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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长谈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您是由于出了事故才结婚的?这是怎么回事,少爷?”安布罗修说道,“您是说您结婚是被迫的?”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许多个晚上,大家都去胡闹,彻夜不眠。一天晚上,也许是由于出现了奇迹,真正开了个晚会。那天诺尔文往《纪事报》打电话,说是在“帕提奥”等他们。下班后圣地亚哥和卡利托斯前往赴约。见了面,诺尔文想去逛妓院,卡利托斯想去“企鹅”,于是掷钱决定,卡利托斯赢了。舞厅里暗淡无光,客人不多,是不是因为今天有宗教集会?佩德利托陪三人坐了下来,请他们喝了啤酒。第二轮表演完,最后几个客人也走掉了。突然,出乎大家意料地,表演女郎、乐队和酒台上的人员在几张桌子上欢快地聚会起来,大家又是讲笑话、干杯,又是讲轶事、骂粗话。转瞬间,生活显得很惬意,充满醉态,自由自在,可亲可爱。大家又是饮酒又是唱歌,还跳起舞来。契娜和卡利托斯在圣地亚哥身旁互相紧紧地搂着,也不讲话,一个劲儿地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仿佛第一次发现爱情。直到三点,大家还不想走,每个人都醉意醺醺,情意切切,豪爽饶舌。圣地亚哥似乎看中了凯妲·罗莎,小萨,她就在那里,个子矮小,臀部肥大。圣地亚哥回想:那女人的腿很短,一口金牙,口中气味极重,而且粗话不断。

“是一次真正的事故,”圣地亚哥说道,“一次车祸。”

诺尔文第一个消失了,是同一个梳着火焰般发式的四十岁舞女走的。契娜和卡利托斯说服了凯妲·罗莎跟他们三人一起走。四人乘一辆出租汽车到了契娜在圣贝阿特丽丝区的住处。圣地亚哥坐在司机的旁边,手却漫不经心地放在坐在后座的凯妲·罗莎的膝上。契娜和卡利托斯在狂吻,凯妲·罗莎坐在他们旁边直打瞌睡。在契娜家,四个人喝光了冰箱里所有的啤酒,听了唱片,跳了舞。从窗外射进晨曦的时候,契娜和卡利托斯走进了卧室,剩下圣地亚哥和凯妲·罗莎留在客厅里。二人早在“企鹅”里就接过吻,到了契娜家也爱抚过,圣地亚哥正要去解她的衣服的时候,她却一跳而起,高声叫骂起来。好了,好了,凯妲·罗莎,别吵了,我们分开睡吧。圣地亚哥把沙发垫放在地毯上,一倒下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在蓝色的烟雾中,他看到凯妲·罗莎蜷缩在沙发上和衣而睡,像个胎儿。他跌跌撞撞走进浴室,脑袋昏昏沉沉,浑身骨头酸痛。他把头钻进冷水里,洗完就离开了契娜的家。街上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直流泪。他在佩蒂·杜阿路的一家小酒店里喝了咖啡,乘上一辆私人汽车,一路上隐约感到恶心。到了观花埠,又转车到了巴兰科,区政府的钟正好指中午时分。露西娅太太在他床上留了个条子,说《纪事报》打来电话,有急事让他回电话。小萨,阿里斯佩要是以为你会给他回电话,那他就太傻了。但是躺在床上,他想:好奇心会使我睡不着觉。于是他穿着睡衣下楼打电话。

“你对自己的婚姻不满意吗?”安布罗修说道。

“见鬼,”阿里斯佩说道,“你的声音像是从坟墓里冒出来似的,先生!”

“昨夜有个聚会,我累极了,”圣地亚哥说道,“一夜没睡。”

“你还是在路上睡吧,”阿里斯佩说道,“赶快坐出租汽车到报社来,我派你同佩利基托和达里奥去特鲁希约采访,小萨。”

“去特鲁希约?”圣地亚哥回想:外出旅行,我终于外出旅行了,虽说只是去特鲁希约。“我要去,但能不能等……”

“还等什么?”阿里斯佩说道,“这个消息很确切,一个人赌中了单项赛马,得了一百五十万索尔,小萨!”

“好,我洗个淋浴就去,这就去报社。”圣地亚哥说道。

“你今天晚上就可以把报道用电话传给我,”阿里斯佩说道,“别洗澡了,马上来,水是给贝塞利达那脏东西预备的。”

“我对自己的婚事很满意,”圣地亚哥说道,“问题是这实际上不是我自己决定的,是命运强加给我的,同我的工作一样,同我身上发生的一切事一样。说起来不是我做事,而是事做我。”

圣地亚哥匆匆地穿好衣服,又冲了冲头,三脚两步就下了楼。到了《纪事报》社,出租汽车司机不得不把他唤醒。这天早晨阳光灿烂,暖意轻轻地钻进每个毛孔,使人肌肉懒散,意志松垮。阿里斯佩留下了指示和路上买汽油、吃饭和住宿用的钱。小萨,尽管你浑身不舒服,困得要命,但一想到要外出旅行,你就兴奋起来了。佩利基托坐在司机达里奥身旁,他则在后座上躺了下来立即睡着,直到帕萨玛约才醒来。公路右侧可以看到土丘和高耸的黄色山脉,左侧则是蓝光闪闪的大海和越来越深的陡壁,眼前的公路吃力地爬着一座秃山的斜坡。圣地亚哥坐起来点上一支烟,佩利基托恐惧地望着深渊。

