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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长谈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也就是说,您是第一个结婚的,少爷。”安布罗修说道,“给您的哥哥和妹妹做了榜样。”

圣地亚哥从保健医院回到巴兰科的住处,刮了脸,换了衣服,然后来到了观花埠的家。那是下午三点,可他看到堂费尔民的车子停在门前。管家表情严肃地给他开门:少爷,您这个星期天没来吃午饭,先生太太可担心呢。蒂蒂和奇斯帕斯不在家,索伊拉太太正在楼梯旁的一间屋子里看电视剧,这间屋子已经改成每星期四玩牌的地方了。

“你早该来了,”索伊拉太太皱着眉把脸凑上给他吻,“你是不是来看看我们死没死?”

圣地亚哥极力用开玩笑——小萨,你从医院中解脱出来,心情好极了——使她消消气。但是她一面心不在焉地瞄几眼电视,一面仍然不停地责备他:星期天也给你摆了位子,蒂蒂和波佩耶、奇斯帕斯和卡丽一直等你到三点。你爸爸生病,你应该多关心他。圣地亚哥回想:我知道爸爸数着日子等我来,我也知道不来他会不高兴。他回想:他遵守医生的嘱咐不去办公室了,一直在家休养。你还以为他全好了呢,可那天你看到的情况并非如此,小萨。堂费尔民一个人在书房里,膝上盖着毛毯,正坐在经常坐的软椅上翻阅杂志。看到圣地亚哥进来,他又气又怜地微微一笑。那在夏天晒黑的皮肤显得老了,嘴角出现了皱纹,好像几天内减轻了十公斤。他没打领带,毛料夹克衫敞着,几根白色的胸毛从衬衣领口露出。圣地亚哥在他身旁坐下来。

“爸爸,你的脸色很好,”圣地亚哥吻了他一下说道,“感觉怎么样?”

“好点儿了,可你妈妈和奇斯帕斯把我搞得像个废物似的,”堂费尔民埋怨道,“只允许我到办公室待一小会儿,还强迫我睡午觉,强迫我像个残废似的待在家里。”

“还是等完全恢复健康再说吧,”圣地亚哥说道,“以后你就可以拼命地干了,爸爸。”

“我已经跟他们说过,这种化石般的生活,我只能忍受到月底。”堂费尔民说道,“下个月一号,我就要恢复正常生活。这会儿我连事情进行得怎么样都不知道。”

“就让奇斯帕斯去办吧,爸爸,”圣地亚哥说道,“他干得不是很好吗?”

“对,他干得很好,”堂费尔民点点头微笑道,“实际上,一切都是他管的。他很认真,也很精明,问题是我不甘心做个木乃伊。”

“早就有人说过奇斯帕斯是个生意人的料,”圣地亚哥说道,“不管怎么说,他被海军开除倒是他的运气呢。”

“只有你,事情总是不顺利,瘦儿子,”堂费尔民说道,仍然是那种亲热的声调,只是带有一丝疲乏的意味,“昨天我去你的住处,露西娅太太告诉我,你好几天没回去睡觉。”

“我到特鲁希约去了,爸爸。”圣地亚哥回想:当时他压低了嗓音,做了个手势,仿佛在说:这事你知我知就行了,你妈妈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报社派我去采访,匆匆忙忙地就把我派去,没来得及通知你们。”

“你现在是大人了,不能总责备你、劝说你了。”堂费尔民说道,他一直是那么亲切,温和,还有点儿伤感,“再说,我知道责备、劝说都没用。”

“别以为我在胡搞,爸爸。”圣地亚哥说道。

“最近不断有人告诉我,你的情况真叫人不放心,”堂费尔民说道,表情毫无波澜,“有人在酒吧、舞厅看到过你,都是利马最糟的地方。你这个人太敏感,所以我也不便问你,瘦儿子。”

“我只是偶尔去去,大家都是如此,”圣地亚哥说道,“你知道,我这个人并不喜欢热闹,爸爸。你还记得吗,年轻的时候参加晚会,不是还非得妈妈坚持叫我去吗?”

“年轻的时候?”堂费尔民说道,“你现在就感到自己老了?”

“你别理睬人们的流言蜚语,”圣地亚哥说道,“我什么事都有可能干,唯独这种事干不出来,爸爸。”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瘦儿子,”堂费尔民沉默了片刻说道,“起初,我以为你只是去消遣消遣,我甚至认为。这对你来说不无好处。但是有人不止一次地告诉我说在这儿见到你,在那儿见到你,还喝酒,跟最坏的人在一起。”

“我根本没时间也没钱去胡搞,”圣地亚哥说道,“这太可笑了,爸爸。”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想,瘦儿子,”小萨,他严肃起来,声音也变得郑重,“你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太令人费解了。你瞧,我倒宁可你加入共产党,而不是成为酒鬼、浪荡哥儿!”

