手依然紧紧地搂着他脖子,但是感觉自己就像一条坚硬的、永不发芽的柏油马路。他在这同一条路上来来去去七年,依然毫无指望。是我耽误了他。我不正常。”


她的声音低下来。呼吸开始急促。李彤便知道卷云又哭了。但是这并不代表什么,她无法改变任何事,包括她自己。


“你不必压力这么大。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面对承受的问题。”他说:“张为也不是毫无责任的,至少不够体恤伴侣。”

“我没法不内疚——你想想,一个大男人,总是可怜巴巴地说,他这辈子什么都不想要了,就想要一个小孩。但我就是给不了。一想到要生小孩,连生理欲望都没有了。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结婚。”

话题就此陷入停顿。

“你究竟在怕什么?”五分钟后,李彤再次抛出一个问题。

苏卷云一字一句:

“我从没怀孕开始就开始担惊受怕,怕小孩万一是唐氏儿。怕他看上去毫无缺陷,长大才发现是自闭症。怕他性格对人不友善。怕他长得不好,气质不佳,像个坏人。但是我最害怕的,还是他不够快乐。这种事,总是越怕越来。我越在意,他越有可能承受不了这过度关切。我认定自己不会是合格的母亲,也并不觉得张为这样幼稚,能够当好爸爸。与其如此,何必让世界上多一个不幸福的人?”

“话虽如此,我也一直在默默观察身边朋友的情况。有了孩子后,年轻夫妻一般都很难再外出旅行,和朋友的聚会只能放弃。如果请不起月嫂或者保姆,只能请双方父母轮流帮忙,交接时矛盾层出不穷。让我害怕的还有看到许多夫妻因为对孩子的教育问题起争执,感情持续恶化,而我们没生孩子分歧已经这么大了……妈妈和婆婆也会以摧枯拉朽不可挡之势进入二人世界。职业妇女一旦待产,就毋庸置疑地重归母系氏族的监控之下:被期待、被要求、被约束、被教导、被经验,从此加入千万年来无数妇女的旧行列。从小到大,我苏卷云用了多大力气来挣脱一切,怎能因为一个小孩重新落回毂中?

“再者,我所经历过的一切,永远不希望我的孩子再经历一次。我更不希望因为他的存在,自己再次被这个已很糟糕的世界动弹不得地牢牢绑架,从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到上大学,找工作,找对象,重来一次。每一步都难,每一步都可能和他一起受尽屈辱。而读最好的大学、顺利找到工作嫁了人又如何?你看看我。从小到大,我走的每一步好像都是对的。可是那又怎样?没人比我更厌倦这个看似井然有序按部就班的世界了,也讨厌所有看上去充满希望的东西:奶瓶、纸尿布,学习机,戴博士帽的小屁孩,电视广告上一群人中间欢笑的新生儿。我痛恨这个世界所有命中注定的循环往复、政治正确和不得不。”


李彤听着并轻声重复了一遍最后半句。他敲击桌子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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