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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人的爱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他把我推向缆车站出口,匆匆忙忙走到出租车站。人们挤在地铁车站棚下躲雨,天空是铁青色的,风很大,把眼前细密的雨帘吹得斜向一边。伯雷德罗让我上了一辆散发着烟臭味的出租车。他说话很快,很坚决,没有给我留任何反驳的余地,似乎确信我一定对他说的事很感兴趣。但我心不在焉,无法集中注意力,我感觉他在夸夸其谈,没有一个具体的主题,他只是想表现得很潇洒,这样可以遏制住焦虑。我不想让他把焦虑传递给我。

他用一种郑重的语气,代表他父亲向我道歉。他说,真拿他父亲没办法,老了之后,他脑子就彻底坏掉了,但他马上向我保证,那老头并不危险,也没有恶意。他父亲的确无法控制,这一点需要承认,老头身体健康强壮,总是到处走动,不可能让他停下来。当他父亲设法从他那里偷到足够的钱,就会消失几个月。突然间,他又开始罗列卡塞尔塔的很多罪状,他不得不解雇几个收银员,因为他们被他父亲贿赂或蒙骗。

伯雷德罗说话时,我闻到了他的味道,不是真正的味道,因为他的气息已经被出租车上的汗味和烟草味淹没了。那是记忆中的味道,是甜食和香料店里散发的味道,我们小时候经常一起在那里玩耍。那家店是他爷爷开的,离我父母居住的房子只隔着几栋楼。商店的牌子是木质的,涂成蓝色,在“殖民地”这几个字的两边,是一棵棕榈树和一个嘴唇很红的黑人妇女。那个店铺的牌子是我父亲二十岁时画的,他还在商店柜台上涂上了一种颜色,叫做“锡耶纳焦土红”,说是代表了沙漠。在沙漠上,他画了许多棕榈树、两只骆驼、一个穿着撒哈拉长袍和靴子的人、瀑布一样的咖啡、非洲舞者、蔚蓝的天空和一轮新月。从我家里出去,不用费多大工夫,就能来到这一景观面前。那时候,孩子们在街上乱跑,无人看管。我走出楼下的院子,转过街角,推开门。那道门是木头做的,上面有玻璃,有一根金属棍斜着横在上面,推开门就会听到“叮铃”声。我走进去,门在我身后关上了。门上突出的地方包上了布,也可能包的是橡胶,防止关上时发出哐啷声。空气中弥漫着肉桂和奶油的味道,商店门边上有两个口袋,边缘向外卷着,里面装满了咖啡豆。在大理石台面上,放着一些精致的玻璃瓶子,玻璃上有浮雕,里面装着白色、天蓝色、粉色的糖衣杏仁,还有太妃奶糖,入口即化的五彩糖珠;黑色的甘草糖棒散放着,摆成鱼或船的形状。当出租车在风雨交加、水流成河、车流拥挤的街道上艰难行驶时,我无法把各种情绪融合在一起:我对卡塞尔塔红色舌头的厌恶,我和安东尼奥小时候玩的让人心跳的游戏,随之而来的暴力和血腥,还有伯雷德罗呼吸中慵懒的味道。

现在,他正替他父亲辩解。“有时,”他告诉我,“他是会骚扰到别人,但耐心一点就好了。如果没有耐心,很难在这个城市生活。再说,老头儿并没给别人造成很大伤害,损失最大的不是别人,而是他儿子。他骚扰顾客,给沃氏姐妹商店带来了很大损失。”说到这一点,他眼睛变红了。我想如果这时卡塞尔塔落在他手里,他一定会忘记那是他父亲。他问我,他父亲是否骚扰了我?他父亲会不会没有意识到我是阿玛利娅的女儿?伯雷德罗只用了几分钟就搞清楚了状况。他说:“你不知道,我见到你有多高兴。”他刚才从店里追了出来,但我已经不见了,他反而看到了他父亲,这让他气不打一处来。他说,我无法理解他的处境,他现在在沃氏姐妹店里的位子要保不住了,未来都快要断送了。如果他告诉我,他简直一刻也不能安宁,我会相信他吗?但他父亲根本就没意识到,他在这家店的经济和情感方面的投入。他父亲的确没有意识到,他只是缠着儿子不断要钱,不管白天晚上,都会打电话威胁他,故意骚扰他的客户。另一方面,我不应该觉得他总是像我在缆车上看到的那样。如果他愿意,会很有风度,是位真正的绅士,这样那些老太太才愿意理他。如果他翻脸了,那就麻烦了。因为父亲的缘故,他损失了很多钱,但能怎么办呢?能杀了他吗?

