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渺小一生  作者:柳原汉雅

他不是刻意开始的,真的不是。然而当他理解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也没有停止。那是十一月中,某天他晨泳完要爬出泳池,拉着理查德沿泳池安装的、协助他上下轮椅的铁栏杆,要把自己往上抬起时,整个世界消失了。

他再度醒来时,才过了十分钟。这一刻是早晨6点45分,他正拉着自己往上;下一刻就是6点55分,他趴在泳池边的黑色橡胶地垫上,双臂往前伸向轮椅,躯干在地板上留下一块湿湿的印记。他呻吟着,挪动着坐起身,等到整个房间转正,才试着把自己拖上去。这回他成功了。

第二次发作是几天后。他刚从办公室回到家,当时很晚了。最近他越来越觉得罗森·普理查德为他提供所有的精力,只要一离开事务所,他就失去了力气:艾哈迈德先生关上后车门的那一刻,他就立刻睡着,一路睡到格林街才醒来。但那天晚上,当他走进那间黑暗、安静的公寓里,忽然被一种错置感压垮,整个人虚弱得停下来,眨着眼睛,觉得很困惑,之后才走到起居室的沙发躺下来。他本来只想休息一下,过几分钟就站起来,但等到他再度睁开眼睛,已经是次日了,整个起居室充满了灰白的天光。

第三次是星期一早晨。他在闹钟响起之前就醒了。虽然他躺在床上,却感觉周围和体内的一切都在翻搅,好像他是一瓶装得半满的水,飘浮在一片云海间。最近几个星期,他星期天根本不必吃安眠药:星期六和杰比吃完晚餐回来后,一爬上床就睡着,直到理查德次日来找他才会醒来。如果理查德不来的话(就像这个星期天,他陪印蒂亚回新墨西哥州的娘家),他就睡掉一整天,睡掉一整夜。他什么都不会梦到,也不会中途醒来。

当然,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吃得不够多。好几个月都是这样了。有些日子他吃得非常少,只吃一片水果、一片面包,有些日子完全没吃。他没有决定停止进食,纯粹是再也没有兴趣吃,吃不下了。他不饿,所以就不吃。

不过那个星期一,他吃了东西。起床后,踉跄地下楼游泳,但是游得很辛苦、很慢。接着他回到楼上,给自己做早餐,然后坐下来吃。他边吃边瞪着公寓,折起的报纸放在旁边的桌上。他张开嘴巴,放进一口食物,咀嚼,吞咽。他保持机械化的动作,但忽然间想到这个过程有多怪诞:把东西放进嘴里、用舌头搅拌、咽下那一整团黏着口水的食物,于是他停下。可是他还是向自己承诺:我会吃的,即使我不想吃,因为我还活着,就要吃东西。但是他一忘再忘。

接着,两天后,有事情发生了。他才刚到家,累到觉得自己好像是可溶解的物质,仿佛他整个人就要蒸发掉,虚无到宛如自己不是由血和骨头,而是由蒸气和烟雾构成的,此时他看到威廉站在他面前。他张嘴要跟威廉说话,但他眨了眨眼,威廉就不见了。他摇摇晃晃,双臂往前伸。

“威廉,”他对着空荡的公寓说,“威廉。”他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召唤他,但威廉没再出现。

但总之,次日他出现了。这回又是在家,也是在夜里,而且他又是一整天没吃饭。他躺在床上,望着一片黑暗。突然间,威廉就在那里,像立体投影般透着微光,边缘发亮而模糊。威廉没在看他——他看着别的地方,朝着门口,看起来很专注,他想跟随威廉的视线,瞧瞧威廉正在看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眨眼,不能别开眼睛,否则威廉就会离开他。不过能够看到他,感觉到他依然以某种方式存在,感觉到他的消失或许不是永远的,这样就足够了。但最后,他不得不眨眼,于是威廉又不见了。

总之他没有太难过,因为现在他明白了:如果他不吃东西,撑到快昏倒的那一刻,他就会开始产生幻觉,而他的幻觉中可能会有威廉。那天夜里他满足地睡着了,是近十五个月来第一次觉得满足,因为现在他知道如何召唤威廉,知道自己可以控制召唤威廉的能力。

他取消了和安迪的约诊,待在家里实验。这是他连续第三个星期五没去看安迪。自从餐厅里的那一晚,他们两个对彼此都很客气。安迪再也没提到莱纳斯或其他医生,但是他说六个月后会再讨论这件事。“我不是想摆脱你,裘德。”安迪说,“如果你的感觉是这样,那么我很抱歉,真的。我只是担心。我只是想确定我们能找到一个你喜欢的人,让你自在相处的人。”

“安迪,我知道。”他说,“而且我很感激你,真的。我表现得太没礼貌了,还对你出气。”现在他知道自己得小心:他已经尝到愤怒的滋味了,他知道自己必须控制。他可以感觉到怒气就等着从他嘴里冲出来,化为一群带刺的黑蝇。以前这股愤怒都躲在哪里呢?他很好奇。他要怎么让这种怒气消失?最近他的梦都很暴力,梦到可怕的事情降临在他怨恨和钟爱的人身上:他梦到卢克修士被塞进一个大麻布袋,里面充满饥饿得尖叫的老鼠;他梦到杰比的脑袋被砸到墙上,溅出一片灰色的脑浆。在梦中他总是在场,无动于衷地看着,目睹这些人毁灭后,他就转身离开。他醒来时在流鼻血,就像小时候忍着不乱发脾气时那样,双手颤抖,面孔扭曲。

