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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辛时刻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埃弗伦·加西亚·阿尔迪莱斯从西姆拉那里得知阿图罗·博雷罗·拉玛斯病得很重。他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鼓起了勇气。他请求玛尔塔的老保姆询问他的老朋友,是否愿意让他去拜访。出人意料的是,阿图罗给出了肯定的答复,甚至给出了具体的日期和时间:周六下午五点。埃弗伦记得以前这是博雷罗·拉玛斯的朋友们到他家玩牌戏的日子,那种三人纸牌游戏在其他地方已经没人玩了。那段岁月仅仅过去了数年而已,危地马拉却发生了太多变化!他的生活也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故。阿图罗的情况又如何呢?

他的状况比埃弗伦想象的更糟糕。他只能躺在床上,卧室成了病房,药物到处都是。一位住家护士看到埃弗伦走进屋子,就机敏地出去了,只留下他们俩。屋子里很黑,窗帘是拉上的,因为病人很讨厌亮光。屋子里弥漫着药味,那些与疾病紧密联系的物什不禁使埃弗伦想到了自己的老本行。两位老用人,帕特罗西尼奥和胡安娜都还在。阿图罗很瘦,几乎是皮包骨了,眼窝深陷,语气和眼神都流露着倦意。他说话时声量很小,时常停顿许久,嘴唇几乎一动也不动,好像连说话都会消耗他极大的气力。

他们没有握手,但是埃弗伦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

“你觉得怎么样?”

“你很清楚,我就要死了,”阿图罗干巴巴地回答道,“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会见你。但是人都要死了,作为基督徒,就应该抛下所有的恨意。所以请坐吧。我很高兴见到你,埃弗伦。”

“我也一样,阿图罗。你感觉怎么样?”他又问了同样的问题。

他的老朋友盖着条毯子,还盖了层床单。他很冷吗?埃弗伦却觉得很热。屋内的墙上挂着四幅古画,床后方的墙上还挂着个带垂死耶稣像的十字架。病人的脸上没有血色,这说明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阳光了。

“好吧,我不清楚你是不是知道我已经不再当医生了,阿图罗。他们把我从圣胡安·德·迪奥斯将军医院赶走了,堵死了我可以谋生的所有门路。在卡斯蒂略·阿马斯执政时期,我被迫关闭了诊所,因为几乎没有病人来就诊了。如今我在一所私立中学教书,教生物、化学和物理。你肯定想不到,我发现自己竟然挺喜欢教书。”

“那你可要饿肚子了,”病人喃喃道,“在危地马拉当中学老师意味着要像乞丐一样生活,或者稍微好一点儿。”

“好吧,也没那么严重,”埃弗伦耸了耸肩,“比当医生赚得少,这是肯定的。但我母亲去世后,我把房子卖了,加上这笔收入,我过得也还可以。”

“换句话说,咱俩的下场都很不好,”病人嘟囔道,“咱们连六十岁都不到啊。真是一对失败者!”

为了能听清楚他的话,埃弗伦不得不又弯了弯腰,还往床边走近了一点儿。他等了一会儿,终于大胆问出来:

“你不问问你孙子的情况吗,阿图罗?”

“我没有孙子,”病人回答道,“又怎么可能问你关于一个并不存在的人的情况?”

“他十一岁了,像小松鼠那样活泼,”埃弗伦像是没听到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着,“他很有爱心,很爱笑,对一切都很好奇。西姆拉给他起了个昵称:特伦西托。他的学习成绩很不错,喜欢各种体育运动,尽管没有一种是他擅长的。他生活得很幸福。我对他很好。当然了,我既当爹又当妈。我给他讲故事,他也会自己读故事。尽管年纪不大,可是他已经读过很多书了。他很爱读书,每次读书的时候,眼睛都睁得大大的。他会问我许多问题,有时我答得很费力。如果要我说他像谁,我会说他像你。”

西姆拉走进屋子,给埃弗伦端来一杯柠檬水。她问阿图罗需不需要喝点儿什么,他摇了摇头。老保姆自从去伺候“危地马拉小姐”之后就不在阿图罗家干活了,但还是会时不时来给帕特罗西尼奥和胡安娜搭把手,顺道探望阿图罗,尤其是在得知后者患了癌症之后。“我去给特伦西托准备晚饭。”她走出屋子前在埃弗伦耳边轻轻说道。他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昵称,但由于根本没办法让这位老保姆好好地叫孩子的大名,也就慢慢接受了。

“胰腺癌,”病人略带惊恐地突然说道,“是最糟糕的癌症。发现得太晚,已经转移了。真是太疼了,我只能不停地吃镇痛药。我的朋友——耶稣会的乌约亚神父,我想你还记得他——不允许我求死,他说那和自杀无异。他想让我忍耐到最后时刻。我对他说教会的这种思想简直是在折磨人,他却跟我谈起上帝和教义中那些无比神秘的东西,直到我听从。但我不知道还能忍受多久。你怎么看?”