“我两者都不是,爸爸,你可以放心,”圣地亚哥说道,“多年来我已经不懂什么是政治了。我看报,但从不看政治新闻,不知道谁是部长,谁是议员。我也要求报社不要让我搞政治新闻。”

“你这样做是因为你感到太难过了,”堂费尔民喃喃地说道,“你是不是因为没能够去扔炸弹而感到难过?你别反驳我,我不过是劝劝你而已。你要记住,这一生,你一直在反对我。你没有成为共产党,那是因为在你内心深处对共产主义不太相信。”

“你说得对,爸爸,”圣地亚哥说道,“可我一点也不难过,也从来不去想这些。我只是叫你放心,共产党、浪荡哥儿,我都不是,你别担心!”

父子二人在书房中书籍和家具营造的温暖气氛中又谈了些别的事。二人看到太阳在落下去,冬日的夜雾正在升起,光线暗下来。二人也能听到电视剧结束了。小萨,爸爸又渐渐地提起了兴致,提及了那永恒的话题,又重新提起那谈过不知多少次的话题来:你还是回家来吧,去学法律吧,然后跟我一道工作。

“我知道你不喜欢谈这个话题,”小萨,这是他最后一次努力了,“我知道,一跟你谈这件事,就有把你从这个家再次吓走的危险。”

“别净说傻话,爸爸。”圣地亚哥说道。

“你离家四年了,还不够吗,瘦儿子?”小萨,从此以后他是不是听天由命了?“你自己受了伤害,也给我们带来了不幸,不是这样吗?”

“爸爸,我早就在法律系注册了,”圣地亚哥说道,“今年……”

“今年你又像往年那样拿我当傻瓜,”小萨,他是不是仍然抱着希望,希望你能回家?“我不相信你,瘦儿子,你也许注册了,但你不会踏入圣马可一步,也不会去考试。”

“往年我的工作太多,”圣地亚哥坚持说道,“现在我可以去听课了。为了能早点儿睡觉,我把时间安排了一下,而且……”

“你已经习惯熬夜,你已经习惯挣那点工资,你已经习惯跟报社那些浪荡朋友鬼混。这就是你的生活。”小萨,他既不气也不恼,只是稍微感到痛心,“你不能这样,瘦儿子,我怎么能不啰唆呢?你并不是你现在表现出来的这种人,你不能庸庸碌碌地混下去,孩子。”

“你要相信我,爸爸,”圣地亚哥说道,“我发誓,这次是真的。我一定去听课,去参加考试!”

“现在我求你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堂费尔民弯下腰,把手放在他的臂上,“我们一起来安排个能让你好好学习的时间表吧,到那时你肯定能比在《纪事报》挣的钱多。你也该懂事了,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死去,到那时,你和奇斯帕斯就得把办公室的事管下去。爸爸需要你,圣地亚哥。”

小萨,他没有像以前几次那样生气、那样怀有强烈的希望。圣地亚哥回想:他显得颓唐,反复不停地重复说着老一套,就像有些人明明知道会输却仍要孤注一掷。他的眼里流露出伤心的神色,双手抓住毛毯。

“我在办公室里只能成为你的障碍,爸爸,”圣地亚哥说道,“会给你和奇斯帕斯带来麻烦。我会感到你们是故意让我白拿工资。你再也别说什么死不死的,你刚才不是还说你好多了吗?”

堂费尔民垂下头,片刻后又昂起脸强笑了笑:好吧,我不再用老一套烦你,瘦儿子。圣地亚哥回想:他这话仿佛是说:我只想告诉你,如果有一天你从这个门进来,对我说:爸爸,我从报社辞职了。那你就是给了我一生中最大的快乐。但是堂费尔民住了口,原来索伊拉太太拉着一辆放有烤面包和茶的推车走了进来。啊,电视剧可完了!接着谈起了波佩耶和蒂蒂的事。圣地亚哥回想:妈妈心事重重:波佩耶想明年结婚,而蒂蒂还是个孩子,她劝他们再等一段时间。堂费尔民开玩笑地说:你妈妈这老太婆还不想当外婆。奇斯帕斯和他的未婚妻呢,妈妈?啊,卡丽很好,是个迷人的姑娘,住在蓬塔,能讲英文,很正派,也很贤惠。他们俩也要在明年结婚。

“幸好你还没提出也要在明年结婚,尽管你净干疯事。”索伊拉太太小心地说道,“我想你还不想结婚吧,对不对?”

