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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  作者:雷蒙德·钱德勒

现在阳台上两个亮着灯的房间门都开了——一间是艾琳的,一间是他的。她的房间里没有人,他屋里传来打斗声。我一跃而入,发现她在床前弯着身跟他撕扭。一把枪的黑光向空中耸起,两只手——一只男人的大手,一只女人的小手——同时抓着枪,都不是抓着枪柄。罗杰坐起在床上,身子前倾往外推。她穿着浅蓝的居家服,头发散了一脸。她双手抓住枪,用力一拉,从他手上抢过来,即使他处于麻醉状态,她的力气还是大得令人惊讶。他瞪大了眼睛直喘气,她抬脚走开,跟我撞个满怀。

她倚着我站立,双手握枪贴紧身体,一面喘气一面呜咽。我伸手抱着她,把手搁在枪上。

她猛然转身,似乎这才发觉我的存在。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身体一软,倒在我身上,放开了枪。这是一把笨重的武器,双动机锤内置式韦布莱手枪。枪管犹有余温。我一手扶她,一手把枪放进口袋,越过她的头顶看他。没人说话。

这时候他睁开眼睛,唇边泛出倦怠的笑容。“没人受伤,”他呢喃道,“只不过是乱枪射进天花板。”

我感觉她的身体变硬,接着就挣开了。她目光焦点集中,很清澈。我放开她。

“罗杰,”她呓语般地说,“有必要这样吗?”

他像猫头鹰般瞪着眼,舔舔嘴唇没说话。她走过去靠着梳妆台,手机械地移动着,将脸上的头发拂开,全身从头到脚打了个冷战,摇着头。“罗杰。”她又低声说,“可怜又不幸的罗杰。”

他的眼睛向上直视天花板。“我做了个噩梦,”他慢慢地说,“有个人拿刀站在床边。我不知道是谁。看来像坎迪。不可能是坎迪。”

“当然不会是,亲爱的。”她柔声说着,离开梳妆台,坐在床边,伸出手来,开始摸摸他的额头。“坎迪早就上床了。坎迪怎么会有刀呢?”

“他是墨西哥人。他们都有刀。”罗杰用同样淡漠的口吻说,“他们喜欢刀。而他不喜欢我。”

“没人喜欢你。”我粗声粗气地说。

她飞快转过头来说:“拜托——拜托别说这种话。他不知道。他做梦了——”

“枪本来放哪儿?”我望着她咆哮,不理他。

“床头几。抽屉里。”他转头迎上我的目光。抽屉里本来没有枪,他晓得我知道。里面放着药丸和一点儿零星的东西,可是没有枪。

“也许在枕头下,”他加上一句,“我搞不清楚,我开了一枪——”他举起沉重的手,指一指。“打在那上面。”

我抬头看。天花板的灰泥层好像确实有个洞。我走到可以看清楚的地方。是的。是子弹可以打出的那种洞。那把枪可以射进天花板,打进阁楼。我走回床边,站着俯视他,目光凌厉。

“神经病。你是想自杀。你根本没做噩梦,只是沉浸在自怜之中。抽屉里根本没有枪,枕头下也没有。你起床拿枪再回床上,准备一劳永逸地结束乱糟糟的局面。但我想你没有胆子。你开了一枪,但没打算射任何东西。你妻子飞奔过来——你要的就是这个。只想得到同情和怜悯,朋友。如此而已。连打斗大概都是伪装的。如果你不放手,她不可能从你手里夺下手枪。”

“我病了。”他说,“不过你说的也许没有错。这有关系吗?”

“关系可大了。他们会把你送进精神病房,请相信我的话,那儿的管理人的同情心不比乔治亚看管铁链劳动犯的卫兵多。”

艾琳突然站起来,厉声说道:“够了。他有病,你知道的。”

“他希望自己有病。我只是提醒他要付出什么代价。”

“现在告诉他不合适。”

“回你的房间去。”

她的蓝眼珠射出怒火,说道:“你好大胆——”

“回房去。除非你希望我叫警察。这种事情应该报警。”

他几乎笑起来。“好啊,报警啊,”他说,“就像你对待特里·伦诺克斯一样。”

我没理他,眼睛仍然望着她。现在她显得非常疲惫,非常脆弱,异常美丽。瞬间的怒火已成过去,我伸手摸摸她的胳膊。“没问题了。他不会再犯了。回床上去吧。”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走出房间。等看不见她的影子了,我坐在床边她原来坐的地方。

“还要药丸吗?”

“不要,多谢。睡不睡得着不要紧。我觉得好多了。”

“那一枪的事我说得没错吧?只是疯狂的小动作?”

“多多少少,”他把头别开,“我想我是昏了头。”

“如果你真想自杀,谁也拦不住你。我明白这一点。你也明白。”

“是啊。”他的眼睛还是看着别的地方,“你有没有照我的话做——我是指打字机里的东西。”

“嗯哼。没想到你记得。内容真乱。奇怪,字却打得很清楚。”

“我一向办得到——不管酒醉或清醒——至少能做到某种程度。”

“别担心坎迪。”我说,“你说他不喜欢你,你看错了。我说没人喜欢你,也说错了。我只想刺激艾琳,让她发狂。”

“为什么?”

