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林深不知处 第一节 栖霞弄十八号院

π的杀人魔法  作者:墨殇

你是在看,而我是在观察,这有很明显的差别。

——夏洛克·福尔摩斯(英)


跟安力为赶往荣府差不多的时间,刘正隆律师就将那份尘封的房屋租赁合同送到了侦查一科。根据王亮的事先交代,倪大龙负责接收了文件。

文件被装在一个类似于证物袋的自封塑料袋中。

这个塑料袋一看就知道是新的,也许是刘律师刚刚才套上去的。

纸张已经褪色变脆,如果不小心翼翼地展开的话,很容易在顷刻间皲裂、破碎,化为粉末。可见刘律师对它并没有注意保养,而是随手放在了像阁楼那样高温、潮湿的地方。

可喜的是,合同上打印的文字依然清晰可辨。

倘若刘律师依照荣应泰的嘱托付之一炬,那么这些文字所留下来的信息将永远无人知晓。

翻开文件之后,倪大龙很快地在随身的记事本上记录下几个关键的信息点。

合同签署的日期:1992年5月5日

出租屋的地址:北山路栖霞弄18号院

实际承租人:林春晓

出租人(甲方,房东)姓名:邹庆安

房屋的租期:三年。1992年5月5日-1995年5月4日

乙方签字人:字迹不清。看上去是有意地潦草化,即使辨

明了,恐怕也是个一个假名。

看来,栖霞弄十八号院这个地址和邹庆安这个名字,是可以立即动身调查的两个要点。只要这所房屋还在,一般来说总会出现对林春晓这个租户有点印象的人。

倪大龙叫上了他的另一个助手小郑,直奔北山路而去。

原以为位于北山路的栖霞弄十八号院应该是古老的民居院落群,可一看到门牌号码,倪大龙和小郑就感到头皮发麻。

整条栖霞弄里没有一所老旧低矮的民居,而十八号的青灰院墙后面是市里领导常来的高档会所——栖霞精舍。

除了会所里三三两两的工作人员,这里也没有游客和闲人,都被弄堂口的保安拦住了。要不是出示了警官证,倪大龙和小郑同样无法进来。

小径由泛着青苔的青石板铺就,幽静而闲适,漫步其间,耳边不时传来清雅的丝弦之音,鼻尖荡漾的是怡人心魂的袅袅藏香,伴着树叶间的斑驳阳光和清脆的鸟鸣,实在是个令人清心养性、忘却烦恼的好去处。

小郑看上去很享受。他很少有机会来这种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作为刑警,他总是穿梭于充满血腥味的现场和脏乱不堪的各类市井之地。

小郑索性闭上眼,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的新鲜空气,可倪大龙却显得一脸懊恼。

倒不是因为各路高官大亨将这些本该供大众休憩的湖边场所变成了私家花园而生气,他没有这份闲心。他现在懊恼的是,如果所有的原住民都被搬迁了的话,线索就从这里彻底断了。

他点上烟,心里琢磨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倪大龙忽然想起,刚才拐进栖霞弄之前,北山路上好像有一个小卖铺,没准那里的老板娘还能知道一点有关老住户的旧闻。

在根本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去碰”,有时候也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有的时候,事后竟会发现,这个没有办法的办法,竟变成了好办法。

运气不错,那个老板娘还真的是这里的老住户。

还没走到栖霞弄口,两人就听见里面传来了真人演唱的《泰坦尼克号》主题歌。

虽没有宛转悠扬如黄莺出谷,绕梁三日不绝于耳,但一听便知此人曾经接受过那么一点点的专业培训,只是气息的控制上有些问题,导致发声的强弱不均。

倪大龙太熟悉这首歌了。

一九九七年《泰坦尼克号》在全国公映的时候,他媳妇愣是拉着他一起足足看了三遍,哭了三遍。后来,该影片的导演老卡为了炒冷饭再赚一次全世界人民的钱,又把影片做成了3D版,于是大龙媳妇又拉着他进影院哭了一遍。

真想马上见识一下这位中国版的席琳·迪翁。

让二人再次惊讶的是,这位女神就是他们要找的小卖铺老板娘。

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里,堆满了方便面、矿泉水、卷烟以及各类糖果,几乎找不到落足的地方。屋顶上方点了一盏小小的节能灯。如果不是开着这盏灯,恐怕就算是像今天这样阳光灿烂的大晴天,里面也是乌黑一片,更不用说能迅速地找到想找的商品了。

在两摞方便面箱子之间,针尖大的夹缝里,一个“风姿绰约”的中年妇女摆着丁字步,正在引吭高歌。岁月和苦难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无情的印迹,但从面庞的轮廓和体形看来,她原本应该是一副美人坯子。

看见两位客人走过来,老板娘立即停住声音,保持了一个“啊”字的口型。

“呵呵,我买烟。一包点五的中南海。”倪大龙先开了口。

“哦哦好。”

老板娘费劲地从方便面箱子后面的货柜上抽出一条烟,从里面取出一盒,递给倪大龙。

倪大龙接过烟,抽出一根点上,饶有兴趣地盯着老板娘看。

老板娘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捋了一下纷乱的鬓发。

“您刚才唱的是《泰坦尼克号》吧?”