“胆小鬼,帕萨玛约公路的急转弯把你吓坏了。”达里奥笑了笑说道。

“开慢点儿,”佩利基托说道,“你的后脑勺又没有长眼睛,最好别回头跟他讲话。”

达里奥开得很快,但是很稳。在帕萨玛约,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什么车辆。三人在昌凯停留了一会儿,在公路旁的一家司机客栈吃了午饭,随后又上了路。圣地亚哥顾不得浑身摇晃,还是想睡觉,但仍然听得到他们二人的谈话。

“也许在特鲁希约根本没有那么回事,”佩利基托说道,“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些屌人专靠给报纸提供消息过活。”

“一个人赢了一百五十万索尔,”达里奥说道,“我本来不相信单项赛马这玩意儿,现在可要赌一下了。”

“你是想赢一百五十万索尔去花在女人身上。”佩利基托说道。

一路上,三人看到的是无精打采的市镇、冲着面包车张牙狂吠的狗群、沿着公路停着的卡车和零星的甘蔗田。车开出三十八公里,圣地亚哥欠起身又吸起烟来。公路笔直,两旁都是沙地。三人看到迎面开来一辆卡车,并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只是那辆卡车在远处的小丘顶上闪闪发光。卡车开近了,缓慢、笨重、庞大,装载着的罐头用绳索捆在顶篷上。简直是一条蜈蚣。佩利基托说道。正在这时,达里奥猛的一刹车,把方向盘向外转过去,因为就在同那辆卡车相会的地方,公路中间有一个大坑。面包车的轮子陷到了沙地里,车下吱吱直响。佩利基托喊道:快开上来!达里奥怎么也开不上来了,圣地亚哥回想:我们在那儿倒了霉。车轮陷了下去,非但不能开上公路,还空打转,车身仍然可怕地倾斜着向前滑,最后由于自重停了下来,像个球似的滚了下去。小萨,真像是一场慢镜头拍摄的车祸。圣地亚哥听到一声大喊,也许是自己大喊了一声,整个世界都扭歪、倾斜了,一股力量把他猛烈地甩出去。他感到一片黑暗,眼前直冒金星。接着一切都静下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片黑暗、疼痛、炽热。他先是感到嘴里发酸;后来虽然睁开了眼睛,但仍然过了很久才发现自己是从车中被甩出来的,而且倒在地上,酸味是进入口内的沙子的味道。圣地亚哥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一阵眩晕,又闭上了眼睛倒在地上。后来他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和脚,把他抬起来。在那漫长模糊的梦境中,他看到几张陌生而遥远的面孔,产生一种清醒的无限宁静之感。小萨,死亡就是这样吗?死亡就是宁静吗?没有怀疑、没有悔恨的宁静?一切是那么虚软、模糊和陌生。他感到自己被放在一个摇晃个不停的、柔软的东西上,原来他被放进了一辆汽车里,躺在汽车后座上。他听出了佩利基托和达里奥的声音,接着又看到一个身穿褐色衣服的人。

“你感觉怎么样,小萨?”这是佩利基托的声音。

“像喝醉了。”圣地亚哥说道,“头疼得很。”

“你真走运,”佩利基托说道,“沙地承住了面包车的重量,要是再翻个个儿,就把你压在下面了。”

“我一生中发生的大事不多,那是其中的一件,安布罗修。”圣地亚哥说道,“正是在那次车祸中,我认识了后来成为我妻子的女人。”

圣地亚哥感到浑身发冷,没有疼痛,但脑子仍然昏昏沉沉的,听到人们嗡嗡的谈话声、汽车和别的车辆的发动机的隆隆声。等他睁开眼睛,人们正在把他放在一副担架上。他看到了大街和黑下来的天色。大家走进一所房子,他看到房子门口有“保健医院”[利马一家相当有名的医院。]字样。人们把他抬上二楼的一间病房里,佩利基托和达里奥帮忙脱下他的衣服。他被盖上被单和毯子,一直拉到颏下。他想:我要睡上一千个小时。他迷迷糊糊地回答着一个穿白衣戴眼镜男人的问题。

“佩利基托,你告诉阿里斯佩什么也别见报,”他几乎听不出是自己的声音,“别让我爸爸知道这事。”

“一次浪漫的相遇,”安布罗修说道,“她是在给你治病的时候赢得了您的好感吗,少爷?”

“不,是在她让我偷偷吸烟的时候。”圣地亚哥说道。

“凯妲,你太漂亮了,”玛尔维娜说道,“你打扮得真漂亮!”

