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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别  作者:雷蒙德·钱德勒

还有四天就是月圆的日子,墙上有一方月光,像一只浑浊的眼睛无神地望着我。开玩笑。这个比喻真他妈的愚蠢。作家。每种东西都得像另一种东西。我的脑袋像搅拌过的乳霜一样松软,却一点儿也不甜。又是比喻。我只要想起这团乱就会吐出来。反正怎么样都会吐的。可能会吐完。别逼我。给我时间。心窝里的虫子爬呀爬呀。我躺在床上比较好,但床下会有一只黑兽,四处乱爬,弓起身子,撞到床底板,然后我会发出一阵狂吼,除了我没人听得见。一阵梦中的吼声,噩梦里的吼叫。没什么好怕的,因为没什么好怕的所以我不怕,但我一旦上床还是那样躺着,黑兽照样折磨我,撞到床底,我体验到了性高潮。这比我做过的任何龌龊事更令自己恶心。

我身体很脏。我需要刮胡子。我双手颤抖。我流汗。我自觉浑身发臭。衬衫腋下、胸前和背后都湿淋淋的。袖子肘弯的褶子也一片湿。桌上的玻璃杯空了。现在倒酒得用双手。我不妨再倒一杯来提神。那玩意儿的味道令人作呕。对我不会有什么帮助。到头来我根本睡不着,神经饱受折磨,全世界都会发出呻吟。酒,呃,韦德?再来一点儿。

头两三天还好,后来就是负数了。你痛苦,你喝了一杯,有那么一阵子感觉还不错,可是代价越来越高,收到的效果却越来越少,总有一天一无所得只有反胃。于是你打电话给韦林杰。好吧,韦林杰我来了。现在没有韦林杰了。他去了古巴,不然就是死了。那个尤物杀了他。可怜的老韦林杰,命真苦,跟一个尤物死在床上——那种娘娘腔的尤物。得了,韦德,我们起来去别的地方。我们没去过,去了就不会回来的地方。这句话通不通?不通。好吧,又不收稿费。是长广告片之后的短暂歇息。

好吧,我照办。我起来了。好一条汉子。我走向沙发,跪在沙发边,双手搁在上面,脸埋在手里,痛哭一场。接着我祷告,却因为祷告看不起自己。三级酒鬼看不起自己。傻瓜,你究竟向什么祷告呢?健康的人祷告是信仰。病人祷告只是吓慌了。祷告个鬼。这是你塑造的世界,你一个人塑造的,就算得到一点儿外界的帮忙——也是你造成的。别再祈祷啦,你这呆瓜。站起来拿酒。现在别的事都来不及啦。

好吧,我拿。用双手,把它倒进玻璃杯。几乎一滴不漏。若能抓住杯子又不吐就好了。最好加点水。慢慢端起来。慢慢来,一次别倒太多。渐渐暖了。渐渐热了。我若不再流汗多好。酒杯空了。又回到桌上了。

月光裹着一层雾,但我照样放下酒杯,很小心很小心,像高花瓶里的一枝玫瑰。玫瑰带露点头。也许我是一朵玫瑰,兄弟,我有露水呢。现在上楼吧,也许再喝杯纯的才上路。不要?好吧,听你的。上楼时带上去。如果我到那边,有好事可期待。如果上得了楼,有权得到补偿吧。象征我问候自己。我热爱自己——美好的一部分——没有情敌。

双倍的空间。上去和下来。不喜欢楼上。高度让我心脏蹦跳。但我继续敲打字机的键盘。潜意识真是魔术师。如果它能按时上下班多好。楼上也有月光。可能是同一个月亮。月亮不变化多端,像送牛奶的人定期去来,月光的奶永远是一样的。牛奶的月亮永远——朋友,住口。你交叉起双脚。现在不宜涉入月亮的案例。整个山谷你要照顾的案例可多了。

她侧睡着,没有声音,双膝弓起来。我觉得太静了些。睡觉总会发出一点声响吧。也许没睡着,也许是力求入睡。我走近一点儿就知道了。说不定会摔下来。她睁着一只眼——是吗?她望着我,是吗?不。本该坐起来说,你病了,宝贝?是的,我病了,宝贝,可是别放在心上,宝贝,是我病不是你病,你还是静静地睡,迷人地睡,永远别想起什么,没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从我身上传到你身上,没有任何狰狞、灰暗、丑恶的东西靠近你。

你真是卑鄙小人,韦德。三个形容词,你这差劲的作家。卑鄙小人你就不会意识流而不用三个形容词吧老天?我又扶着栏杆下楼。五脏六腑随着脚步翻腾,我许个诺言勉强叫脏腑不要分裂。我踏到地板了,我走到书房了,我走到沙发边了,我静候心跳慢下来。酒瓶就在手边。韦德的安排有一点儿可以确定,酒瓶永远在手边。没人把它藏起来,没人把它锁起来。没人说,宝贝,你不觉得你喝够了吗?宝贝,你会喝出病来。没有人说这种话。只是像玫瑰般温柔地侧卧着。

我给坎迪的钱太多了。大错特错。应该先由一袋花生给起,渐渐进展到香蕉,然后是真正的小变化,缓慢又轻松,永远让他渴望。你开始给他一大口,他很快就得到了大彩金。他靠这边一日的开销可以在墨西哥生活一个月,过得自由又下流。所以他拿到大彩金后会做什么?咦,如果人以为可以得到更多,会嫌钱够了吗?也许我该宰了那个眼睛发亮的杂种。曾有个好人为我而死,为什么穿白夹克的蟑螂就死不得?

别再想坎迪啦,要挫败一根针的锐气总有办法的。另一位我永远忘不了,已用绿火铭刻在我的肝脏上了。

最好打个电话。控制不住了。觉得他们跳呀跳呀的。最好趁那些粉红玩意儿爬上我的脸以前赶快打电话给谁。最好打电话,打电话,打电话。打给“苏城的苏”(《苏城的苏》是一首1946年的热门进行曲,歌唱了一位来自苏城名叫苏的红发蓝眼姑娘。该曲被很多歌手翻唱过。苏城位于美国衣阿华州。)。喂,接线员,替我接长途。喂,长途台,替我接“苏城的苏”。她电话多少?没有号码,只有名字,接线员。你会发现她沿着第十街散步,在有树荫的一边,有长穗的高玉米下……好吧,接线员,好吧。整个取消,我告诉你一件事,我意思是说,问你一句话。如果你取消我的长途电话,谁来为吉福德在伦敦办的那些盛宴付钱呢?是啊,你以为你的工作很稳定。你以为。嗯,我最好直接跟吉福德谈。找他来听。他的男仆刚刚把他的茶端进来。如果他不能接电话,我们会派个能接的过来。

现在我写这些干什么?我尽量避免想的是什么事?电话。最好现在打电话。很严重了。

只有这些,我把纸折起来,塞进内胸袋的皮夹后面,然后走到落地窗前,把窗扉打开,跨到外面的露台上。月亮有点腐坏了。但艾德瓦利此刻是夏天,夏天从来不会腐坏得太厉害。我站在那儿凝视着一动也不动的没有色彩的湖面,思索着,揣摩着。这时候我听见一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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