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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的,留下的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我觉得,在他的工作环境里,彼得罗很显然被人认为是一个很乏味的人。他和他家人完全不同,他家其他人都充满热情地参与时政,他是艾罗塔家的一个失败者。我也认同这种看法,这对于我们的共同生活和我们的私密关系没什么好处。黛黛最后终于平静下来了,她的作息变得规律,彼得罗又回到了我们的婚床上,但他一靠近我,就会让我很厌烦,我担心又一次怀孕,我想安宁地睡觉,我默默推开了他,我转过身去,假如他还坚持,用他的身体顶着我的睡衣,我会用脚后跟,轻轻踢他的腿,想让他明白:我不想要,我很困。彼得罗很不高兴地停了下来,起身去学习了。

一天晚上,关于克莱利亚的问题,我们又进行了争论——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已经争论过无数次了。每次要给她付钱时,气氛就会有些紧张,但那一次很明显,克莱利亚只是一个借口。他小声嘟囔着说:“埃莱娜,我们要谈一谈我们之间的关系,找到一个平衡点。”我马上表示同意,我对他说,我欣赏他的智慧还有教养,黛黛也是一个好宝贝。但我接着说,我不想要其他孩子,我现在的孤立状态让我很难忍受,我渴望回到之前那种活跃的生活里去,我从小都在努力学习,并不是想把自己封闭起来,只是扮演妻子和母亲的角色。我们谈了很久,我很强硬,他彬彬有礼。他不再为保姆的事抗议了,并做出了让步,他决定去买避孕套,开始邀请朋友——他没有朋友,说得准确一点,是他认识的人——来家里吃晚饭。尽管街上的血腥事件越来越多了,他同意我带着黛黛一起去参加会议,还有游行。

但是,这种新的生活方式并没有让我的生活变得更好,而是让我的生活更加复杂。黛黛和克莱利亚越来越亲了,我带她出去,她会很厌烦,会发脾气,会拽我的耳朵、头发和鼻子,她会一边哭,一边嚷嚷着要克莱利亚。我确信,她更愿意和那个来自马雷玛的姑娘在一起,而不是和我在一起。这让我产生了一种怀疑:因为我没给她喂奶,让她生命的第一年很艰难,在她的眼里,我是一个阴暗的形象,一个自私暴躁的女人,随时都会骂她,我嫉妒她的保姆的开朗性格,我对她的保姆——那个陪她玩儿,给她讲故事的女孩很凶恶。甚至是我在用手帕给她擦鼻涕,或者嘴上食物残渣时,她也会机械地推开我,她会哭,说我弄疼她了。

至于彼得罗,避孕套让他的感觉更加不敏锐,要达到高潮,用的时间比之前还要长,他觉得痛苦,也让我更难受。有时候,我让他从后面来,我感觉这样疼痛会减少一点。当他猛烈撞击着我的时候,我抓住了他的一只手,把它拉到我的身上,期望他能抚摸我,但他好像不能同时做两样事情,他喜欢前面的部分,马上就忘了后面的事情。他心满意足之后,好像没法觉察到,我渴望他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来满足我。他享受完之后,会抚摸着我的头发,低声说:“我去干会儿活。”他离开之后,我觉得,寂寞是一种安慰和奖赏。

有时候,在游行的队伍里,我用好奇的眼光看着那些年轻的男人。他们很无畏,能面对任何风险,充满了喜悦的能量,当他们发现自己受到威胁时,会变得咄咄逼人。我能感受到他们的魅力,我感到那种热度在吸引着我。但我觉得,我和那些围绕着他们的女孩子完全不同,我读了太多书,戴着眼镜,已经结婚了,而且也没有时间。这样,我回到家里,感觉更不开心,我对丈夫很冷淡,我感觉自己已经老了。有几次,我睁着眼睛做梦,我想象着这些年轻男人中的一个——在佛罗伦萨很有名、很受崇拜的那个,他会发现我,会把我拉过去,就像我还是小姑娘时,我觉得自己笨手笨脚的,不想跳舞,安东尼奥或者帕斯卡莱拉着我的胳膊强迫我跳舞。自然,我和那些男孩子之间,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但彼得罗带到家里的那些人,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我埋头给他们做晚饭,还要扮演一个活跃的女主人形象,找话题和他们聊天,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这是我提出的要求,是我让丈夫带人回家吃饭。但我很快意识到,我很不自在地发现,那些聚餐不仅仅是聚餐,我会被任何一个关注我的男人所吸引: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丑的帅的,老的年轻的,结婚的没结婚的,假如一个男人认同我的观点,假如他记得我的书,还说了赞美的话,假如他为我的智慧感到兴奋,我会用很热切的目光看着他,在很短的时间里,一来二去,他会觉得我对他有意思。这时候,这个男人会从开始的乏味无聊,变得很活泼,最后会彻底忽视彼得罗的存在而对我倍加关注。他说的每句话,每个动作会变得暧昧,和我交谈时会越来越亲密。他会用指尖触碰我的肩膀,或者碰我的一只手,用眼睛注视着我的眼睛,发出一些感叹,他的膝盖会碰到我的膝盖,脚尖碰到我的脚尖。