“有人派司机来接你了,”小罗伯特眨了眨眼说道,“就像来接女王一样,凯妲。”

“说真的,你简直像中了彩。”玛尔维娜说道。

“我也中彩了,我们大家都中彩了。”伊翁一面调皮地微笑着为凯妲送行一面说道,“你要知道,应该给他多灌些米汤,凯妲。”

在此之前,在凯妲打扮的时候,伊翁就过来帮她梳头,亲自为她挑选衣服,还把自己那条与手镯配套的项圈借给了她。凯妲思量着:我真的像是中了彩?她本人并不感到激动和高兴,甚至连好奇感也没有。她自己对此也觉得很怪。她走出来。在门前,她小小地吃了一惊,她看到了昨天那黑人的一双受惊而大胆的眼光。然而那黑人只是面对面地看了她几秒钟,接着垂下头,喃喃地道了晚安,随后又赶忙去打开车门。那是一辆硕大而庄严的黑色轿车,像殡葬车。凯妲没还礼就上了车,她看到车子的前座,司机的位子旁还有一个人,同样高大健壮,穿着蓝色制服。

“您冷吗?要不要我把窗子关上?”黑人坐在方向盘前咕哝着。刹那间,她又看到了那双大眼睛里的眼白。

汽车开动了,向5月2日广场驶去,转过乌佳德大街,又向鲍洛涅希广场驶去,接着驶入巴西路。每当汽车驶过路灯,凯妲总是发现,在反射镜上,那双贪婪的野兽般的眼睛在巡视她。另外那个家伙问过她怕不怕烟后就吸上了烟,既不回头看她也不利用反射镜偷看她。车在堤岸附近横插过去,拐入了新玛格达雷娜区,然后沿着电车线向圣米格尔区驶去。凯妲每次看反射镜,都能看到那炽热的目光正赶快躲开。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不成?”凯妲说道,心想:这白痴非撞车不可。“你干吗这样看我?”

前座上的两个人脑袋一歪,紧接着又恢复了原样,那黑人的声音惶惑到了极点:我?对不起,您在跟我说话?凯妲心想:这家伙多么怕臭卡约啊!汽车在圣米格尔区弯弯曲曲的小街中转来转去,最后停住了。凯妲看到了一座花园、一幢两层楼的房子和一扇窗,光线从窗帘透了出来。黑人下车打开车门,站在那儿,一只灰色的手放在门把上,胆怯地低着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凯妲低声说道:是这儿吗?在暗淡的灯光下,人行道后面那一排矮树的阴影后有一排房子,所有房子的式样都一样。两个警察在街角处朝汽车看了又看,前座的那个人向警察做了个手势,表示:是我们。凯妲想道:房子不大,大概不是他的家,是他干脏事的地方。

“我不是想惹你生气,”黑人断断续续地说道,声音显得卑微,走了调,“我刚才并没有看您。您要是这样认为,那就请您原谅了。”

“你别怕,我什么也不会对臭卡约说。”凯妲笑了,“只是,我不喜欢流氓腔的人。”

凯妲穿过种满鲜花、散发香气的花园,伸手按了电铃,这时她听到门内传来了人声和音乐声。房子里的灯光照得她直眨眼,她认出了那男人瘦小的身影、灰溜溜的面孔、无精打采的嘴角和无神的目光。请进,欢迎你。凯妲说道:谢谢你派车接我来。她住了口,原来里面还有一个女人,那女人站在堆满酒瓶的酒台前,带着好奇的微笑打量着她。凯妲站住不动了,双手沿着身体垂了下去,突然间感到不知所措。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凯妲,”臭卡约这时已经关上门,坐下来,同那女人一起欣赏着她,“请进,大名鼎鼎的凯妲。这是奥登希娅,这所房子的主人。”

“我还以为那种地方都是些丑老太婆和乔洛女人呢,”那女人懒洋洋地尖声说道。凯妲惶惑地想道:那女人喝醉了。“原来你净骗我,卡约。”

那女人又笑了起来,夸张而毫无风趣。男人则无精打采地微笑着指了指软椅:请坐,总站着你会累的。凯妲向前走了几步,仿佛走在冰上或蜡上,生怕滑倒,生怕陷入一种更糟的迷离状态中。她在软椅边上直挺挺地坐下来。这时她又听到了音乐声,刚才好像忘了听,也许是音乐停了。那是卡尔德尔[20世纪30年代阿根廷探戈歌手,死于车祸。]唱的一首探戈舞曲。电唱机就在那边,嵌在一件红木家具中。她看到那女人袅袅婷婷地站起来,看到她在酒台角上用那颤巍巍的手指笨拙地把酒倒进杯子里。凯妲观察着那女人把身子包得紧紧的蛋青色绸料连衣裙、雪白的肩膀和胳臂、漆黑的头发、闪光的双手和她那整个的侧影。凯妲困惑地想道:怎么这么像呀,太像她了。那女人手里拿着两个酒杯向她走来,走路的姿态像是浑身没有骨头。凯妲移开了目光。

“卡约跟我说你美极了,我还以为他骗我呢,”那女人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地盯着她,从上到下欣赏着她,目光饧睇,带有笑意,像是一只受宠的小猫。当她弯身把酒杯递给凯妲的时候,凯妲闻到了刺鼻的香水味。“确实漂亮,大名鼎鼎的凯妲真漂亮!”

“干杯,大名鼎鼎的凯妲,”臭卡约下了命令,毫无热情,“喝口酒,你就有精神了。”

凯妲机械地把杯子送到嘴边,闭上眼睛喝了一口,一股热气辣得她双眼发痒。她想:这是没掺水的威士忌。但她又喝了一大口。她从那男人递过来的烟盒中抽出一支烟,那男人替她点上,这时她发现那女人已经坐到了她的身旁,亲热地朝她微笑。她也强笑笑。

“您太像那位……”她斗胆说道,感到自己在作假,一种受到嘲笑的感觉在纠缠着她,“您很像一位演员。”

“哪个演员?”那女人微笑着鼓励她说下去,斜眼看了看臭卡约,又朝她看了看,“像哪个?”