“可你一定有未婚妻了,”堂费尔民说道,“告诉我,是谁?我们不会让蒂蒂知道的,不然她又要招惹你了。”

“我还没有,爸爸,”圣地亚哥说道,“说真的,还没有。”

“你也该有了,还等什么?”堂费尔民说道,“你可别像可怜的克洛多米罗那样打一辈子光棍。”

“蒂蒂比我晚几个月结婚,”圣地亚哥说道,“奇斯帕斯晚一年多。”

凯妲想道:我就知道他要来。他竟有这么大的胆子,凯妲简直不能相信。那时半夜已过,人多得迈不开步。玛尔维娜醉醺醺的,小罗贝托直出汗。一对对的跳舞人在舞池中摇摇摆摆地跳着“恰恰恰”,半明半暗的灯光,加上腾腾烟雾,跳舞人的身影显得模糊不清。凯妲不时地听到玛尔维娜从酒台、小客厅或楼上房间里发出装腔作势的尖叫声。他仍然站在门边,个子很高,胆子却很小。他身穿崭新的褐色条子西装,系着大红领带,两眼东张西望。凯妲开心地想:他是在寻找。

“太太不许黑人进来,”凯妲身旁的玛尔塔说道,“小罗贝托,把他赶出去。”

“他可是贝尔穆德斯的打手,”小罗贝托说道,“我去问问太太,看太太怎么说。”

“不管是什么人,快把他赶出去。”玛尔塔说道,“这会坏了我们这个地方的名声。把他赶出去!”

那个留着浓密小胡子、身穿闪光坎肩的年轻人刚刚跟玛尔塔接连跳了三个舞,却一句话也没跟她说,这时他走近凯妲,急切地说:我们到楼上去,好吗?好的,把房租钱给我,你先上去,是12号房间,我去拿钥匙。凯妲挤过跳舞的人来到那黑人面前,瞅了他一下,只见他那双眼睛发红,露出吃惊的神色。你来干什么?谁派你来的?他移开目光,但又看看她:晚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

“奥登希娅太太派我来的,”他低声说道,声音显得很不自在,目光躲闪着,“她等着您给她打电话呢。”

“我一直很忙,”她根本没派你来,你连说谎都不会,你是为我来。“你告诉她,我明天就给她打电话。”

凯妲说完,一转身上了楼。上楼前,她一面向伊翁要12号房间的钥匙一面想:他可能会走掉,但肯定会再来,也许会在街上等我,有一天可能盯我的梢,最后胆子大起来颤抖着走近我。半个小时后,凯妲下了楼,看见他坐在酒台那儿,背对着大厅里一对对的跳舞人,一面喝酒一面欣赏着小罗贝托用彩色粉笔在墙上画的那双丰满的、侧面角度的乳房。他那双白白的大眼睛胆怯地东张西望,在暗处闪闪发光,抓着啤酒杯的手的指甲上像涂了一层荧光。凯妲心想:他胆子大起来了。可她并不觉得奇怪,也不在乎。但是玛尔塔很在乎。玛尔塔正在跳舞,凯妲从她身旁走过时,她挤挤眼:看到了吗?现在竟允许黑人进来了。凯妲把身穿闪光坎肩的青年送到门口,随后向酒台走去。小罗贝托又给黑人斟了杯啤酒。许多男人没有舞伴,站在角落里观望着,玛尔维娜的尖叫声听不见了。凯妲穿过舞池的时候,一只手拧了她的屁股,她只是笑了笑,没停下来。她还没走到酒台,一个面庞浮肿、两眼发呆、眉毛竖立的人拦住了她:过来,跟我跳个舞吧。

“先生,这位小姐是跟我在一起的。”黑人憋着声音低低地说道,他站在落地灯旁边,灯罩上的点点绿色印在他的肩上。

“是我先说的,”那个人打量着黑人那一动不动的高个头,犹犹豫豫地说道,“那好吧,我们不用争。”

“我没跟他在一起。我愿意跟你跳舞,”凯妲说着抓起那人的手,“来吧,我们去跳舞。”

凯妲把那人拉进舞池,心中暗自发笑,心想:他不知喝了多少啤酒才把胆子壮起来,我要教训教训他,他会明白的。凯妲跳着跳着,感到那人的脚步乱了,跟不上音乐了。她发现那人发呆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总往黑人那儿瞅。黑人一直站在那里,平静地瞧着墙上的画和角落里的人。一曲完毕,那个人想走掉。我们可以再跳一个,你大概怕那个黑人,是不是?放开我,太晚了,我得走了。凯妲笑了,放开那人,走到酒台前,在一只高脚凳上坐了下来。片刻后,黑人坐到了她的身旁。即使没看他,凯妲也猜得出黑人的面孔因困惑不安而扭歪,猜得出他张开厚厚的嘴唇要说话。

“该轮到我了吧?”他紧张地说道,“可以跟您跳个舞吗?”

凯妲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的眼睛瞅了一眼,他立刻低下头。

“我要是告诉臭卡约,会怎么样?”凯妲说道。

“他不在,”黑人喃喃地说道,头不抬,身子不动,“他到南方巡视去了。”

“要是等他回来,我告诉他你来这里跟我纠缠,会怎么样?”凯妲盯住不放,很有耐心。

“不知道。”黑人轻声说道,“也许不会把我怎么样,也许会把我辞退或抓起来,也许比这还糟。”

他抬起了眼睛,凯妲心想:他仿佛在求我;如果您愿意,唾我都可以,但别告诉他。片刻后,他再次移开了眼光。“这么说,奥登希娅那疯女人派你来办事是假的?”