“她今天晚上已经晕倒了一次。”

他轻轻摇头说:“艾琳从来不晕倒。”

“那是假装啦?”

他不以为然。

“你是什么意思——说有一个好人因你而死?”我问道。

他皱眉苦思。“全是胡说。我跟你说过我做了一个梦——”

“我是指你打出来的扯淡文章。”

现在他望着我,在枕头上转头,脑袋好像有千斤重。“另一个梦。”

“我会再试试。坎迪抓到你什么把柄?”

“别说了,老兄。”他说着闭上眼睛。

我起身关上门。“你不能永远逃避,韦德。坎迪可能是勒索犯,没错。很容易。他甚至可以干得很漂亮——一方面喜欢你,一方面拿你的钱。是什么问题——女人吗?”

“你竟相信洛林那个傻瓜。”他说着闭上了眼睛。

“不见得。妹妹呢——死掉的那个?”

可以说这是荒诞不经的猜测,却刚好说中了。他的眼睛突然睁开,唇边冒出唾沫。

“那是——你为什么来这儿?”他慢慢发问,声音小得像耳语。

“你知道啊,我是应邀而来。你邀请我的。”

他的脑袋在枕头前后滚动。尽管吃了西康诺,他仍然神经紧张。脸上满是汗水。

“深情的丈夫中不止我一个会偷腥。别烦我,混蛋。别烦我。”

我走进浴室,拿出一条脸巾替他擦脸,咧着嘴耻笑他。我是终结一切卑鄙小人的小人。等人倒下,就踢他再踢他。他很衰弱,无力抵抗或还击。

“改天我们一起办这件事。”我说。

“我没发疯。”他说。

“你只是希望自己没发疯。”

“我简直活在地狱里。”

“噢,确实是。很明显。原因在哪儿才是有意思的问题。喏——拿着。”我由床头几拿出另外一粒西康诺,又倒了一杯水给他。他支起一只手肘,伸手接玻璃杯,差四英寸没接着。我放在他手上。他勉强喝了水,吞下药丸,然后平躺回去,浑身软塌塌的,脸上也没有表情。他的鼻子好像被捏过似的。他差一点儿死掉。今天晚上他不会把任何人推下楼。很可能他从来没做过这种事。

他的眼皮沉沉合上之后,我走出房间。重重的韦布莱暗机枪顶着我的臀部,在口袋里沉甸甸的,隆起着。我又向楼下走。艾琳的房间开着。屋里没开灯,可是月光照进去,映出她站在门内的身影。她喊了一声,很像叫着一个人的名字,却不是我的名字。我走近她。

“声音放低一点儿。”我说,“他又睡着了。”

“我始终知道你会回来。”她柔声说,“即使过了十年。”

我偷看她。我们俩之中有一个发疯了。

“关上门,”她依旧用爱抚的口吻说,“这些年来我对你坚贞如昔。”

我转身关上门。此刻关门似乎是好主意。我回身面对她时,她已经扑向我。于是我接住她。他妈的我非这样不可。她用力贴紧我的身躯,头发摩擦着我的脸,嘴唇向上仰,等我吻她。她浑身战栗,嘴唇张开,牙齿张开,舌头吐出来。接着她的手往下垂,伸手一拉,身上的袍子掀开了,里面一丝不挂,活像九月的晓神,只是没那么娇羞罢了。

“抱我上床。”

我照办了。我伸手搂着她,碰到赤裸的肌肤,柔顺的肉体。我抱起她,走几步到床边,把她放下。她的手臂一直搂着我的脖子,喉咙里发出一种哨音。然后她辗转反侧,哀哀呻吟。这简直是要人命。我春情荡漾如一头雄马。眼看要失控了。无论什么地方,这种女人的这种引诱都是千载难逢的。

坎迪救了我。轻轻的吱嘎一声,我回头看见门把手在转动。我挣脱她的怀抱,向门口跳去。我打开门,冲到外面。墨西哥佬顺着廊道奔下楼。跑到一半,他停下来回头睨视我。接着就消失了。

我走回门边,把门关上——这次是由外面关。床上的女人正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只是这些而已。一种怪声音。魔力整个消失了。

我快步下楼,走进书房,抓起那瓶苏格兰威士忌,倒出来喝。实在喝不下了,我就倚墙喘气,任由酒精在体内燃烧,直到烈焰烧进脑子。

晚餐已隔了好久。一切正常的事都是很久以前发生的。威士忌让我马上烂醉如泥,我继续狂饮,房间开始变得雾蒙蒙的,家具也颠来倒去,灯光像野火或夏日的闪电。接着我瘫倒在皮沙发上,想把酒瓶直立在胸部。瓶子好像是空的,它滚下去,砰一声掉在地板上。

那是我最后注意到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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