那个星期五,威廉还是没出现。次日傍晚,他离开办公室坐上车,正要去跟杰比碰面吃晚餐。他头转向右边,看到坐在他旁边的是威廉。这回,他觉得威廉更具体一点、更结实一点。他盯着一直看、一直看,直到他眨眼,威廉再度消失。

每回看到威廉之后,他就力气用尽,整个世界黯淡下来,仿佛他所有的能量和电力都因为创造威廉被用光了。他叫艾哈迈德先生改送他回家,不要去餐厅了。车子往南时,他发了短信给杰比,跟他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没办法去了。这种事他越来越常做:恶劣地取消约会,经常迟到,不可原谅。在一个小时前取消很难订到位子的餐厅晚餐;过了约定时间几分钟,才通知别人不去画廊跟他们碰面;舞台剧开演前几秒钟才说自己不去看了。理查德、杰比、安迪、哈罗德和朱丽娅,现在只剩这些人每星期还会跟他联系,坚持不懈。他不记得上回西提任、罗兹、两个亨利·杨、伊利亚或菲德拉跟他联系是什么时候的事,至少有好几个星期了。他知道自己应该在乎,但他并不在乎。他的希望、精力不再是可以补足的资源,而是数量有限的,所以他只想用它们来设法寻找威廉,即使这个猎物出没不定,即使他很可能会失败。

他回家等了又等,希望威廉出现在他面前。结果没等到,于是他睡了。

次日他躺在床上等,设法让自己维持处于警觉和晕眩之间的状态,因为他觉得这个状态最可能成功召唤威廉。

星期一他醒来,觉得自己好傻。这种事情必须停止,他告诉自己。你必须重新回到活人的世界。你这样像个疯子。幻象?你知道这听起来有多疯狂吗?

他想到修道院,小时候帕维尔修士喜欢跟他讲一个11世纪修女赫德嘉的故事。赫德嘉有灵视;她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发光的东西;她每天都像是沐浴在光亮中。帕维尔修士对赫德嘉的兴趣不如对她的老师尤塔来得大,尤塔弃绝了物质世界,关在一个小房间里苦修,不再关心活人,活着却犹如行尸走肉。“如果你不听话,就会变成这样。”帕维尔这样说,害他吓得要命。修道院有个小小的工具小屋,黑暗而寒冷,里面乱七八糟地塞着一些看起来很可怕的铁器,每个尾端都是尖刺或矛,还有长柄大镰刀。帕维尔修士告诉他尤塔的故事后,他就想象自己被关进那个工具小屋,给他的食物只够勉强存活,然后他会一直活下去,几乎被遗忘但又没被完全忘记,快要死但还没死。即使尤塔都还有赫德嘉做伴,他却一个伴都没有。他一直很害怕,很确定这样的事情总有一天会发生。

现在他躺在床上,听着那首古老的德语独唱曲在他耳边低吟。“我逐渐被世界遗弃,”他低声唱起来,“我已浪费了太多光阴。”

他知道自己这样有多傻,却还是没有办法逼自己吃东西。吃东西这件事现在令他厌恶。他真希望无欲无求。他想象自己的人生是一小片肥皂,使用到只剩下光滑的一片,像薄薄的、尖端圆钝的箭镞,每一天都被磨蚀掉一些。

而这时,还有他不愿向自己承认、但是意识到了的想法。他无法打破对哈罗德的承诺——他不会的。反正,如果他停止进食,如果他不勉强自己,最后他照样会死。

通常他知道自己这样有多戏剧化、有多自恋,而且每天至少都会痛骂自己一次。但事实上,他发现如果不借助道具,他越来越想不起关于威廉的种种细节:如果不先听一下他保存的语音留言,他就想不起威廉的声音是什么样。如果不先去闻一下威廉的衬衫,他就想不起威廉的气味。他担心自己的悲恸不是为了威廉,而是为了他自己的人生:如此渺小,如此毫无价值。

他从不关心自己死后的遗赠,至少不觉得自己关心。幸好是这样,因为他什么都不会留下:没有建筑物、画作、电影、雕塑。没有书。没有论文。没有人:没有配偶或子女,大概也没有父母,而且,如果他继续这个样子,也不会有朋友了。就连新的法律都没有留下。他没有创造出什么,也没有制作出什么,除了钱:有的是他赚来的;有的是别人给他,以补偿夺走威廉的损失的。他的公寓会归还给理查德。其他财产会送掉或卖掉,得到的钱捐给慈善机构。他收藏的艺术品会捐给博物馆,他的书会捐给图书馆,他的家具看谁想要就给谁。最后他就像不曾存在过。他有种感觉,即使很不愉快,但在那些汽车旅馆房间里的时候,是他最有价值的时候,至少他对某个人是特别的、有意义的,尽管他是被迫提供服务,而非自愿的。在那些房间里,至少他对另一个人来说是真实的;他们眼中的他就是真正的他。在那些房间里,他是最没有伪装的。