“是真的,”黑人说道,迟疑了一会儿又说,仍然低着头,“只是她没让我留下不走。”

凯妲放声大笑。黑人抬起头,那双眼睛仍然发红,眼白大大的,充满了希望,也非常胆怯。这时小罗贝托凑上来,噘了一下嘴,仿佛问凯妲出了什么事。凯妲做了个表情,表示一切都好。

“你想跟我聊天,就得点喝的,”凯妲说着点了酒,“我要苦艾酒。”

“请给小姐来杯苦艾酒,”黑人重复了一遍,“我还是要啤酒。”

凯妲看到小罗贝托带着一丝讥讽的笑容走开了。她还发现玛尔塔在舞池里从舞伴的肩上愤怒地看着她。她也看见角落里那些无伴的男人用激动而责备的目光盯着她和黑人看。小罗贝托端来一杯啤酒和一杯淡茶,离开时向她挤挤眼,仿佛在说:我可怜你。又仿佛在说:这可不关我的事。

“我明白了,”黑人咕哝着说,“您对我一点好感也没有。”

“这倒不是因为你是黑人,我根本不在乎这个,”凯妲说道,“而是因为你是那令人作呕的臭卡约的奴仆。”

“我不是任何人的奴仆,”黑人说道,“我只是他的司机。”

“还是他的打手。”凯妲说道,“在汽车里跟你坐在一起的那个人是不是警察局的人?”

“伊诺斯特罗萨确实是警察局的人,”黑人说道,“但我只是司机。”

“你如果愿意,你可以告诉臭卡约,说我骂过他是个令人作呕的人。”凯妲微微一笑。

“他会不高兴的,”黑人以一种谦卑的口气慢慢说道,“堂卡约是个很自傲的人。我不会告诉他,您也别告诉他我来过,咱们谁也别告谁的状。”

凯妲爆发一阵大笑。黑人的那双眼睛仍然又红又白,贪婪而火热,不安而恐惧。你叫什么?安布罗修·帕尔多。您叫凯妲,我早就知道了。

“臭卡约和伊翁老太婆合伙了,有这回事吗?”凯妲说道,“你的主子现在也成了这家妓院的老板,是吗?”

“我怎么知道?”他喃喃地说,接着又用稍微强硬的口气强调,“他不是我的主子,而是我的领导。”

凯妲喝了一口凉茶,做了个难喝的表情,迅速把茶水倒在地上,然后抓起啤酒杯喝了一口。这时安布罗修那惊奇的目光转向了她。

“我可以告诉你,”凯妲说道,“你的主子是一堆屎。我不怕她,臭卡约是一堆屎!”

“但愿别是一堆带痢疾菌的屎。”他斗胆低声说道,“我们最好不要谈论堂卡约,再谈下去就危险了。”

“你跟奥登希娅那疯女人睡过觉没有?”凯妲说道,看到黑人的眼中猛地露出恐惧的神色。

“您怎么这么想呢?”他惊呆了,期期艾艾说道,“这种玩笑可不能再开。”

“那你怎么竟敢想跟我睡觉?”凯妲说道,一面迎着他的目光。

“因为您……”安布罗修吭吭哧哧,声音断断续续,惶惑地低下了头,“您还要一杯苦艾酒吗?”

“你是喝了多少酒胆子才变得这么大?”凯妲开心地说道。

“很多,我都记不得了。”凯妲听到他笑了,声音中带有更多的亲密意味,“我不光喝了酒,还带来了钱。昨天我也来了,但没进来。我今天进来了,因为太太派我来办事。”

“太好了,”凯妲说道,“再给我点一杯苦艾酒就走吧,最好别再来了。”

安布罗修把眼睛转向小罗贝托:先生,再来杯苦艾酒。凯妲看到小罗贝托在忍住笑。远处,伊翁和玛尔维娜面带好奇的神情在瞅着她。

“黑人都跳舞跳得很好,我想你也跳得不错吧?”凯妲说道,“你就高高兴兴地跟我跳一支吧,就这一次。”

黑人扶着凯妲跳下高脚凳,以一种奴才感恩不尽、眼泪夺眶欲出的神色望着她的眼睛。他轻轻地搂住凯妲,不敢贴身上去。不,他不会跳,也许是跳不动,跟不上节奏。凯妲感到他用指尖按在自己的背部,很有分寸,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用胳臂搂着自己。

“别贴得这么紧,”凯妲开心地开了个玩笑,“瞧人家是怎么跳的。”

但是他没有听懂这个玩笑,不仅没有贴近,反而离开了几厘米,嘴里咕咕哝哝的不知说着什么。凯妲几乎感动了,心想:这人的胆子多小啊。她一面哼着小调旋转,一面摆动双手,还不断地变换着舞步。黑人则呆板地、原地不动地摇摆着,表情就像小罗贝托挂在天花板上的那些狂欢节用过的假面具,令人忍俊不禁。舞罢,二人回到酒台,凯妲又要了杯苦艾酒。

“你到这儿来简直太傻了,”凯妲友好地说道,“伊翁、小罗贝托,还有别人,都会告诉臭卡约,你很可能惹出麻烦来。”

“你这样认为?”他环视着周围低声说道,做了个傻相。凯妲想道:这个白痴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估计到这一点,我这话无疑给他这个晚上泼了冷水。

“肯定如此,”凯妲说道,“你没见大家都跟你一样怕臭卡约吗?你不知道他现在是伊翁的合伙人吗?你就这么傻,连这也没想到?”

