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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辛时刻  作者: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他醒来时,天仍是黑的。钟表显示时间是早晨四点半,他大概睡了三个半小时。前一天晚上,他收拾了行李,一直收拾到凌晨一点。他整理好了两只行李箱和一只手提箱的物品,这是他的全副家当。他把一些旧衣服,不少领带、鞋子,少量全新衣物、手帕和内裤送给了管家和女厨师,那些东西他都带不走。他中止了租约,房东中午会来验房。昨天他们仨还一起检查了房子,确认房屋状况比他入住时还要好,因为他重新刷了墙,还购置了家具。

他从银行取出全部存款,兑成了旅行支票,这样就可以到墨西哥后再换汇。出发前往机场乘飞机前,他又去人民银行注销了最后一个账户,里面没多少钱了。

就在那时,他突然惊出一身冷汗。太多人知道他要离开——女厨师、管家、接待过他的几位银行职员——他是不是太大意了?难道不是应该一声不响地离开,等他们早晨醒来才发现他已经消失不见了?他立刻打消了这些疑惑。这些想法太荒唐了。他甚至想过既然要去墨西哥,走陆路是不是比乘飞机更安全?没错,也许走陆路更好,但是他买的那辆二手福特轿车已经开了好多年,完全走不了路况差的公路,尤其是在抵达恰帕斯州塔帕丘拉市之前还要穿过一片雨林。啊呀,反正再想这些也无济于事。特米斯托克莱斯就要来了,他是最好的保镖,答应帮他卖掉那辆福特轿车,还会把卖车款的一半给他汇去墨西哥(另一半作为手续费,由他自己留下)。

他在墨西哥首都的生活会是怎样的?他在那边人生地不熟,尽管知道自己家族中的几位长辈已经定居墨西哥多年,但是他根本不想见那些人。对他而言,自离开监狱起,那些人就死了。忘恩负义的人都去死吧。“突厥”阿赫迈德·库洛尼是他全部的希望,承诺会帮他在那边找到工作。恩里克知道自己信得过“突厥”,正是因为有了“突厥”,他这些年才能活下来,才能开始新生活。现在他已经适应了新的人生,要继续前行。到墨西哥去生活意味着不用再每天担惊受怕地过日子,也不必再害怕被那些想要绑架他、杀死他的人认出来。重要的是,既然他已经确定了有人在找他,他就必须赶紧消失,让危地马拉这边的人永远——或者至少在这几年里——忘掉他。他多次回想起这几天发生的事,想着如果发生最糟糕的情况,那么他宁愿被那些人杀掉。如果他们绑架了他,想要赎金,他就完了:他付不出赎金,也没人会替他付赎金。那些人将会残忍地折磨他,最后还是会把他杀掉。可那些人到底是谁?是最近这段时间在危地马拉出现的所谓革命者中的一员?那些组织的成员都非常年轻,不可能记得他作为卡斯蒂略·阿马斯政府国家安全部负责人曾干过的事。也许是在那些年里被他抓进监狱、死在狱中的某个人的孩子或亲人?

他忽然想到了妻子,还想到了他们的两个孩子。他们仨大概都已经在墨西哥定居了,他们说的西班牙语肯定都带着好莱坞电影里那种滑稽可笑的墨西哥口音吧。如果哪天他们在街头偶遇,也许他认不出他们,他们肯定也认不出他了。他要在那边再找个老婆。这段时间他总是感觉很孤独,一门心思想着拼命活下去。也许他能娶到某个漂亮又可爱的墨西哥姑娘,然后和她一起开始新生活,再次感受家庭的温暖。他厌倦了自出狱后一直过的这种日子:没老婆,没爱情,没朋友,如果他被人杀死,连一个为他祷告的人都没有。