“是呀!这首歌叫《我心永恒》,是电影《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

“大姐要是去参加《中国好声音》,一定很快就会出名了,哪里还会在这里守着小卖铺呢!”

“真的?你真的那么觉得吗?”老板娘显然异常兴奋。“老板,实不相瞒,我还真的要去参加节目呢。不过啊不是《中国好声音》,而是东方电视台的《妈妈咪呀》,都已经取得参赛资格了,下个礼拜就录节目。”

“真的呀?”

倪大龙嘴里叼着的烟好悬没掉下来。一旁的小郑也使劲忍住了笑意,轻轻地咳嗽起来。

“那可不,我还骗你咋的?你看,这是我当时填的表格。”

“佩服。咦?您以前就住在附近?”

“是呀,就在栖霞弄三十三号……”

倪大龙和小郑对视一眼,抑制不住心中的雀跃。

“……不过啊早就搬了,大概在二〇〇〇年吧,一开始是报纸上说这里要全部搬迁用来建什么名人的纪念馆,让我想想,好像是一个明朝的抗清义士什么的,然后就强制我们全部迁走。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什么纪念馆的全是骗人鬼话,他们在栖霞弄建了几幢别墅,那时又改说是恢复成之前哪个资本家故居啥的,反正建成了也不让我们老百姓进去参观的,再后来就成了会所,那些人民公仆的私家花园和洗脚的地方,连有钱的老板也不一定能进得去哩……”

“您记得有个叫邹庆安的人吗?他住在原来的十八号院子。”

“咦?”

老板娘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倪大龙。

倪大龙微微一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警官证。

“我说呢!名字我没印象,不过,我想你说的一定是老木匠。好像……是姓邹吧?我记不清了。老木匠的祖上可是有来头的人哦,十八号院子就是他的祖产,比我家的大杂院要大多了。不过到了老木匠他爹那一辈就倒了霉,先是让日本人占了房子,他爹还染上了赌瘾,把全部家当都输了个精光,就剩下这个院子了。老木匠本来是一个小少爷,可当爹的败了家,他也没办法,只好去学木匠,靠给人打个家具什么的过活。他儿子小木匠是跟我一个中学的,比我低一届。不过小木匠其实并不会木匠活,只是因为他爹叫老木匠,大家就叫他小木匠……”

“你说的小木匠,是叫邹宇吗?”

“嗯,没错。”

“那么,他们把十八号院租给了母子俩,这事您知道不?”

“好像是的。老木匠大概是从九十年代把院子租出去的,其中好像是有那么一个女人。她租的时间比较长,所以我有印象。她的孩子大概比我小几岁吧,是个男孩。”

“您确定是个男孩?”

“确定。他从来不跟别人说话,是个小帅哥,不过总是一副很屌的样子。我对他有印象,不会错的。”

倪大龙高兴地看看小郑。小郑迅速地在记事本上做了记录。

“母子俩的姓名,知道吗?”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小帅哥戴眼镜。”

“戴眼镜?好!还有,老木匠父子搬哪去了,您知道吗?”

“那得问山阴社区。原来的拆迁办早没了。”

“谢谢您。大姐,祝您顺利地进入决赛,成名之后,我可要找您签字,预定了哦,说好了哦!”

“大兄弟,借你吉言。没问题,咱实力摆在那儿呢。”

老板娘乐不可支,宛如一朵烂漫绽放的喇叭花。

在街边小饭馆简单吃了碗面之后,倪大龙和小郑就走访了山阴社区居委会。

中年妇女的居委会主任和俩姑娘正在忙着整理即将发放给社区居民的免费洗衣广告券,以及准备在各单元门上张贴的“关于购买节能灯泡”的通知,看着她们热火朝天的劲头,令人疑心这里一定是有回扣拿的。一句话,人家很忙。