“我想跟您到楼上去。”他结结巴巴地说道,红红的眼睛在灰黑色的面孔上闪闪发光,硕大的鼻子翕动着鼻翼,张着嘴露出了白得闪光的牙齿,声音中充满了情意,“可以吗?”(这时他愈发显得胆怯了)“费用是多少?”

“想跟我睡觉,你得花掉好几个月的工资。”凯妲笑了,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即便如此,我也愿意,”他坚持说,“哪怕只睡一回。真的可以?”

“你肯花五百索尔就可以。”凯妲微笑着盯着他看,使他低下了头。“外加租房费五十索尔。你瞧,你没这个能力吧?”

黑人的眼白转了转,紧闭双唇,大手一抬,遗憾地向待在酒台一端的小罗贝托一指:那个人告诉我价格是二百索尔。

“那是别的女人的价格,我有我的价格。”凯妲说道,“有二百索尔,你可以跟那些女人中随便哪个上楼去,除了那个穿黄色衣服的玛尔塔,她不喜欢黑人。好了,你付完酒钱就去找她们吧。”

凯妲见他从钱夹中抽出几张钞票,向小罗贝托付了账,把找回的钱放回钱夹。他的脸色显得很难过,又好像在沉思。

“你告诉那疯女人,我会给她打电话。”凯妲友好地说道,“去吧,你可以跟随便哪个女人睡,她们只要二百索尔。你也不用怕,我会跟伊翁讲,叫她什么也别对臭卡约说。”

“那些女人我一个也不愿意睡,”他喃喃地说,“我最好还是走吧。”

凯妲把他送到门口的小花园,他蓦地站住了,转过身来。在红色的门灯照射下,凯妲看到他迟疑了片刻,一会儿低下眼睛,一会儿抬起眼睛,欲言又止,最后结结巴巴地说:我还有二百索尔。

“你再这么固执,我可要生气了。”凯妲说道,“快走吧。”

“二百索尔接个吻都不行吗?”他噎住了,惶惑了,“可以吗?”

他摇晃着双臂,仿佛人吊在树上,接着把一只手伸入口袋又抽出,迅速地比画了个圆圈。凯妲看到他手中有几张钞票,看到他把钞票塞到自己的手中,也不知怎的,揉皱了的钞票一下子被紧攥在自己的指间。黑人向屋内瞅了一眼,垂下沉重的头。她感到脖颈上有一股发黏的气息。他用力地抱住了她,但没有吻她的嘴。他一感到她在抗拒就松了手。

“真好,挺值得。”凯妲听到他感激地笑着说道,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停地在眼眶中转动,“有一天我会带来五百索尔的。”