在这种时刻,我都会感觉很好,我会忘记彼得罗和黛黛的存在,还有与他们相伴的那些非常乏味的义务。我只是担心客人走了之后,我又会陷入这个灰暗的家里,时间一天天白白流逝,我感到慵懒,还有温柔背后的愤怒。因此我有些夸张,兴奋感让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跷起二郎腿,让腿尽可能露出来,我用一个不经意的动作,解开衬衣的一只扣子。是我主动拉近自己和客人的距离,就好像我的一部分确信,通过这种方式贴近那个陌生人,我会感到舒服一点儿。这样,在他离开这所房子时——单独离开,或者和他的妻子或者女伴离开,这种舒服的感觉会在我的身体里保留一阵子,我就不会觉得那么抑郁,我就不会感受到表露了情感和思想之后的虚空,还有对失败的焦虑。

实际上,吃完晚饭之后,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这时候彼得罗在学习,我会觉得自己非常愚蠢,我鄙视我自己。尽管我很努力,但我还是没办法改变自己。那些男人确信我爱上了他们,通常会在第二天打电话给我,会找借口跟我见面,我会答应。但当我到达约会的地方,我会感觉很害怕。他们兴奋起来了,这个简单的事实都会让我受不了。比如说,一个比我大三十岁的人,或者是结了婚的人,他们对我动了心思,这个事实就会抹去他们的权威,抹去我赋予他们的拯救者的身份。我在诱惑过程中感受到的快感,最后就成了一种令人羞耻的错误。我很迷惘地问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结果是,我就会更关注黛黛和彼得罗。

但一有机会,我就会重新开始。我不读书,也不写作,我充满想象,我会把音乐声开得很大,听我小时候不知道的音乐。尤其让我越来越懊恼的事情是,之前我在任何事情上都很自律,我享受不到那种放浪形骸的快乐。那些和我年纪相仿的,和我生活环境相似的女人,她们都展示出的很享受当下,也让别人很享受的状态。比如说,有几次马丽娅罗莎出现在佛罗伦萨,她有时候是来做研究,有时候是来参加政治会议的,她会来我们这里住。她每次带的男人都不一样,有时候是带女朋友过来,她会吸毒,也会让她的同伴和我们吸。这时候,彼得罗会黑着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却被她迷住了,我当然不会尝试吸烟或者是迷幻剂,我很害怕会不舒服,但我会在客厅里,和她以及她的那些朋友聊到很晚。

他们什么话都说,有时候充满暴力。我感觉,我从小努力学到的优美语言,现在已经不合时宜了,太讲究,太干净了。看看马丽娅罗莎现在的语言变成什么样儿了,我想,她突破了自己受的教育,她完全放开了。彼得罗的姐姐在表达自己的时候,要比我和莉拉小时候说的话还要粗鲁。她每说一句话,前面都要加一个“操!”:“操!我把打火机放哪儿了?”“操!我的烟呢。”莉拉一直都是这样说话的,我该怎么办呢?变得和她一样,回到出发点?那么,为什么我当初要费那么大的力气呢?

我看着我的大姑子,我喜欢和她之间建立的亲密关系,也喜欢看着她让她弟弟很尴尬的做法,还有她带到家里的那些男人。有一天晚上,她忽然不说话了,她对那个陪她的年轻男人说:“够了,我们去干一X吧。”干。一直以来彼得罗在说这件事情时,用的是一个好人家的孩子隐射的暗语,我马上就采用了他的说法,用来取代我小时候方言里那个龌龊的词汇。但现在,我真的感觉世道变了,要把那些肮脏的词汇说出来,要说我想让你操我,我们这样或那样干?我无法想象我丈夫会说这些话,那些少数和我来往的男人,他们都非常有教养,但他们都很乐意假装成粗人,他们和那些假装自己是妓女的女人玩得兴致勃勃,好像他们很享受把一位太太当婊子对待。刚开始,他们都很正式、克制,但他们迫不及待地开始争论,要把那些不说的话变成可以说的,后来不停地说,这成了一种自由的游戏。女性的矜持被认为是虚伪和愚蠢的标志,要坦白直接,这才是被解放的女性应该表现出来的品质。我要尽量顺应这一点,我越是适应,就越觉得被吸引,有几次,我感觉自己恋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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