他从来无法真正相信威廉对他的诠释,说他是个勇敢、足智多谋、令人钦佩的人。威廉说那些话的时候,他觉得很羞愧,好像自己欺骗了他。威廉描述的这个人是谁?即使他跟威廉坦白了过去的一切,也没能改变威廉对他的看法——事实上,威廉不但没有因此看轻他,还更尊敬他。这点他一直无法了解,但他允许自己从中得到安慰。他始终不相信威廉的说法,然而不知怎的,他相信有这么一个人把他视为一个有价值的人、把他的人生视为有意义的。

威廉死前的那年春天,他们邀请了一些人来家里吃晚餐,只有他们四个,理查德和亚裔亨利·杨。那天,马尔科姆又忽然后悔他和苏菲不生小孩的决定;他偶尔会来这么一下,即使他们所有人都提醒他,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想要小孩。他问:“因为我没有小孩,我很好奇:一切是为了什么?你们难道没担心过这个?我们怎么知道我们的人生是有意义的?”

“对不起,马尔。”理查德当时说,把一瓶葡萄酒最后的一点倒进自己的杯子里,威廉在旁边又打开一瓶,“可我觉得这话有点冒犯人。你是在说,因为我们没有小孩,所以我们的人生比较没意义?”

“不是,”马尔科姆说,他想一想,“唔,或许吧。”

“我知道我的人生是有意义的。”威廉忽然说,理查德微笑地看着他。

“你的人生当然有意义。”杰比说,“你的作品是人们实际想要看的,不像我和马尔科姆、理查德,还有亨利。”

“人们也想看我们的作品啊。”亚裔亨利·杨说,口气很受伤。

“我指的是除了纽约、伦敦、东京、柏林以外的人。”

“喔,那些人啊。可是谁在乎他们呢?”

“不,”威廉在众人大笑完毕之后说,“我知道我的人生有意义,因为……”他暂停一下,露出害羞的表情,沉默了片刻才说,“……因为我是个好朋友。我爱我的朋友们,我关心他们,我想我也让他们快乐。”

大家都沉默了,有几秒钟,他和威廉隔着桌面看着彼此,其他人和整个公寓似乎消失了:就只有他们两人坐在两把椅子上,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敬威廉。”最后他说,举起酒杯,其他人也跟着举杯。“敬威廉!”大家齐声说。威廉对着他微笑。

那天夜里稍晚,大家都离开后,他们两个躺在床上,他告诉威廉他说得没错。“我很高兴你知道你的人生是有意义的,”他告诉他,“我很高兴这种事不必我说服你。我很高兴你知道自己有多了不起。”

“但是你的人生跟我一样很有意义啊。”威廉说,“你也很了不起。你难道不明白吗,裘德?”

当时,他喃喃说了些什么,威廉可能以为是赞同,但威廉睡着后,他醒着躺在那。思索人生是否有意义,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甚至是一种特权。他不认为自己的人生有意义,似乎也不太因此而困扰。

尽管他不会为他的人生是否有价值而烦恼,但他总是很好奇,为什么他和其他这么多人,还是继续活下去;有时他很难说服自己这一点,但是有这么多人,几百几千万人、几十亿人,活在他无法想象的悲惨中,面对种种极其贫困和可怕的疾病。然而他们都继续活下去。所以求生的决心根本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演化出来的本能?在人类的脑子中是否有一连串的神经元,如肌腱般坚韧而饱经折磨,能防止人类做出逻辑上往往应该做的?那种本能并非万无一失——他就战胜过它一次。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这种本能减弱了,还是更强韧呢?他真的能选择要不要活下去吗?

自从那次自杀未遂住院后,他就知道,要说服某个人为了自己活下去是不可能的。不过他常常觉得,更有效的方法,就是让一个人更迫切地感觉到为别人活下去的必要:这一点对他向来最有说服力。事实上,他的确欠哈罗德。他的确欠威廉。如果他们希望他活着,他就会照办。那段时间,他一天接一天熬过去,实在不明白有什么理由活下去,但现在他看出自己是为他们而活,这种难得的无私,其实是值得他骄傲的。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希望他活下去,只知道他们就是这么希望,于是他为他们活下去了。到最后,他逐渐学会如何重新发现活着的满足感,甚至是喜悦。但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

现在他再度发现人生越来越艰难,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困难一点。他的每一天里都有一棵树站在那,黑色、垂死的树,树上只有一根树枝往右突出,像是支撑稻草人的单脚,而他就抓着这根树枝悬吊在那。他上方总是下着蒙蒙细雨,让那根树枝滑溜溜的。他好累,却还是紧抓着不放,因为在他下方的地面上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洞。他害怕放手,一放手就会掉进洞里,但最后他知道自己将会放手,他知道自己非放手不可:他太累了。随着每星期过去,他抓住树枝的力道都减弱一点点。

所以他怀着内疚和歉意,但同时也是无可避免地开始偷偷不遵守他对哈罗德的承诺。他骗哈罗德说他被派去雅加达出差,没办法回美国过感恩节。他开始留大胡子,希望遮掩瘦削憔悴的脸。他跟桑杰谎称他很好,只是得了肠胃型流感。他跟秘书撒谎说不必帮他买午餐,因为他上班途中已经买了吃的。他取消了下个月和理查德、杰比、安迪的约,说他工作太忙了。他每回都让那个不请自来的声音对他低语,现在不会太久了,不会太久了。他不会妄想能真的把自己饿死——但他的确想着,很快,有一天,他会虚弱得踉跄绊倒,脑袋砸在格林街一楼大厅的水泥地板上,感染一种无药可医的病毒。