说着,他打开临街的门走了。凯妲木呆呆地看着自己指间飘动着的钞票。

在稿纸上胡乱涂写,然后抛到字纸篓里。圣地亚哥回想:我就这样几个星期、几个月地胡乱涂写,把稿纸丢到字纸篓里,小萨,把稿纸丢在字纸篓里。平静的编辑部、老一套的玩笑和笑话、同卡利托斯在黑黑酒吧说着一遍又一遍的老话题、到舞厅去白吃白喝。卡利托斯同契娜好了又吵,吵了又好,有多少次了?卡利托斯的嗜酒是什么时候变成慢性病的?在记忆中流逝的那些混混沌沌的日子里,在那迷迷蒙蒙的岁月中,在那似水流年中,你只抓住了一条细细的线,圣地亚哥回想,那就是安娜。圣地亚哥出院后一个星期,二人就开始来往了,一起到圣马丁影院去看哥龙芭·多明盖斯和佩德罗·阿门达利斯[二人均为墨西哥电影演员,后者于1962年自杀。]主演的影片,到哥尔梅纳路一家法国饭馆去吃烤肉。第二个星期又去团结大街的美味店吃辣子肉,还去至上电影院看了一场斗牛片。接着,这一切变成了片断的回忆,混淆起来,小萨。到法院附近的茶馆去喝茶,去展览会公园散步吃廉价饭馆,观看又哭又笑的墨西哥电影和互相戏谑逗趣所形成的乏味关系,在那终日牛毛细雨、浓雾不散的冬天突然变成了一种似是而非的稳定关系。小萨,在海神舞厅那暗幽幽的舞池里,一对对懒洋洋的男女随着令人昏昏欲睡的节奏在跳着舞,舞厅里的墙上画着闪烁的星辰,充满了酒味和私通的意味。由于担心付不出账,你心中盘算着,小气地、慢慢地喝着杯里的酒。就在那里,二人第一次接了吻,圣地亚哥回想:是由于受到幽暗光线的刺激,是由于受到音乐的刺激,也是由于受到在黑暗中互相抚摸着的人影的刺激。我爱你,安妮塔[安娜的爱称。]。感到她把身子倒在你怀里的时候,你吃了一惊。我也爱你,圣地亚哥。她那贪婪而富有青春活力的小嘴,还有她的情欲,快要把你窒息了。二人一面跳舞,一面长时间地吻着,回到座位上还在吻,在回家的出租汽车上仍在吻。安娜任他摸了乳房,没有抵抗。圣地亚哥回想:那天整个晚上她都没有开玩笑。这是一次半秘密状态中乏味的浪漫行为,小萨。安娜坚持邀你去她家吃午饭,可你总说不行,要采访,另有约会,下星期再说吧,以后再说吧。一天下午,二人在中心广场的海地酒吧被卡利托斯撞见。卡利托斯看到二人手拉着手,安娜依偎在圣地亚哥的身上。他露出惊讶的神情。小萨,那回你们第一次吵了嘴。你为什么不把我介绍给你的家人也不想认识我的家人?我们的事为什么你连最要好的朋友都没讲过?跟我在一起你感到耻辱?二人站在保健医院门口,天气很冷,你感到很无聊。安妮塔,我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看墨西哥电影了。她转身走进医院,连一声告别都没有。

吵嘴后的最初几天,圣地亚哥感到微妙的烦恼,有一种不安的思念。小萨,难道这就是爱情?这么说来你根本就没爱过阿伊达。你很久以前内心感到的那些蠕虫也许是爱情,可你对安娜又没有这种感觉,小萨啊。圣地亚哥又同卡利托斯、米尔顿和索洛萨诺来往起来。一天晚上,他开玩笑似的向他们讲述了自己同安娜的爱情,谎称下来已经跟她睡过。接下来有一天,他去报社上班前提前在法院车站下车,来到了医院。圣地亚哥回想:这个举动我事先没考虑过,仿佛即兴之举。在医院入口的门廊里,二人和解了。门廊里来来往往净是人,二人低声谈着,手都没碰一下,只是互相望着眼睛。安妮塔,是我不好。圣地亚哥,我也不好。安妮塔,你不知道这几天我多么……圣地亚哥,我每天晚上都在哭。到了晚上,二人在一家咖啡馆里又见面了。咖啡馆里有许多醉汉,瓷砖地面上铺了锯末。二人整小时整小时地谈着,一直手握着手,面前的两杯咖啡一动没动。圣地亚哥,你应该早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你跟家里的关系不好?圣地亚哥又重新给她讲了一遍:圣马可大学、卡魏德的大学部、《纪事报》以及同父母兄妹之间既紧张又亲切的关系,只有阿伊达、安布罗修和缪斯的事没有讲。小萨,你为什么要向她讲述你的情况呢?从此以后,二人几乎每天见面。一个星期,也许是一个月之后,一天晚上,二人在拉斯玛尔加利达斯建筑区的一家幽会旅馆里发生了关系。她的身子那么瘦,连肋骨都数得清,眼睛中流露出又惊又羞的神情,而你发现她还是处女后感到惶惑不安。安妮塔,我以后再也不带你到这种地方来了,安妮塔,我爱你。从此以后,二人就到他在巴兰科的住处去做爱,每星期一次,利用露西娅太太每星期三外出做客的下午,急切而疯狂地做爱。每次事毕,安娜都后悔,一面擦拭睡床一面流泪啜泣,小萨。