“是的,”凯妲说着又喝了一口酒,深深吸了一口气,“您很像缪斯,在大使夜总会演唱的那个缪斯,我见过她好几次,只是……”

凯妲沉默了下来,原来那女人一直在笑,那双迷离的眼睛在闪闪发光,像是受了魔法。

“那个缪斯唱得太糟了,”臭卡约点上火,像是下命令地说道,“对不对?”

“我不这样看,”凯妲说道,“她唱得很好,尤其是唱波莱罗舞曲的时候。”

“你听见了吧,哈哈!”那女人突然一阵大笑,用手一指凯妲,又向臭卡约做了个怪相,“你瞧,我的时间都浪费在你身上了。我在糟蹋自己的正行。”

凯妲心想:这可不行,那种受到嘲弄的感觉又抓住了她。她感到脸上发烧,想逃出去,同时又产生一种想砸烂一切的欲望。她一下子喝干杯里的酒,感到喉咙发烫,脸部沸腾,接着,一缕根深蒂固的爱热闹的情绪使她稍许能控制住自己。

“我早就知道是您,我早就看出来了,”她强颜欢笑,“只是……”

“只是你的酒喝完了,”那女人友善地说道,接着站了起来,身子仿佛海浪一样款款地扭摆着,幸福而舒心地看了凯妲一眼,还带有一丝感激之情,“你这样讲,我真爱上你了。把你的杯子给我。你听见了吧?卡约,你听见了吧?”

那女人拖曳着脚步向酒台走去。这时,凯妲才朝臭卡约看了一眼,只见他一面严肃地喝着酒,一面瞅着饭厅,仿佛陷入沉思,仿佛在思考私事、大事或遥远的事。凯妲心想:这太荒唐了!她想:我恨你。那女人把威士忌递给她的时候,她弯下腰低声说:你能告诉我厕所在什么地方吗?啊,当然,你跟我来,我指给你。臭卡约连看她们也不看。凯妲跟在那女人身后走下楼梯。那女人抓着楼梯扶手,试探着在阶梯上走着,仿佛不踩稳就不放心似的。凯妲突然想到:好了,这回她要侮辱我了,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她就要赶我走了。她想:她也许会给我钱叫我走。缪斯打开门朝里面一指,这时她已经不笑了。凯妲迅速地低声道了谢,然而那不是厕所,而是卧室,像电影里那样的卧室,像梦中见到的那样的卧室:里面有许多镜子、富有弹性的地毯,又是镜子、屏风,黑色的床罩上绣着一条喷火的鳄鱼,还是镜子。

“厕所在里面,”那女人在她身后说道,她那带有醉意的、颤巍巍的声音中根本没有敌意,“那扇门就是。”

凯妲走进厕所,把门锁上,贪婪地吸了一口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玩的是什么把戏?这一对男女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在盥洗盆上方的镜子里照着,浓妆艳抹的面孔上仍然是一副惶惑不安、吃惊的神色。为了装得像些,她放了水,在浴缸的边上坐了下来。缪斯是他的……他叫我来是为了……缪斯事先知道不知道?凯妲心想:他们也许正透过锁孔在偷看我。于是她走到门前跪下来通过锁孔往外看,但只能看见一块地毯和几个黑影。臭卡约,我得走;我必须走,臭缪斯。她感到恼火,惶惑,仿佛受到了侮辱和嘲弄。她关在厕所里又待了一会儿,笼罩在荧光灯射出的蓝光中。她踮着脚在白色瓷砖地上来回踱着,竭力想整理紊乱的思绪,然而她越来越不安。她拉了马桶的链子,在镜子前整了整头发,又喘了一口气,打开门。只见那女人横躺在床上。看到那一动不动斜躺着的身体,那与黑得闪亮的床罩形成鲜明对照的雪白的皮肤,凯妲一时感到自己看得出了神。那女人这时朝她抬起目光,款款地打量她,懒洋洋、不慌不忙地观察她,既没笑也没生气,在那惺忪的醉眼中流露出一种感兴趣的神态、一种在动脑子的神态。

“我能知道我在这儿要干些什么吗?”凯妲激动地说道,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床前走去。

“唉,你怎么在这种时候生起气来?”缪斯失去了镇静,用惺忪的醉眼饶有兴趣地盯着她。

“我没生气,而是不明白,”凯妲感到自己被那些镜子反射到各个角落又反射回来,感到仿佛那些镜子在向自己进攻,“请您告诉我,为什么把我叫到这儿来?”