他的种种谎言中,至少有一点是真的:他的工作真的太多了。一个月后,他有一个上诉案要出庭,他很放心可以花那么多时间在罗森·普理查德。这里从来没有坏事降临到他身上,就连威廉也知道不能忽然跑来这里打扰他。有天晚上,他听到桑杰匆忙经过他的办公室,一边喃喃自语:“妈的,她会杀了我。”一抬头,他才发现已经不是夜晚,天已经亮了,哈德逊河正转为一片脏兮兮的橘色。他注意到这个,但心里毫无感觉。在这里,他的人生暂停了;在这里,他可能是任何人,去任何地方。在这里,他留到多晚都没关系。没有人在等他,没有人会因为他没打电话而失望,没有人会因为他没回家而生气。

开庭日之前那个星期五,他加班到很晚。一位秘书忽然探头进来,跟他说大厅里有他的访客,一位康垂克特医生,问要不要让他上来。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做;安迪这阵子一直打电话给他,但他都没回电。他知道安迪不会轻易离开的。

“好。”他告诉她,“带他到东南角的会议室吧。”

他去那个会议室等着,里头没有窗子,隐秘性最高。他看到安迪进来时嘴巴紧绷,但两人还是像陌生人似的握了手。直到他的秘书离开,安迪才起身走向他。

“站起来。”安迪命令道。

“我没办法。”他说。

“为什么?”

“我的腿很痛。”他说,但其实不是。他无法站起来,是因为他的义肢不合身了。“这些义肢的优点是敏感又轻盈。”当初试用时,义肢矫具师这么告诉他:“缺点是义肢托座能迁就的范围不大。你如果体重增加或减少超过百分之十——对你来说,就是十四五磅——你就得调整体重,或者重新订一套义肢。所以你得注意保持体重。”过去三个星期,他都坐在轮椅上。他还是会装上义肢,但只是做做样子,放在长裤里;因为实在太不合适了,根本没办法用。而且他实在疲倦得没办法去找义肢矫具师,疲倦得不想去面对势必要进行的对话,疲倦得不想找理由解释了。

“我觉得你在撒谎。”安迪说,“我想你是体重掉太多,义肢根本不合适了,对不对?”但他没回答。“裘德,你到底瘦了多少?”安迪问,“我上回看到你的时候,你已经瘦了十二磅,那现在呢?二十磅?更多?”他还是没吭声。“你他妈的到底在搞什么?”安迪问,声音压得更低了,“你对自己做了什么,裘德?

“你的气色糟透了。”安迪继续说,“你看起来一塌糊涂,一副生了病的样子。”安迪停下。“你说话啊,”安迪说,“说话啊,该死,裘德。”

他知道这段对话会演变成什么样:安迪吼他,他吼回去。然后他们会达成一个暂缓的协议。这个协议最终改变不了什么,只是一出哑剧罢了:他会答应一些事情,其实无法解决问题,但是会让安迪感觉好过一点。之后又会发生更糟的事,这出哑剧又会继续上演,他会被迫去做他不想做的治疗。哈罗德会被通知。这些人会不断对他说教、说教再说教,他则会撒谎、撒谎又撒谎。同样的循环,同样兜着圈子,一次一次又一次。完全可以预测这些折腾,就像走进汽车旅馆房间里的那些男人,把带来的床单铺在床上,跟他性交,离开。然后下一个,然后再下一个。然后下一天,还是一样。他的人生就是一连串枯燥乏味的模式:性交,割自己,这个,那个。去找安迪,去医院。这回不了,他心想。现在他要做点不一样的;这回他要脱逃了。

“安迪,你说得没错,”他说,尽力拿出他在法庭上那种冷静、不带感情的声音,“我瘦了。我很抱歉我没有早点去找你看诊,因为我知道你会生气。但是我之前得了很严重的肠胃型流感,一直好不了,不过现在好了。我有在吃东西,我保证。我知道我气色很差,但是我保证我会努力改善。”讽刺的是,过去两周他真的一直有吃东西;他得撑过这回的出庭。他不希望在法庭上晕倒。

他讲完之后,安迪还能说什么?他还是很疑心,但也没法做什么。“如果你下星期不来看诊,我还会过来。”安迪在秘书送他离开之前说。

“好,”他说,还是一副和善的模样,“下下个星期二吧。到时庭审就会结束了。”