堂费尔民又去了办公室,早晨和下午都去。圣地亚哥每星期天还是去同家人一起吃午饭。索伊拉太太同意波佩耶和蒂蒂宣布订婚,圣地亚哥答应来参加订婚仪式。那天刚好是星期六,《纪事报》放假,安娜值班,圣地亚哥把一件最穿得出去的西装拿去烫了烫,擦亮了皮鞋,还换了一件干净的衬衣。他八点钟乘出租汽车到了观花埠。嘈杂的人声和音乐声飞出花园的围墙,直达街心。邻居的阳台上,系着围裙的女仆在朝家中偷看,马路两旁停满了汽车,有的斜停在人行道上。你贴墙而行,迟疑一下,蓦地离开大门,没去按铃,但没有立即走掉,小萨。圣地亚哥透过汽车房的栏杆看到里面花园的草坪已经整平,一张桌子上铺着雪白的台布,一名领班在值班,一对对男女围在水池旁聊天。大部分客人都在客厅和饭厅里,透过薄纱后的窗帘可以看到客人们的影子,从里面传出了音乐声和人声。他认出了某个姨妈的面孔、某某表兄的影子和许多模糊不清的面孔。突然,克洛多米罗伯父出现了,他在花园的摇椅上坐下来,单独一人。他双手、双膝并拢,望着那些脚蹬高跟鞋的姑娘和向铺着白色台布的桌子凑拢过来的、系着领带的小伙子。人们走过他,他就强笑一下。克洛多米罗伯伯,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呢?你为什么要到这种没人认识你或是认识你的人不喜欢你的地方来呢?你为什么要装作是家庭的一员、装出一个有家之人的样子而不管这些人净让你败兴呢?圣地亚哥回想:归根结底,家庭对你就这么重要?你就这么爱这个并不爱你的家庭?难道忍受耻辱比忍受孤独更好过一些?圣地亚哥下决心不进家门,但他并没有立即走掉。一辆汽车在大门口停下来,他看到下来两个姑娘,她们把头发整整好,等着开车的人把汽车停好走过来。圣地亚哥回想:那开车的人我认识,是托尼,他的前额仍飘动着一绺头发,仍是那鹦鹉般的笑声。三个青年嬉笑着走进了家门。小萨,你有一种荒唐的感觉,好像他们在笑你。圣地亚哥突然有一种要见安娜的强烈愿望。在街角的铺子里,他给蒂蒂打了电话,解释说:我不能离开《纪事报》,明天再来看你,代我拥抱一下我的妹夫,蒂蒂。唉,超级学者,你真让人扫兴,你怎么干得出这种事来?圣地亚哥又给安娜打了电话,说要去看她。二人在保健医院门口聊了许久。

几天后,安娜往《纪事报》给他打了个电话,声音犹犹豫豫:我要告诉你个坏消息,圣地亚哥。圣地亚哥在华人咖啡馆里等来了安娜,只见她上气不接下气,制服外披了一件大衣,面孔拉得长长的:亲爱的,我们要去伊卡了。原来她的父亲被任命为伊卡一所中心学校的校长,她可能得去伊卡的工人医院工作。小萨,你并没有感到事情有多严重,只是安慰她说:我会每星期去看你,你也可以过来,伊卡反正离利马不远。

安布罗修在莫拉雷斯运输公司当司机第一天,去廷哥马利亚前先用那辆凸凸瘪瘪、满身补丁的蓝色面包车把阿玛莉娅和阿玛莉塔·奥登希娅带到普卡尔帕坑洼不平的街上兜了一会儿风。车上的挡泥板、保险杠用绳子绑得牢牢的,以防在坑洼的路上被颠下来。

“跟我在利马开的车相比,我那辆‘山间闪电’真叫人哭笑不得。”安布罗修说道,“不过我跟您说,我开车的那几个月真是幸福极了,少爷。”

“山间闪电”装上了木板凳,挤一挤可以乘十二名旅客。从此,起初那几个星期无所事事的生活转变成了一种正规的职业。阿玛莉娅每天给他做饭,把菜放在破车的小抽屉里。安布罗修则穿着背心,头戴遮阳帽,下身穿一条破裤子、一双胶质拖鞋,早晨八点就向廷哥马利亚出发。安布罗修出车后,阿玛莉娅几年来第一次想起了宗教,这也是露贝太太促成的。露贝太太送给她一幅圣像,让她贴在墙上,还拖她星期天去做弥撒。如果不遇水淹,破车不抛锚,安布罗修下午六时可以到达廷哥马利亚,在莫拉雷斯运输公司的柜台底下铺个床垫过夜,第二天八点返回普卡尔帕。不过这种日程很少能实现。车子总是在路上抛锚,有时一趟要走一整天。发动机旧了,阿玛莉娅,得经常停下来休息休息。安布罗修每次回到家,浑身上下都是泥,累得要死,进门就往床上一躺。阿玛莉娅给他做饭,他就枕在手臂上一面吸烟一面平静而详细地给她讲述他如何巧妙地修理汽车,他拉的乘客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以及将如何跟堂伊拉留算账。阿玛莉娅,我最开心的是和潘达雷昂打赌看谁开得快,多亏跟他比赛,这一路才不那么枯燥,旅客却都吓得尿裤子。潘达雷昂开的车叫“公路超人”,那破车是属于普卡尔帕运输公司的,那公司是莫拉雷斯运输公司的竞争对手。两个人同时出发,一路比赛,倒不是为了赢得打赌的半镑钱,而是为了抢先去接一路上步行着从一个村落到一个村落、从一个庄园到一个庄园的旅客。

“那些不买票的乘客实际上不是莫拉雷斯运输公司的乘客,而是‘安布罗修·帕尔多运输公司’的乘客。”他对阿玛莉娅说道。

“要是堂伊拉留发现了怎么办?”阿玛莉娅对他说。

“其实公司老板都心中有数,阿玛莉娅,这是潘达雷昂跟我说的,他们一眼睁一眼闭,因为他们也知道工资少得可怜。这叫贼偷贼兄弟,你明白就行了。”