“别犯傻了,跟我讲话用‘你’好了。”女人低声说道,往床里面挪了挪,身子一缩一张,仿佛一条蚯蚓。凯妲看到她已经脱掉了鞋子,片刻后又看到了她那丝袜里面涂着蔻丹的脚趾甲。“我的名字你早就知道了,我就是奥登希娅。来,坐到这儿来,快别犯傻了。”

她讲话不冷不热,带有醉意的声音懒散而平静,但仍然看看凯妲,盯住不放。凯妲感到一阵眩晕,心想:她好像在给我打分。她迟疑片刻,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全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奥登希娅枕在自己的一只手上,姿态娇慵、软散。

“为什么把你叫来,你很清楚。”奥登希娅不痛不痒地说道,声音缓慢而动听,带有那么一点淫荡的嘲讽意味,眼中闪出一种猥亵的光芒,尽管她想竭力加以掩饰。凯妲心想:我清楚什么呀!奥登希娅那双大大的碧眼下,睫毛给眼皮罩上了一层暗影,不像是假的。她的嘴唇厚实湿润,颈部平滑,肌肉结实,连那细细的蓝色微细血管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凯妲简直不知该如何思考也不知说什么好了。我清楚什么呀?奥登希娅躺下来,仿佛不由自主似的笑了起来,用手臂捂住面孔,舒舒服服、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蓦地,她伸出手,抓住了凯妲的手腕:你很清楚。凯妲吓得呆住了,看着奥登希娅那染着蔻丹的指甲和雪白的手指放在自己的褐色皮肤上,心想:这女人简直像个嫖客,好像要……这时,奥登希娅紧紧地盯着她,仿佛在挑战。她已经不想掩饰了。

“我最好还是走吧,”凯妲听到自己结结巴巴地说道,声音呆板而平静,“其实您也想叫我走,对不对?”

“告诉你吧,”奥登希娅仍然抓住她不放,向她凑了凑,声音黏滞,凯妲感到了她的气息,“我原先还害怕你是个又丑又脏的老太婆呢。”

“您是不是想叫我走?”凯妲笨拙地喃喃道,用力呼吸着,又想起了那些镜子,“他叫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你并不是个又老又丑的老太婆,”奥登希娅低声说道,又把脸向凯妲凑了凑。凯妲看到她的目光中有一种极端的欢快,她的嘴在翕动着,喷出热气:“你又年轻又漂亮,而且很干净。”

奥登希娅又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凯妲的胳臂,肆意地、嘲弄地盯着她看,接着又蜷了蜷身子想坐起来,喃喃地说道:你要教教我。说着,仰躺下去,但仍然盯着凯妲看。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欢快欲狂,微笑着,仿佛在发谵语:你就用“你”称呼我吧,我们不是要睡在一起了吗?干吗还要您呀您的,对吗?她抓住凯妲不放,款款地拉她俯下身来,拉她压在自己的身上。凯妲想道:教教你?教教你?我教你?但她同意了,她感到自己的不安消失了,笑了。

“好哇,”一个声音在凯妲背后命令似的说道,仿佛摆脱了无精打采的情绪,“你们两个成好朋友了。”

圣地亚哥醒来后感到饿极了。他的头不痛了,但是背部感到针刺般地疼,还不时地抽筋。病房又冷又小,四壁空空,窗子朝向走廊,嬷嬷和护士在走廊的柱子间来来往往。护士给他送来了早饭,他贪婪地吃起来。

“这菜对您不合适,”护士说道,“您要是愿意,我再给您拿个小面包来。”

“再来一杯牛奶咖啡,如果可以的话。”圣地亚哥说道,“从昨天中午起,我一口东西也没吃。”

护士又给他端来一整份早餐,随后就留在病房里看着他吃。小萨,护士站在那里,褐色的皮肤,干干净净,年纪很轻,穿着不起褶的白色护士服、白色袜子,梳着男孩式的短发,护士帽浆得挺挺的。她站在床前,一双大腿非常苗条,身材像时装模特儿那样笔挺,一微笑就露出两排贪吃的牙齿。

“说起来,您是记者啰?”她的眼神活泼而大胆,甜甜的声音带有嘲讽的意味,“怎么会翻车呢?”

“她叫安娜,”圣地亚哥说道,“非常年轻,比我小五岁。”

“虽说没有折断什么部位,可撞得这么厉害,会把人撞傻的。”护士笑了,“所以现在正在对您进行观察。”

“您可别吓唬我,”圣地亚哥说道,“您最好给我鼓鼓劲儿。”

“您为什么一想到要做爸爸就伤脑筋?”安布罗修说道,“要是大家全像您这么想,秘鲁就没有一个人了,少爷。”

“说起来,您是在《纪事报》工作喽!”护士又说了一遍,把手放在门上,像是要出去,但没有离开门,足足待了五分钟,“当记者大概最有意思不过了,对吗?”

“我向您坦率地说吧,虽然如此,当我知道要做爸爸了,也吓了一跳,”安布罗修说道,“后来才习惯的,少爷。”

“是这样的,但也有不好的方面,一名记者随时有可能跌得头破血流。”圣地亚哥说道,“求您点儿事行吗?能不能派人给我买包香烟?”

“病人不能吸烟,禁止吸烟。”她说道,“在医院一天就要忍耐一天,不吸烟可以解毒。”

“我想抽烟都想死了,”圣地亚哥说道,“您做做好事吧,哪怕给我弄一支来呢!”

“您的太太怎么想?”安布罗修说道,“她肯定想要孩子。女人都想做妈妈。”

“作为交换,您怎样报答我?”她说道,“把我的照片在您的报纸上登出来?”

“我想是的,”圣地亚哥说道,“但安娜是个好人,她总是依着我。”

“大夫要是知道了,非把我杀死不可。”护士说道,做了个手势,仿佛在同谋干什么似的,“那您就偷偷地吸吧,把烟头丢在马桶里。”

“太凶了,这是田园牌的,”圣地亚哥一面咳嗽,一面说道,“您就抽这种破烟?”