安迪离开后,他感到短暂的胜利,好像他是童话故事里的英雄,刚刚击败一个危险的敌人。安迪当然不是他的敌人,他这样想很荒谬,并且紧接着胜利感而来的就是绝望。他现在越来越觉得,他的人生是被动接受,而不是自己开创出来的。他从来无法想象自己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即使是小时候,即使他梦想着会去其他地方,过另一种生活,他都无法想象其他地方或其他生活的画面;从小他就被教导他是什么样的人、未来会变成什么样,他也一直相信这些说法。但后来,他的朋友,还有安娜、吕西安、哈罗德和朱丽娅,帮他想象他的人生。他们看待他的眼光和他自己的想法截然不同;他们让他相信自己原来不可能想到的种种机会,他把自己的人生视为相等公理,但他们把他的人生视为另一个无名的谜语——裘德=x。他们让这个x代表各式各样的事物,那是卢克修士、少年之家的辅导员、特雷勒医生从来不会替他写、也不会鼓励他自己写的。他真希望自己能像他们那样,相信他们的种种证明;他真希望他们演算给他看,看他们是如何解开这个题目的。如果他知道他们是怎么解开这个证明题,他心想,他就会知道该如何活下去。他唯一需要的就是一个解答。他唯一需要的就是被说服一次。这个证明的过程不必很厉害,只要可以理解就好了。

庭审开始,他表现得很好。那个星期五他回家,坐在轮椅上进入卧室,爬到床上。整个周末他陷入一种不熟悉又怪异的睡眠中,不大像在睡觉,而是在滑翔,轻飘飘地在回忆和幻想的领域间移动,无知觉却又警觉不安,焦虑又充满希望。这不是梦的世界,他心想,而是别的地方。他知道自己有时会醒来片刻,看到头上的枝状吊灯、身上的床单、房间另一头有鳞毛蕨印花的沙发,但他无法辨识自己看到的事物是幻觉,还是确实存在。他看到自己拿刀片往手臂的肉割下去,但切口涌出来的是金属弹簧、填充物和马毛,然后他明白自己产生了突变。他现在不再是人类了,觉得松了一口气:他总算不必打破他对哈罗德的承诺了;他被施了魔法;随着他失去人类的身份,他的罪责也跟着消失了。

这是真的吗?那个声音问他,小声而充满希望。我们现在是无生命的物体了吗?

但是他无法回答自己。

一次又一次,他看到卢克修士、特雷勒医生。当他变得愈加虚弱,当他逐渐脱离自己,他就越来越频繁地看到他们。威廉和马尔科姆在他记忆中逐渐朦胧,卢克修士和特雷勒医生却不是。他觉得自己的过去像是一种癌症,很早以前就该治疗却没有。现在卢克修士和特雷勒医生转移了,现在他们太大又太具压倒性,无法割除了。现在他们出现时都不说话;光是站在他面前,或是并肩坐在他卧室的沙发上瞪着他看,就比他们开口讲话还糟糕,因为他知道他们在决定要对他做什么,而且他知道无论他们决定怎么做,都比他想象的还糟,比他之前碰到的状况更糟。中间一度他看到他们彼此咬耳朵,知道他们在谈他。“别说了,”他朝他们大叫,“停止,别说了。”但是他们不理他。当他想起床赶他们走时,却起不了床。“威廉,”他听到自己喊,“保护我,帮助我;叫他们离开,把他们赶走。”但威廉没出现,他明白自己是孤单一人,害怕起来。他用被单盖住自己,尽量保持不动,非常确定如果时间倒转回去,他会被迫按照顺序重过一次自己的前半生。总有一天会好转的,他向自己保证。记住,坏年代之后就是好年代了。但他没办法再来一次;他没办法再经历一次那十五年,那十五年中有一半很漫长、反响不断,决定了他往后的一切,包括变成什么样的人、做些什么样的事。

等到他终于、终于在星期一早上醒来,他知道自己跨过了某种门槛。他知道自己接近了,知道他正要从一个世界跨入另一个世界。光是要坐上轮椅的这段过程,他就两度失去意识。到浴室途中又晕倒了。但是他都没受伤,还活着。他换好衣服,一个月前才重新定做的衬衫和西装现在已经太大了。接着他装上义肢,下楼跟艾哈迈德先生会合。

上班时,一切与往常无异。刚放完新年假期,大家刚度假回来。管理委员会开会时,他用手指狠戳自己的大腿以保持警觉。他感觉自己抓住树枝的双手变松了。

那天傍晚,桑杰提早离开;他也提早了。今天哈罗德和朱丽娅要搬到纽约,他答应到上城的公寓去拜访。他已经一个多月没看到他们了。他没办法判断自己的模样,但他今天多穿了一些衣服,包括汗衫、外头的衬衫、毛衣、开襟毛衣、西装外套、大衣,这样看起来就会壮一点。到了哈罗德家,门房让他进去,他搭电梯上楼,设法不要眨眼,因为眨眼会使他的晕眩恶化。到了他们那间公寓门外,他停下来把脸埋进双手里,直到他觉得够强壮了,才转开门钮进去,并且瞪大眼睛。

他们全都来了:哈罗德和朱丽娅当然在,但是还有安迪、杰比、理查德和印蒂亚、两个亨利·杨、罗兹、伊利亚、桑杰,以及欧文夫妇。他们站着或靠坐在不同的家具上,好像准备要拍大合照,一时之间,他很怕自己会大笑起来。他很纳闷:我是在做梦吗?我现在醒着吗?他还记得梦到过自己是个松垮的床垫,心想:我还真实存在吗?我的意识还清楚吗?

“天啊,”他终于有办法开口了,“这是怎么回事?”