“我已经不信上帝了,阿图罗。”

“这么说,你又成了无神论者。你先是共产主义者,现在又成了无神论者。看来你是没救了,埃弗伦。”

“倒不是无神论者,而是不可知论者。我现在是这样一个人:无时无刻不感到困惑。我既不相信什么,也不是不相信什么。如果你愿意,可以把我看成糊涂蛋。我再告诉你点儿别的事情吧:你还记得年轻的时候咱们想到死亡和死后的世界时是多么迷惑吗?在这方面,我也改变了不少。尽管你可能会觉得我在撒谎,但我已经不在乎死后还会不会在另一个世界里继续生存了。”

“在癌症杀死我之前,我已经被你杀死了,埃弗伦。”病人打断了他。他稍微撑起身子,坚定地望着埃弗伦的眼睛:“但我不恨你了。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原谅你的吗?从我得知玛尔蒂塔成了卡斯蒂略·阿马斯的情人那一刻开始。这比我发现她怀孕时的感觉更糟。”

埃弗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阿图罗又把头靠回到枕头上,闭上了眼睛。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这栋老房子里的墙壁应该是用很厚重的砖石垒成的,根本听不到来自街面上的任何声音。

“对,更糟,”病人坚持说道,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做了个深呼吸,“我的女儿成了那个混账小上校身边的婊子,那人真是个杂种。你也这么想吧?”

埃弗伦又一次无言以对。他有些惊愕。他从没想过阿图罗会和他谈起这个话题,还是这样大方地说出来。

“甚至有传言说她可能参与了刺杀卡斯蒂略·阿马斯的行动,”博雷罗·拉玛斯似乎嗓子眼儿卡住了,不过很快又继续说道,“告诉我,埃弗伦,看在你和我这么多年友情的份上,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这种说法就一直困扰着我。你觉得有那种可能吗?她也是刺杀事件的同谋?”

“我不知道,阿图罗,”埃弗伦觉得很不舒服。在这个问题上,他思考了很久,也在很多个夜晚做了与之相关的噩梦。“和所有熟悉她的人一样,我很难相信那是真的,但我认为后来的玛尔塔已经和你我记忆中的玛尔塔判若两人。关于那起事件,还有很多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奇思异想的其他推测。和危地马拉历史上发生过的许多别的事件一样,真相说不定永远不为人所知。你知道我通过发生在咱们国家的所有这些事情得出了什么结论,阿图罗?一个对人类很悲观的看法。我认为所有人心里都住着一个怪物,它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破体而出,带来灾祸。我自然很难相信玛尔塔会和那种可怕的事件有关。考虑到她的处境,很多人恨她,例如卡斯蒂略·阿马斯的妻子奥蒂莉亚,很可能那种说法就是这些人对她的诽谤,也有可能是真凶想借此转移焦点。总之,我不知道真相是什么。请原谅我,但是我无法作出回答。”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卧室里飞进来一只昆虫,像是一只马蜂,随着灯光摇曳,忽远忽近地飞着。

“还有一件事,”埃弗伦问道,“我们每周六在这个房子里玩的三人纸牌游戏,你到底是从哪里学会的?那种游戏没有人会玩,现在也没有人再玩了。我一直想问你这个问题。”

“是我父亲和他的朋友们玩的,我喜欢保持传统,”阿图罗回答道,“传统总是那么美好。但显而易见,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在消亡。三人牌戏也是如此。告诉我一件事:你还和以前一样相信那些激进的政治思想吗?你还是共产主义者吗?我知道卡斯蒂略·阿马斯胜利后你曾经被抓进监狱。出狱后的你似乎不太一样了。”

“你错了,我从来就不是共产主义者,”埃弗伦说道,“我不知道这种奇怪的说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它毁了我的人生。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了。我的思想应该没有发生太大改变。事实是我曾经对阿雷瓦洛政府尤其是阿本斯政府抱有极高的期望。但你也知道事情最后是如何收场的。我们身边最终只是出现了更多的屠杀和流亡。美国把那些期望都碾碎了,我们又回到了老样子:独裁政权层出不穷。你觉得伊迪戈拉斯·富恩特斯将军当上总统是件好事吗?”