“您瞧,您太娇气了,”她笑着说道,“我不抽烟。为了满足您的烟瘾,这烟是我偷来的。”

“下次给我偷支总统牌的吧。我一定把您的照片在社会版上登出来。”圣地亚哥说道。

“我是从弗朗哥大夫那儿偷来的,”她做了个怪相说道,“上帝保佑,您可别落在他手里。在这家医院里,这个人最令人反感,还特别粗暴,净给病人开栓剂。”

“这位弗朗哥大夫对您怎么了?”圣地亚哥说道,“他跟您调过情?”

“瞧您想的,那老头子不行了,”她立即尖刻地笑了起来,脸蛋上出现了两个酒窝,“他都有一百岁了。”

整个一个上午,人们把圣地亚哥从一个房间推到另一个房间,又是透视又是检查。昨天晚上那名看不清面孔的大夫像个警察似的向他提了许多问题。目前看来,什么部位也没折断,但这针刺般的疼痛使我担心,年轻人,等X光片子出来再看看吧。中午时分,阿里斯佩来了,进门就开玩笑:小萨,我一听出了车祸就双手捧头,祈求老天保佑;小萨,你简直不知道我挨了多少臭骂,社长向你问好,他让你在医院里安心养病,需要养多久就养多久;额外费用报社也给报销,只是不能在玻利瓦尔订宴席;你真的不愿通知你的家人,小萨?不要通知,老头子会吓坏的,不值得,再说也没什么。下午,佩利基托和达里奥来了,这二人只是撞得青一块紫一块,情绪很好。报社给了二人两天假,今天晚上他们就一起去参加晚会。不久,索洛萨诺、米尔顿和诺尔文也来了。这些人走了之后,契娜和卡利托斯卿卿我我地出现了,二人形容憔悴,仿佛刚刚逃难回来。

“瞧你们俩这脸色,”圣地亚哥说道,“难道是前天晚上的狂欢一直持续到今天?”

“我们确实一直在狂欢,”契娜说道,大声打了个呵欠,一屁股坐在床尾,脱掉鞋子,“我们连日子、时辰都忘了。”

“我两天没踏进《纪事报》社的门了,”卡利托斯说道,他面色发黄,鼻子通红,目光无神,但显得很幸福,“我给阿里斯佩打了电话,说我胃溃疡又犯了,他就把车祸的事告诉我了。我不敢早来,怕碰上编辑部的人。”

“凯妲·罗莎向你问好,”契娜大笑起来,“她没来看过你?”

“别跟我说起凯妲·罗莎了,”圣地亚哥说道,“她那天晚上简直变成了一只豹子。”

契娜一阵哈哈大笑打断了他的话:我们早就知道了,她把那天晚上的事都告诉我们了。凯妲·罗莎就是这种人,总爱挑逗人,可到最后就缩回去。她专门喜欢刺激人,这个疯子。契娜像海豹那样拍着手,笑弯了腰。她的嘴唇用口红涂成心形,梳着高高的发髻,使得她的面孔高傲而妖艳。今晚她身上的一切都比以往过分:面部的表情、浑身的曲线,还有那几颗美人痣。圣地亚哥回想:卡利托斯在受折磨,但这对他也是一种享受。他何时苦恼,何时平静,都取决于这折磨。

“凯妲·罗莎把我撵到地毯上睡。”圣地亚哥说道,“我到现在还浑身酸痛,倒不是因为这次车祸,而是因为你家地板太硬。”

卡利托斯和契娜在病房里一直谈了一个小时,他们刚走,护士就进来了,唇边浮着一丝调皮的微笑,流露出嘲讽的目光。

“哎呀,瞧您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呀,”她一面整理枕头一面说道,“刚才那位是玛丽娅·安托涅塔·蓬斯[不详,可能是当时有名的美女。]?是跳乒乓蓬舞的舞女吧?”

“您也看过乒乓蓬表演?”圣地亚哥说道。

“我在照片上看过。”护士说道,接着发出一阵长笑,“你们谈到的那个凯妲·罗莎也是乒乓蓬舞女?”

“啊,原来您在偷听我们。”圣地亚哥笑了,“我们讲了不少粗话吧?”

“讲了一大堆,特别是那位玛丽娅·安托涅斯·蓬斯,臊得我把耳朵都捂起来了。”护士说道,“您的那位女友,就是让您睡在地板上的那位,她的嘴也像个垃圾箱吗?”

“比刚才那位还脏,”圣地亚哥说道,“不过我跟她没关系,她根本不理我。”

“您生着一副圣徒般的面孔,谁也不会把您当作坏人。”她说道,笑得要死。

“我明天能出院吗?”圣地亚哥说道,“我可不想在医院里过星期六和星期天。”

“有我陪伴您,您不愿意?”她说道,“我来陪您,您还要怎样?这个周末刚好我值班。哦,我明白了,您是想跟舞女们去混。我再也不相信您了。”

“您为什么看不起舞女?”圣地亚哥说道,“舞女不也是女人吗?”

“是女人?”她说道,双眼直冒火星,“怎么是女人呢?您讲讲她们都干些什么,您不是很了解她们吗?”