“就跟你想的一样。”他听到安迪说。

“我才不要留下来陪你们玩。”他想说,但是说不出口。他动不了。他没办法看任何一个人的脸,只能看着自己的手,他有疤的左手,他正常的右手。同时安迪在他上方开口了。他们已经观察他好几个星期——桑杰一直在观察他白天吃了什么,每天记录下来,理查德则进入他的公寓检查冰箱里的食物。“我们把体重减轻的程度分为十级。”他听到安迪说,“体重减轻百分之一到十是第一级。体重减轻百分之十一到二十是第二级。第二级就要考虑插上喂食管了。这个你知道的,因为你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光凭目测,就知道你至少在第二级。”安迪说了又说,他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但是没有眼泪。一切错得太离谱了,他心想;怎么会错得这么离谱?他为什么完全忘记和威廉在一起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好像那个人也跟着威廉一起死了,留下来的是原始的他,但这个人他从来没喜欢过,这个人在处理自己的人生上太无能了,尽管那是他不由自主被安排出来的人生。

最后他终于抬起头来,看到哈罗德凝视着他,看到哈罗德在哭,没有哭出声音,只是一直看着他。“哈罗德,”虽然安迪还在讲话,但他说,“放了我吧。让我解除对你的承诺。别再逼我这样过下去了。别再逼我继续了。”

但是没有人愿意放了他:哈罗德不肯,其他人也不肯。反之,他们把他抓起来带去医院,到了医院,他开始反抗。这是我最后的战役,他心想,于是他反抗得比以前都厉害,就像小时候在修道院那样,变成修士们总在骂的那种恶魔,不断哭叫,对哈罗德和安迪的脸吐口水,拔掉手上的静脉注射管,在床上翻跳着,设法抓破理查德的手臂,直到最后,一名护士一边诅咒,一边拿着针筒给他打了镇静剂。

他醒来时,发现双手的手腕被皮带绑在床上,他的义肢被拆掉了,衣服也不见了,锁骨下方贴了一块棉片,他知道里头插了一根注射管。同样的事情从头再来一遍,他心想。又是一样,又是一样,又是一样。

但这一回不一样了。这一回他没得选择。这一回他被插了喂食管,从腹部插进去,通到他的胃。这一回,他被迫回去看娄曼医生。这一回,每次都有人监视他吃饭。理查德看着他吃早餐。桑杰看着他吃午餐。如果他加班,桑杰也会看着他吃晚餐。周末由哈罗德负责看守。他吃过饭后一小时才能去洗手间。他每个星期五都得跟安迪碰面。他每个星期六都得跟杰比碰面。他每个星期天都得跟理查德碰面。另外,哈罗德随时要求,他就必须见他。如果他被抓到少吃一顿,失约没碰面,或以任何方式偷偷扔掉食物,就得回去住院,而这回可不是住几个星期就算了,而是要住上好几个月。他必须增重至少三十磅,而且之后必须维持六个月不瘦下来才行。

于是他的新人生开始了,他过着日子,忘了羞辱、忘了忧伤、忘了希望。在这段人生里,他疲倦的朋友带着疲倦的脸,看着他吃炒蛋、三明治、沙拉。那些朋友坐在餐桌对面,看着他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看着他用汤匙舀起玉米粥,看着他切下骨头旁边的肉。他们检查他的盘子、他的碗,可能点点头表示他过关,或者摇头说:不,裘德,你还得再吃一点。工作上由他做决定、大家听从,但到了下午1点,午餐送到他的办公室来,接下来半小时,虽然事务所里没有其他人知道,但他的决定完全失效,因为桑杰有绝对的权力,不管说什么他都得遵从。只要发一条手机短信,桑杰就可以送他去住院,再度把他绑在床上,强迫喂食。他们全都可以,好像没有人在乎这不是他想要的。

你们都忘了吗?他好想问。你们都忘了他吗?你们忘了我有多么需要他吗?你们忘了我没有他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吗?谁能教教我?谁能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办?

他第一次去找娄曼医生,是因为一份最后通牒;这回他回去,也是因为一份最后通牒。他跟娄曼医生向来处得很好,友好而疏远,但现在他充满敌意,脾气也很坏。“我不想来的。”他说。这回一听到医生说很高兴又见到他,还问他想讨论什么,他就不耐烦。“还有别跟我撒谎:你不高兴见到我,我也不高兴见到你。这是浪费时间——你的时间跟我的时间。我是被迫来的。”

“裘德,我们不必讨论你为什么来,也不必讨论你想不想来,”娄曼医生说,“你想谈什么呢?”

“什么都不想谈。”他凶巴巴地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跟我谈谈哈罗德吧。”娄曼医生建议。他不耐烦地叹气。

“没什么好说的。”他说。

他每个星期一和星期四去娄曼医生那里。星期一晚上,他做完心理咨询会回办公室继续工作。但是星期四结束后,他就得去看哈罗德和朱丽娅,他对他们也极不礼貌;不光是不礼貌,态度还非常恶劣、充满怨恨。他的种种行为把自己都吓到了,很多是他这辈子从来不敢对别人做的,就连小时候也不敢,否则一定会挨揍。但哈罗德和朱丽娅不会揍他。他们从来没有指责他,也从来没有惩罚他。

“这太恶心了,”那天晚上他说,把哈罗德做的炖鸡推开,“我不要吃。”

“那我帮你弄别的,”朱丽娅很快地站起来说,“裘德,你想吃什么?要三明治吗?还是蛋?”