在廷哥马利亚,潘达雷昂搞上了个寡妇,那寡妇不知道他在普卡尔帕有老婆孩子。不过他有时并不到那寡妇家去,而是同安布罗修到一家名叫“昼光”的廉价饭馆去吃晚饭,然后去一家下等妓院,费用才三索尔。安布罗修是出于友好才陪他去的,但不明白潘达雷昂为什么喜欢那些女人,他才不会花钱跟那些女人睡觉呢。你说的是真话,安布罗修?真的,阿玛莉娅,那些女人又矮又胖、大肚皮,丑极了,再说,我一到就累得要命,就算想欺骗你,身体也顶不住呀,阿玛莉娅。

开始几天,阿玛莉娅还像那么回事似的监视着净界棺材殡仪馆。殡仪馆换了主人后并没发生什么变化,堂伊拉留从来不去,从前的雇员仍然留用。那是个病歪歪的年轻人,一天到晚坐在栏杆后傻乎乎地望着在医院和毛克殡仪馆的房顶上晒太阳的兀鹰。殡仪馆唯一的房间里堆满了棺材,大部分是小号白皮的,做得非常粗糙、简单,偶尔有一两副是刨平、漆过的。第一个星期卖出了一副。一个光脚、没穿外衣却系着黑色领带的人面带悲伤地走进净界棺材殡仪馆,片刻后扛着一副小棺材出来,走过阿玛莉娅面前的时候,阿玛莉娅在胸前直画十字。第二个星期,一副也没卖出去。第三个星期卖了两副,一副是小孩的,一副是大人的。安布罗修不安了:阿玛莉娅,这生意不赚钱嘛。

第二个月,阿玛莉娅就放松了监视,她不能一辈子都怀抱着阿玛莉塔·奥登希娅坐在门口数着很少卖出去的棺材呀。阿玛莉娅和露贝太太交上了朋友,二人一谈就是好几个小时,一起吃午饭、晚饭,一起到广场、商业街和码头去溜达。天气最热的时候,二人还下河洗澡,去黄记冷饮店吃刨冰。安布罗修每星期天休息,一睡就是一上午,吃过午饭就同潘达雷昂到雅利纳湖旁的体育场去看足球赛。下午,夫妻二人把阿玛莉塔·奥登希娅托给露贝太太就去看电影。街上的人都认识他们了,向他们打招呼问好。露贝太太在他家进进出出,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有一次她碰见安布罗修光着屁股在菜园里用小桶洗澡,阿玛莉娅笑破了肚皮。他们也随时可以到露贝太太家里去借东西。露贝太太的男人每次回到普卡尔帕,到了晚上也到街上来跟他们坐在一起乘凉,这老人一张口就是田地和农牧银行的欠债。

“我觉得心情好起来,”一天,阿玛莉娅对安布罗修说道,“我对普卡尔帕已经习惯了,你看上去也不像起初那样令人反感了。”

“看得出你已经习惯了,”安布罗修回答道,“你现在光脚走路,打着雨伞,变成山区人了。”

“我高兴是因为我不那么想念利马了。”阿玛莉娅说道,“做梦几乎梦不见太太了,也从不去想警察局了。”

“你刚来的时候,我心想,你怎么能跟他生活下去呀?”一天,露贝太太对阿玛莉娅说道,“现在我可以说,你真有福气,嫁了个这么好的丈夫呢。黑人心肠好。”

阿玛莉娅笑了:这倒是真的,他对我很好,比在利马时好多了,对阿玛莉塔·奥登希娅也亲热极了。最近他心情非常好,在普卡尔帕直到现在我还没跟他吵过呢。

“幸福的日子到此为止,”安布罗修说道,“我们在钱的问题上失算了,少爷。”

安布罗修本来以为加上瞒着堂伊拉留赚的外快,满可以应付一个月的开销,但事实上并非如此。首先,乘客太少;其次,堂伊拉留说汽车的修理费用由公司和司机对半出。阿玛莉娅,堂伊拉留简直财迷心窍,如果接受这个条件,我就等于没有工资。二人争执了很久,最后决定安布罗修只出修理费的百分之十。但是到了第二个月,堂伊拉留扣了他百分之五十。备用轮胎被偷,他还叫安布罗修赔个新的。堂伊拉留,这太不公平了,亏你想得出。堂伊拉留盯着他说:你先别嚷嚷,你要嚷嚷,你的丑事我也要抖搂出来:你没背着我捞外快吗?安布罗修不知说什么好了。但堂伊拉留向他伸出手去,二人又和好了。安布罗修只得靠借债和预支工资来应付一个月的开支,堂伊拉留同意他预支也很勉强。潘达雷昂看到他们拮据的样子就劝:不要租房子住了,还是到郊区来,在我家旁边自己盖间茅舍吧。

“不,阿玛莉娅,”安布罗修说道,“我可不愿意在我外出的时候你一个人留在家里,郊区的流氓太多。再说到了郊区,就监视不了净界棺材殡仪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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