小萨,事情就这样开始了,就这样继续下去了,开玩笑、打嘴仗。你当时想:这姑娘很风趣,她帮你消磨时间,你住在这家医院里可真幸运。但你当时也想:她要是再漂亮些就好了,真可惜!小萨,那你为什么还跟她好?她不时地到病房来给你送饭,然后留下来聊天。护士长或嬷嬷走进来,她就开始整理被单或是把体温计塞到你的嘴里,装出履行职责的样子,滑稽极了。小萨,她总是笑,不停地寻你开心,很难搞清她那什么都想知道的强烈好奇心到底是真诚还是策略,比如她问:一个人怎么能当上记者?当记者都干些什么?文豪是怎么写作的?很难搞清她向你卖弄风情是无心的示好还是对你真有好感,也很难搞清你们俩是不是仅仅在消磨时间。她出生在伊卡,现住在鲍洛涅希广场附近,几个月前从护士学校毕业,正在保健医院进行一年的实习。她很爱讲话,也很勤快,偷偷地给圣地亚哥拿来香烟,借报纸给她看。星期五,大夫说检查不能令人满意,说要由专家来给他看看。专家名叫玛萨卡罗,冷淡地看了一眼X光片子说:这片子不行,要重拍。星期六天黑时,卡利托斯来了,腋下夹着一个包,神情沮丧:对,我们吵翻了,这次算是完了,我点来了中国菜,小萨,不会把我赶出去吧?护士给二人拿来了盘子和刀叉,跟他们聊了一会儿,还尝了尝炒饭。探视时间过了,但她仍允许卡利托斯再待一会儿,答应偷偷地引他出去。卡利托斯还带来了烈酒,装在没有商标的瓶子里,两口下肚他就开始大骂起来,骂《纪事报》,骂契娜,骂利马,骂全世界。安娜惊诧地看着他,到了十点钟就强迫他走了,但又回来取餐具。离开的时候,她立在门旁朝圣地亚哥挤了挤眼:愿您在梦中见到我。安娜走了以后,圣地亚哥还能听到她在走廊里的笑声。星期一,专家看了新拍的片子,失望地对圣地亚哥说:您比我还健康。那天安娜放假,小萨,你在医院门房给她留了一个条子。圣地亚哥回想:我在条子上写道:多谢了,找一天我给您打电话。

“可那位堂伊拉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圣地亚哥说道,“我的意思是,除了坑人之外。”

安布罗修第一次同堂伊拉留·莫拉雷斯谈话后,回家时有些醉意。他对阿玛莉娅讲述道:初次相识,那家伙就目中无人,一见我面皮黑,就认为我一个钱也没有,根本没想到我会建议跟他合伙做生意,还以为我求他给我一个职位。安布罗修,也许那位先生刚从廷哥马利亚回来太累了,所以没有好好地接待你。有可能,阿玛莉娅,他一见我就像蛤蟆似的喘着气,骂骂咧咧地说,他从廷哥马利亚开回来的卡车由于大雨引发的泥石塌陷在路上停了八次,还说:真叫人恼火,这一路足足走了三十六个小时。不过要是换了别人,人家就会主动点儿,请我喝几杯啤酒,可堂伊拉留没这样做,阿玛莉娅,在这种情况下,我狠狠地刺了他一下。阿玛莉娅安慰他说:也许那位先生不喜欢喝啤酒呢。

“堂伊拉留有五十多岁了,少爷。”安布罗修说道,“跟我谈话时一直在剔牙。”

堂伊拉留在自己那位于中心广场、破旧而斑驳的办公室里接待了安布罗修。安布罗修把鲁多维柯写的信递给他,他看信的时候就让安布罗修站在那儿等着,连声请坐都没说,只在看完信后才冷冷地、无可奈何地向安布罗修指了指一把椅子。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安布罗修一番,终于屈尊开了口:真不幸,鲁多维柯现在怎么样了?

“现在挺好的,先生。”安布罗修说道,“多年来他做梦都想入正式编制,这下算是如愿以偿了。他不断晋升,现在是凶杀科的副科长。”

阿玛莉娅,鲁多维柯的近况虽说是个好消息,但看起来一点儿也没有引起他的兴趣,他只是耸耸肩,用小指那长长的指甲抠起牙来。他吐了口唾沫,嘟嘟囔囔地说了些谁也听不懂的话:鲁多维柯是我的侄子,可他天生粗人,命不好。

“堂伊拉留是位真正的爸爸,少爷,”安布罗修说道,“他在普卡尔帕有三个家,每个家有一个老婆,三个家加起来有一大堆子女。”

“好吧,请问您有何贵干?”堂伊拉留终于嘟嘟囔囔地说话了,“您到普卡尔帕来干什么?”