“其他什么都好,”他说,“这个吃起来像狗食。”他对着哈罗德说,眼睛瞪着他,想把他激到受不了而崩溃。他期待得心脏都跳到喉咙口了,他可以想象哈罗德从椅子上跳起来,打他的脸;他可以想象哈罗德皱着脸哭泣;他可以想象哈罗德命令他离开。“他妈的给我滚出去,裘德,”哈罗德会说,“滚出我的人生,永远不要再回来。”

“很好,”他会说,“很好,很好。反正我也不需要你,哈罗德。我不需要你们任何一个人。”那会是多么大的解脱,这么一来,他就会知道哈罗德原来根本不是真的想要他,收养他只是一时兴起做的傻事,那种新鲜感早就没了。

但哈罗德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他。“裘德。”最后他终于说,很小声。

“裘德,裘德。”他嘲弄着,像只蓝冠鸦粗声地学着哈罗德讲他自己的名字。“裘德,裘德。”他太生气、太愤怒了,没有字眼可以形容现在的他。热腾腾的恨意在他的血管内嘶嘶作响。哈罗德要他活着,现在哈罗德如愿以偿了,现在哈罗德看到他真正的一面了。

你知道我可以把你伤得多重吗?他想问哈罗德。你知道我可以说出一些你永远不会忘记、永远不会原谅我的话吗?你知道我有那样的力量吗?你知道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在跟你撒谎吗?你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吗?你知道我跟多少男人在一起过,我让他们对我做了什么,让什么进入我的身体,我又发出过什么声音吗?他唯一拥有的,就是自己这条命,但他这条命却一直被人控制,包括希望他活着的哈罗德,那些在他身上乱扒、抓着他的肋骨荡来荡去、用爪子戳他肺的恶魔。还有卢克修士、特雷勒医生。活着是为了什么?他问自己。我的一生是为了什么?

啊,他心想,我永远不会忘记吗?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他可以感觉到鼻子开始流血,于是他从桌旁退开。“我要走了。”他告诉他们,此时朱丽娅拿着三明治走进来。他看到她切掉了面包边,把三明治对半切成三角形,就像做给小孩吃的那样。一时间他动摇了,差点要放声痛哭,但他回过神来,再度瞪着哈罗德。

“不,你不能走,”哈罗德说,口气并不愤怒,而是坚定。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根指头指着他,“你要留下来吃完。”

“不,我不要,”他宣布,“打电话给安迪啊,我不在乎。我会自杀的,哈罗德。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自杀的,你没有办法阻止我。”

“裘德,”他听到朱丽娅低声说,“裘德,拜托。”

哈罗德走向他,半路接过朱丽娅手中的盘子。他心想:来了。他昂起下巴,等着哈罗德用那盘子砸他的脸,但结果没有,哈罗德只是把盘子放在他面前。“快吃,”哈罗德说,声音紧绷,“吃完才可以。”

他出乎意料地想到了他第一次在哈罗德家背痛发作的那一天。当时朱丽娅去杂货店了,哈罗德在楼上打印一个非常复杂的舒芙蕾食谱,宣称他要做这道甜点。他躺在食品贮藏室,设法忍着不要痛苦得蹬腿,接着他听到哈罗德走下楼梯,进入厨房。“裘德?”哈罗德没看到他,于是喊他的名字。他努力保持安静,但还是发出了声音,哈罗德打开食品贮藏室的门,发现了他。当时他认识哈罗德六年了,但他一直很谨慎,担心却又预料到有一天他会在哈罗德面前暴露真正的样子。“对不起。”他试图告诉哈罗德,却只勉强发出沙哑的声音。

“裘德,”哈罗德说,吓坏了,“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他点点头。哈罗德走进食品贮藏室,绕过一堆堆厨房纸巾和一瓶瓶洗碗精,坐到地上,轻轻把他的头拉过来放在膝上。有一秒钟,他想这就是他一直半期待的那一刻,哈罗德会拉开裤子拉链,他就得做他以前常做的那件事。但哈罗德没有,只是抚摸他的头,过一会儿,当他抽搐又呻吟,身体痛得紧绷,关节发热时,他才发现哈罗德在对他唱歌。那首歌他从来没听过,但一听就知道是一首童谣,一首摇篮曲,而他身体晃动、牙齿打战、嘶嘶吸着气,他左手张开又握紧,右手抓着旁边的一瓶橄榄油,同时哈罗德继续唱着。他躺在那里,觉得丢脸极了,他知道这起事件过后,哈罗德若不是跟他疏远,就是更亲近。因为他不知道哪个会发生,所以不自觉地期望(他从来没有这样,以后也不会这样)这次发作永远不要结束,希望哈罗德的歌永远不要唱完,希望他永远不必知道结束后会怎么样。

而现在,他老了这么多,哈罗德老了这么多,朱丽娅老了这么多,他们是三个老人,他们却给了他一个该给小孩吃的三明治,还有指令——快吃——也是对小孩说的。我们很老,却又变年轻了,他心想。然后他拿起那个盘子,丢向另一头的墙壁,盘子轰然砸碎了。他看到那是个烤奶酪三明治,其中一片三角形摔在墙上,随即往下流淌,白色黏稠的奶酪成团流了出来。