“疾病把我折磨得够呛,”病人没有正面回答,“我唯一确信的是,我们国家的一切事务都是美国说了算。但是换一种模式的话,情况可能更糟。我是想说,如果来管理我们的不是华盛顿,而是莫斯科。而且就算我们获得了真正的自由,也只会把这个国家变得更差。这么看来,继续当奴隶反而是最好的出路。”

他笑了一会儿,笑声很低沉。

“也就是说,对你而言,哪怕当奴隶也比当左翼分子强。你也还是一点儿没变啊,阿图罗,”埃弗伦耸了耸肩,“你和许多危地马拉人一样,还是打从心眼儿里相信此刻拥有的就是最适合我们的——我是指由伊迪戈拉斯·富恩特斯来当总统,他是个杀人犯,还是个窃贼。不能说你是悲观主义者,但你确实选择了最糟糕的道路。”

“事实上,如果你想听真心话,那么政治对我而言一文不值,埃弗伦,”病人说道,“我只是想激怒你。这是我以前最喜欢做的事,你还记得吗?激怒你,然后看你如何反应,再然后,就该由你来给我上一堂意识形态方面的课程。这是你每周六都喜欢做的事。”

他似乎又笑了,但笑声立刻停下来。两个人又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埃弗伦趁机喝了几口柠檬水。来这里探望他是正确的决定吗?这间屋子令他感到悲伤,让他想起了末日的开端。这肯定是他最后一次和阿图罗见面了。不能说他们又变回了朋友,他们的政治观点依然南辕北辙,而且在两人的心底都还隐藏着“危地马拉小姐”这桩心结,这让他们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了。他正站起来道别时,又听到了阿图罗的声音:

“我把这栋房子捐给教会了。乌约亚神父负责接管,把它改造成收容院。我还留了一笔钱,可以用来照顾那些被遗弃的孩童、未婚生育的女性、流落街头的老人,诸如此类。奇奇卡斯特南戈农场给你和我都留下了不堪回首的记忆,我也留给慈爱会的嬷嬷们了。我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我所想到的是,在我死后,玛尔塔能在危地马拉条件最好的收容院里生活,嬷嬷们会一直照顾她到死。当然,前提是她会死。到目前为止,她一直在看着别人死去。”

阿图罗在说谁?啊,他在说“妈妈”玛尔塔。埃弗伦突然记起“危地马拉小姐”的母亲虽然精神错乱了,什么事情也不明白了,却依然健在。“什么也不明白对她而言是好事。”他想。

“你捐了这么多财产,我肯定你会上天堂的,阿图罗。”他开了个玩笑。

“希望如此,”阿图罗跟着他的玩笑回答道,但立刻显得难过起来,“问题是我根本不清楚是否存在天堂,埃弗伦。”

埃弗伦没再回话。他清晰地回忆起乌约亚神父,不正是他给自己和玛尔蒂塔主持婚礼的吗?他看了看表,到了小埃弗伦吃饭的时间。今天的晚餐由西姆拉来准备,她会看着他吃饭的,还会给他讲关于外公和妈妈的往事,那是他从来不曾和小埃弗伦谈论的话题。特伦西托确实很活泼,也充满好奇心。他是个健康、普通的小家伙,长着一双像玛尔塔那样充满神秘色彩的大眼睛。他不记得关于妈妈的任何事,因为她在他刚满五岁时就离开了。他以后会成为怎样的人?阿图罗可能也给他留下了点儿什么,可能是资助他上学、取得文凭的一小笔钱。埃弗伦什么都无法给他留下,因为日子过得很拮据,这是目前最让他焦虑的事。他不能在儿子的未来尚且充满未知的时候死去。他要教育他,帮助他成长。他没有什么关系近的亲人,如果他出了事故或像阿图罗这样身患重病,就没人能帮他照顾孩子了。他必须活下去,必须活到老,此外别无他法。他记起年轻时,他的家人和阿图罗的家人都曾对他俩抱有极高的期望。“你们俩肯定都能出人头地。”他的母亲总是会这样预言。“你错了,妈妈,我们可不会出人头地。阿图罗会在悲伤和难过中死去,而我永远成不了大事,哪怕这个国家允许我成大事也不行。”他陷入了沉思,然后心想,那些想法真是既荒唐又愚蠢,最好还是忘了吧,不如回家去和特伦西托一起吃饭。如果西姆拉还在,他还能和她聊一会儿。

他站起来,踮脚向外走去,生怕吵醒刚刚睡着的阿图罗。帕特罗西尼奥和胡安娜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他拥抱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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