“来工作,鲁多维柯在信上给您写了。”安布罗修说道。

堂伊拉留像只鹦鹉似的格格地笑起来,笑得浑身直颤。

“您疯了吧?”他说道,使劲儿地剔着牙,“来工作?普卡尔帕可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您没看见那几个手插在口袋里在街上闲逛的家伙?这儿的人百分之八十都闲待着,没有工作,除非到地里去挥锄头,要么就到筑路的军队那儿去当小工。即使那样也不容易,那种工作养活不了人。这儿没什么前途,您还是赶快回去吧。”

阿玛莉娅,我真想臭骂他一顿,但我忍住了,友好地微微一笑,刺了他一句:先生,找个地方,我请您喝啤酒,您接受吗?天太热了,我们为什么不边喝边谈呢,先生?我这一邀请,他惊呆了,阿玛莉娅,他这才明白我不是他想象的那种人。我们去了商业大街,在金鸡酒店占了一张桌子,要了两瓶冰得凉凉的啤酒。

“我不是来求职的,”安布罗修喝了第一口之后说道,“我是来建议跟您一同做生意的。”

堂伊拉留喝得很慢,两眼紧盯着我。他把酒杯放在桌上,搔搔他那流油的脖子,朝大街吐了一口唾沫,看着唾沫被干燥的土地吸干。

“啊!”他一面点头一面慢声说道,仿佛是在对那嗡嗡直叫的苍蝇讲话,“可是做生意需要本钱啊,朋友。”

“这我知道,先生,”安布罗修说道,“我有几个钱。怎样更好地使用这笔钱,我希望能得到您的指点。鲁多维柯说:我姑父在做生意方面是只狐狸。”

“哈,你又刺了他一下。”阿玛莉娅笑了起来。

“这下子他的态度全变了,”安布罗修说道,“开始把我当人看了。”

“唉,这个鲁多维柯。”堂伊拉留干咳了一声,马上又装出和气的样子,“他说的倒是真话。有的人天生是当飞行员的材料,有人天生能唱歌,我则天生会做生意。”

他狡黠地朝我微微一笑:你来找我算是找对了。我来指点你,我们总能找个赚钱的门路。接着他突然说:我们去吃中国菜吧,现在有点饿了,对不对?这个人一下子就软下来,阿玛莉娅,你瞧,什么人都有。

“他同时有三个家,必须在这三个家之间来回跑。”安布罗修说道,“后来我发现他在廷哥马利亚也有女人和子女。您瞧,少爷。”

“可到现在你还没告诉我你有多少存款呢。”阿玛莉娅壮着胆子问道。

“两万索尔,”堂费尔民说道,“对,两万索尔都给你,这笔钱可以帮你重新开始生活,帮你销声匿迹。可怜的无赖,别哭了,安布罗修,去吧,上帝祝福你,安布罗修。”

“他请我大吃了一顿,我们喝了整整六瓶啤酒。”安布罗修说道,“全是他付的钱,阿玛莉娅。”

“做生意,必须心中有数,”堂伊拉留说道,“像打仗一样,要知道自己有多少能进攻的兵力。”

“我的兵力目前是一万五千索尔,”安布罗修说道,“另外,我在利马还有点儿。如果生意赚钱,过一段时间,我就把那笔钱也抽出来。”

“一万五千索尔不算多,”堂伊拉留考虑了一下,用两个手指使劲地在嘴里抠,“不过倒是能办成点事。”

“老婆儿女一大堆,干坑人的勾当就不足为奇了。”圣地亚哥说道。

我非常想进莫拉雷斯运输公司,因为我当过司机,先生,这是我的特长。阿玛莉娅,堂伊拉留微笑着给我打气,他解释说,他那家公司是五年前创办的,当时只有两辆面包车,现在已经有两辆轻型卡车、三辆面包车了。轻型卡车用来运货,面包车用来运客,来往于廷哥马利亚和普卡尔帕之间。工作可苦呢,安布罗修,公路糟透了,能把轮胎和马达全都颠坏。尽管如此,正如你看到的,我还是把公司经营得很好。

“我本来想自己买一辆旧的轻型卡车,”安布罗修说道,“分期付款的钱我有,以后按期的钱我就靠工作来慢慢付。”

“这可不行,你这么干等于跟我竞争。”堂伊拉留亲热地格格笑。

“我们什么都没谈妥,”安布罗修说道,“他说:我们算是建立了联系,明天再谈吧。”

二人第二天又见面了,第三天、第四天也见了面。安布罗修每次回到茅舍都有点醉醺醺的,满嘴啤酒味,他说:这位堂伊拉留喝啤酒简直是个无底洞。第二个星期,二人达成了一个协议。阿玛莉娅,我开莫拉雷斯运输公司的一辆面包车,基本工资是五百索尔,外加售票收入的百分之十。另外,我同堂伊拉留还合股搞一个固定的生意。阿玛莉娅看到他在迟疑,就问:什么生意?

“‘净界棺材’。”安布罗修有点胆怯地说道,“我们用三万索尔把这家殡仪馆盘了下来。堂伊拉留说,这种转让价简直等于白送。我根本用不着看见死人,由他来管理葬仪,每六个月分红一次。你干吗摆出这副面孔?这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只是我总觉得有点儿那个,”阿玛莉娅说道,“特别是死人都是些孩子。”

“也做大人的棺材,”安布罗修说道,“堂伊拉留说,这生意最稳妥,人总是要死的嘛。我跟他对半分红,他负责管理,不拿工资。还要怎么样呢?你说是不是?”

“这样一来,你要成天跑廷哥马利亚了。”阿玛莉娅说道。

“对,因而也就不能监督殡仪馆那生意了。”安布罗修说道,“所以你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凡是抬出的棺材你都要记个数,反正殡仪馆就在附近,你用不着出屋就能监督。”

“好吧。不过,我总觉得有点儿那个。”阿玛莉娅反复地说着。

“简单说吧,我又是开车,又是刹车,又是加油,一直开了几个月的车。”安布罗修说道,“那是世界上最破旧的车,却叫‘山间闪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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