现在,他心想,简直要晕眩起来,看着哈罗德再度逼近他,现在,现在,就是现在。哈罗德举起一手,他等着那只手重重打下来,重得将这一晚结束,他醒来时会躺在自己的床上,忘记这一刻,忘记自己做过什么。

但结果他发现哈罗德没打他,而是用双臂把他拥进怀里。他想推开,但朱丽娅也凑向他的轮椅背板,抱住了他,他被困在两人之间。“不要烦我,”他朝他们大吼,但他的精力消失了,整个人变得虚弱又饥饿,“不要烦我。”他又试了一次,但是他的话既不成形又不管用,无用得像他的双臂,像他的双腿,于是他很快就放弃尝试了。

“裘德,”哈罗德轻声说,“我可怜的裘德。我可怜的甜心。”听到这些话,他哭了起来,因为自从卢克修士以来,没有人喊过他甜心。有时威廉试着喊他甜心或是蜜糖,他会要他别喊;那种亲热对他来说很肮脏,那些称呼是贬损而堕落的字眼。“我的甜心。”哈罗德又说。他希望他停止,又希望他永远不要停止。“我的宝贝。”他哭了又哭,为了他过去的一切;为了可能的一切、所有旧日的伤痛、旧日的快乐;为了他终于能当一个小孩的羞愧和喜悦、怀着小孩可能的奇想、渴望和不安全感而哭;为了可以不乖却能被原谅的特权,为了能享受温柔、钟爱、端上食物被逼着吃的奢侈;为了他终于、终于有办法相信父母的保证;为了他终于相信他对某个人来说是特别的,尽管他犯过那么多错又那么可恨,而且就是因为他犯过那么多错又那么可恨。

最后朱丽娅又去厨房做了一个三明治;他吃了,好几个月以来真的饿了;之后他在客房过夜,哈罗德跟他吻颊道晚安;他纳闷时间是否真的会倒流,他又重活了一次童年,只不过这回他从一开始就有朱丽娅和哈罗德这对父母,天晓得他将来会成为什么样,只不过他会变得更好、更健康、更善良,他不会觉得有必要挣扎得那么厉害,去对抗自己的人生。他看到一个15岁的自己,跑进剑桥市的一栋房子里,大声喊出他从没喊过的话:“妈妈!爸爸!”他无法想象是什么让这个美梦如此令人兴奋(他虽然会研究正常的儿童,观察他们的兴趣和行为,但他实际接触过的儿童很少),但他知道那个自己很快乐。或许他穿着橄榄球的球衣,露出双臂和双腿;或许他旁边有个朋友或是女朋友陪着。他大概从来没有过性经验;他大概会想尽办法体验看看。这个他,有时会想着自己长大后会怎么样,但绝不会想到他不会有个人可以爱、可以上床,也绝对想不到他没有双脚可以跑过一片柔软如地毯的田野。过去那么多时间、那么多个小时,他都用来割自己,然后把那些割伤藏起来,击退他的回忆;如果那些时间能拿来做别的,他会变成什么样?他知道他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他会成为一个更满怀爱意的人。

但或许,他心想,或许现在还不算太迟。或许他可以再假装一次,而这最后一回合的假装会改变很多事情,让他变成他原先可能成为的那个人。他51岁了,他老了。但或许他还有时间,或许他还是可以修复的。

星期一他去看娄曼医生时还在想着这件事情。咨询一开始,他先对上个星期,包括之前好几个星期自己恶劣的行为道歉。

这回,他头一次真正试着跟娄曼医生谈。他设法回答医生的问题,而且诚实地回答。他设法说出他之前只说过一次的那个故事。但是很困难,不光是他几乎无法说出那个故事,也因为他说的时候无法不想到威廉,还有上次说出来的时候,他和一个从安娜以来、再也没这样看待他的人在一起,这个人忽略他过去是什么样的人,却也能完全看清他。之后他很难过,简直喘不过气,只得猛地转开轮椅告退(他还得增加大约六七磅的体重,才有办法用义肢走路),离开娄曼医生的诊间,沿着走廊迅速来到洗手间,把自己锁在里面,缓缓地呼吸,用一只手掌揉着胸口,仿佛要缓和一下心脏。在这个冰冷寂静的浴室里,他跟自己玩着“如果”的老游戏:如果我没跟着卢克修士,如果我没让自己被特雷勒医生带走,如果我没让凯莱布进门,如果我更听安娜的话。

就在他玩这个游戏的时候,脑袋也不断地反过来指责他。接着他想到:如果我从来没认识威廉。如果我从来没认识哈罗德。如果我从来没认识朱丽娅,或安迪、马尔科姆、杰比、理查德、吕西安,或者其他好多人,包括罗兹、西提任、菲德拉、伊利亚、两个亨利·杨、桑杰。最可怕的如果假设都和人有关,但所有好的如果假设也带有人的成分。

最后他终于冷静下来,出了浴室。他知道自己可以离开,电梯就在那儿,他的大衣还留在诊间里,他可以请艾哈迈德再过来帮他拿。

但他没离开。反之,他走向反方向,回到诊间,娄曼医生还坐在椅子上等着他。

“裘德,”娄曼医生说,“你回来了。”

他吸了一口气。“是的,”他说,“我决定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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