五点钟,他起了床,到卫生间冲了澡,还刮了胡子。这些动作他做得很慢,任由时间流逝。换好衣服,他给自己冲了杯拿铁咖啡,女厨师早就给他留下了切好的吐司,于是他把吐司烤了烤。吃过早餐,他打开收音机想听听新闻。不过他的心思完全没放在广播里的新闻播报上,反倒回忆起自己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他不是那种喜欢花时间自我怜悯的人,不过最近这些天,尤其是证实了有人在跟踪他之后,他就经常显得像此刻般脆弱。所有人都对他不好,尤其是卡斯蒂略·阿马斯。他帮过他,在圣萨尔瓦多的谈判过后,他成了临时委员会的成员。他辞去了这一职务,帮助卡斯蒂略·阿马斯登上了总统宝座。他是怎么回报他的?把他边缘化,还轻视他,让他当了荒唐的国家安全部负责人——这有什么意义?他还能说什么?多少官员曾是他的密友,可后来都背弃了他,和军队里的那些混蛋一起把他关进了监狱,一关就是五年。他连在法官面前为自己申辩的机会都没有,压根就没上过法庭,因为他们害怕他开口说话,害怕他把所有人的丑事抖出来。

等到了墨西哥,他就会把这些全部忘掉。新的城市、新的工作、新的爱人、新的生活。

他关掉广播,逐渐平静下来。他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一直睡到保镖特米斯托克莱斯到来,那是早晨八点钟。他是个年轻小伙子,总穿同样款式的衣服:牛仔裤、宽皮带、衬衫,再配一件宽大的外衫,衣服里总是藏着两把手枪。他当过兵,在那时学会了射击。他已经跟了“突厥”许多年。在照看“突厥”生意的所有人之中,恩里克认为特米斯托克莱斯是最精明的一个,也是他最信得过的一个。他给他端了杯咖啡,但小伙子吃过早饭了。他帮恩里克把行李箱搬上停在住所前的二手福特轿车。

他关上公寓大门,按照和房东的约定,把钥匙丢进信箱。

他们一起来到人民银行分行。银行还没开门,时间也还很充裕。他们在车子里等了一阵子,聊了一会儿,还抽了支烟。车子就停在银行门前几米处。他的航班将于上午十一点起飞,机场不远,留出一小时赶过去足矣。八点半,银行开门了。

特米斯托克莱斯陪他走进银行,一直守在他身边,手抄在黑色外衫兜里,连他去柜台办理手续时也一直跟着。最后他们走出银行,上了车。把钥匙插进钥匙孔准备发动汽车时,恩里克看到了那个女孩。没错,就是她,就是那天他在商场门口碰到的那个女孩,连穿着也和那天没什么两样,蓝色牛仔裤、时髦迷彩服、蓝色贝雷帽。她离他们大概五十米远,正倚着一根大柱子远远地望着他们的车子。她似乎在冲他微笑。

他很紧张,情绪快要失控,于是赶忙发动汽车。炸弹一瞬间爆炸了。下午的广播、次日的报纸乃至一九六三年三月底的那几天里,也就是推翻米格尔·伊迪戈拉斯·富恩特斯、使得恩里克·佩拉尔塔·阿苏迪亚荣登宝座的那场政变爆发前几天,所有媒体都报道说,首都市中心发生了一起恐怖袭击事件,造成两人死亡,多人受伤。很久之后,通过《公正报》两名记者所做的调查,民众才得知那次袭击事件中的死者之一,所谓的工程师埃斯特万·拉莫斯实际上是前国家安全部负责人,曾因侵犯人权、间接参与刺杀卡洛斯·卡斯蒂略·阿马斯总统而被军方开除的恩里克·特里尼达·奥利瓦上校。

后来,媒体上出现了关于恩里克隐秘生活的许多报道,他受到许多新的指控,例如加入策划颠覆他国合法政权的美国极右翼组织“白手套”,但就是没有一篇报道提及他曾经帮一名赌徒干走私生意,还成了那名赌徒的左膀右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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