一个白胡子老头坐在一旁喝茶看报纸,横眉冷对的神态,不知道是个什么大人物,还用极具气场的审视目光瞥了大龙他们一眼。那眼神颇有点“画家范曾”的意思。

“很多以前的老资料,其实我们并没有足够的人力来输入电脑资料库。您都看到了,我们就这几个人,真是忙不过来呀!”女主任双手一摊。

倪大龙听了不免有点生气,心想,你有时间干这些有好处的事,就没时间来完成分内的工作。可他也就是心里想想,嘴上却不便表达出不满来。线索调查这种工作,经常就是需要赔笑脸的,假如人家隐瞒一点点,线索就断了。这种不配合,不上纲不上线,又不能告她妨碍公务,只能通过良好的沟通来达到目的。

倪大龙满脸堆笑:“大姐,那么……原来的文字资料在哪里呢?我知道原来栖霞弄老住户的资料全部交给了山阴社区。”

“这个嘛……”

“没了……”

从身后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倪大龙回头一看,原来是看报纸的“画家范曾”。

“……二〇〇九年台风的时候,全部浸透了水,毁掉了。那时候社区办公室在一楼。浩劫啊!我记得很清楚,那场台风叫‘莫拉克’,年轻人,你现在满大街都可以看到叫莫拉克的电动自行车。”

“全部的?”倪大龙被其强大的气场震住了。

“对,包括栖霞弄的资料。年轻人,你是要打听谁呢?问我就行了,我不知道的,就没有人知道了。”

“这位是……”倪大龙回过头来问女主任,很谦逊的表情。

“黄大爷是区民政局里的老干部,以前经常下来走基层了解情况,可以称得上是一本活地图。”女主任解释道。

老爷子听见女主任的话,笔挺的腰板更加笔挺了,毫不客气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老领导,失敬了。我们是在调查十八号院原来住户的情况。房主应该叫邹庆安……”

“哦,是老木匠呀!”

“九二年老木匠把房子租给了一对母子,这事您知道吗?据我所知,租期有三年,也就是九二年到九五年之间。”

“我说吧。我要不知道的,问别人就等于白问了。那家租户很少和外人接触,不过,我倒是和他们打过交道,就在九三年。”

“真的?太好了。”倪大龙差点儿就拍手了。

“具体是什么事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是跟区里的什么普查问卷有关的。那个女子在我的记录单上写的是‘姚芳’这个名字,儿子嘛……让我想想……哦对了,她填的是‘姚达明’。”

老人家此时已经没有了“范曾”般的凌人盛气,转而变成了慈祥的面目,在一张便签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两个名字,递给倪大龙。

倪大龙双手接过,面露感激之色。

“真是太感谢了。可是……老领导,那是十多年前的一次普查工作了,而且只是您千百项工作中的其中一项,一张登记表上……我想最起码也得有几十个名字吧!对于这两个名字,您竟然能记得那么清晰。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可能是因为她太沉默了。一般来说,遇到街道里来的干部,居民们总会客气几句吧?当时和我一起走访的就是街道办的同志。可你猜怎么着?这女子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全部用‘嗯’来回答我们,那个街道办的同志说她平时也这样,跟谁都不说话。你说怪不怪!别误会,她绝不是哑巴,是哑巴的话在那种情况下一定会打手势了。她不是,就是不爱说话。对了,她那个儿子据说也一个毛病。另外,说起那个女子,好像是得了病,身体很虚弱的样子。还有,她漂亮得出奇。生活在这周围的,没有这样的人。可能就是这些原因,让我记住了这两个名字吧。”

“对于他们母子俩,您并不熟悉,是吧?”

“只有那么一次接触。不过,我并没有见过他的儿子‘姚达明’,只是见她在单子上写了这么个名字。”

“哦。那个街道办的同志,您可以帮我联络他吗?”

“老余头啊?死了有三年了。像我这样年纪的老同志,死的死,搬走的搬走。小伙子,你运气还真不错,遇上了我。”

倪大龙冲小郑使个眼色,向老爷子连声称谢,匆匆离开了社区,因为他明显感觉到老爷子的眼神已经越来越“慈祥”了,充分表现出了对眼前这两位年轻同志的喜爱之色,要是再磨下去,恐怕他老人家就要忆起当年朝鲜战争的峥嵘岁月了。

大龙还得立即去房管所,没时间在这里跟老人家一起追忆似水年华。

“姚芳”和“姚达明”这两个名字,倪大龙一听便知道那是假名。“姚芳”几乎毫无疑问,就是林春晓,至于“姚达明”是不是林念祖,那还有待进一步的调查。

虽然明知是假名,倪大龙还是通过微信,立即将两个名字发给了安力为,一是因为说不定公安部门的户籍档案库里会存在一点有关这两个名字的记录,二则因为刑警的直觉告诉他,这两个假名不是林春晓临时编造的,应该是用过一段时间的。

如果有关林春晓母子的消息无法直接获得,那就必须从老木匠——邹庆安这个人来入手。他是房东,和林春晓之间不会没有接触。倪大龙很清楚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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