我不以为然地对他说,是呀,当然了,不,你在说什么啊?我感到很不自在,我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我从出租车的后视镜中瞥见了自己,我意识到,雨水让我的妆化开了。我的皮肤看起来像一块起皱褪色的布料,黑青色的睫毛膏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痕迹。我感觉很冷,我更愿意回到舅舅家,看他怎么样了,好让自己放心,洗个热水澡躺下。但我身边那具壮实的身体,塞满了食物和饮料,充斥着忧虑和怨恨,但其实,他身体里藏着一个孩子,散发着丁香、桂皮、肉豆蔻的味道。我小时候,经常和他一起拿着这些香料玩耍,我对当年那个小男孩更感兴趣,而不是眼前这个男人说的话。我排除了一种可能,就是他会告诉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我对此没寄予任何希望。但我看到那双巨大、宽阔、结实的手,就想起他小时候的手,我感觉它们是同样的手,尽管没有留下任何小时候的痕迹。我甚至抑制住自己的好奇,没问他我们要去哪里。在他身边,我感到自己变小了,我的目光和身体在很久之前就不属于我了。我靠近“殖民地”商店画着沙漠的柜台,拉开黑色的帘子,进入另一个空间。在那里,我听不到伯雷德罗的话。他祖父在那里工作,那是卡塞尔塔的父亲,古铜色皮肤、秃头,但头皮也是黝黑的,眼白的地方是红色的,脸很长,嘴里只剩下几颗牙齿。他周围放着各种神秘的机器,其中一台机器很长,天蓝色的,上面装着一把亮闪闪的手柄,那是用来制作冰淇淋的。另一台机器是用来做奶黄酱的,一条机械臂在一个大桶里旋转。店铺最里面是一台有三个格子的电烤箱,上面有黑色的旋钮,关闭时,窥视孔黑乎乎的。在一张大理石柜台后面,安东尼奥的祖父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用娴熟的手法挤压着一个布质裱花袋,从带齿的袋口流出奶油,在糕点上和蛋糕周围延伸,留下美丽的波浪形痕迹。他干活时,根本无视我的存在,我感到一种没人注意的快乐。我用手指在蛋黄酱的桶里挖一点来吃,吃一块糕点,拿一块蜜饯,偷一些用银纸包着的糖果,他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到安东尼奥出现,他向我招手,打开他祖父身后通往地下室的小门。在地下室里,那个满是蜘蛛网和霉味的地方,穿着驼绒大衣的卡塞尔塔,还有穿着深色套装的阿玛利娅经常会出现,每次都出现几秒,但他们会出现上百次,我母亲有时戴着帽子和面纱,有时不戴。我看到他们,会闭上眼睛。

“我父亲最近一年才好些了,”伯雷德罗说,他可能准备夸大其词,以获得我的好感,“阿玛利娅一直对他很客气,她很善良,真是让我感到意外。”

“这也是事实,”他改变了语气,继续说,“老头从我这里偷一些钱,把自己打扮得人模人样,就是为了给你母亲留个好印象。”伯雷德罗对他损失的钱没什么抱怨,但他担心他父亲做的事儿,担心他很快就会遇到大麻烦。不是麻烦,是真正的不幸:阿玛利娅不应该那么做,她不该自溺。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呢?太可惜,太可惜了!她的死是一场可怕的不幸。

这时,伯雷德罗似乎一下子想起我母亲的事,他开始为没来参加葬礼、没有表示哀悼而道歉。

“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他重复了好几次,尽管他们可能从未说过话,然后他问,“你知道她在和我父亲来往吗?”

我看着窗外,我说,我知道他们在来往。我看到自己躺在母亲的床上,拿着小镜子,用惊异的目光看着自己的阴道,我看到阿玛利娅犹豫地看了看我,不慌不忙地关上了卧室的门。

现在,出租车沿着灰蒙蒙、车来车往的沿海路行驶。车速很快,车流很密集,风雨拍打着车子。大海掀起了高高的浪花,我小时候很少在海湾看到那么澎湃壮阔的海浪,很像我父亲那些画得夸张的画,波浪暗暗涌起,推动着白色的浪花,毫不费力地越过石头海堤,有时甚至溅到路面上。这一景象引来了一群好奇的围观者,他们在一顶顶雨伞下面,指着在礁石上摔成碎片的浪花,欢呼雀跃。

“是的,我知道。”我更加坚定地重复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惊讶,又继续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生活,很糟糕的生活,破碎的婚姻,已经有三年没见着孩子了,很艰难。现在他才重新爬起来,生活才有点起色,有了一点结果。你呢?结婚了吗?有孩子吗?怎么会呢?是不是更喜欢自由独立的生活?你很幸运。他说,现在你收拾一下,我们一起吃午饭。他要去见他的一些朋友,如果我不介意,我可以陪他去。不过,他的时间不是很多,开商店就是这样。如果我有耐心,我们可以聊一会儿。

“你觉得可以吗?”他终于想起来问我了。

我对他笑了笑,忘记了自己脸上的模样。我跟着他下了出租车,一下子被水和风蒙住了眼睛,他一只手拉着我的胳膊,让我快步向前走。他推开一扇门,把我像人质一样推在前面,没有松开手。我发现这是一家虽然气派却有些破旧的酒店大堂,曾经的奢华落了灰尘,好像被虫蛀过。尽管有精美的木质摆设和红色的天鹅绒,但这地方给人一种悲凉的感觉:灯光太暗了,不适合这个坏天气。四处都是方言的声音,我左手边的一个大厅里传来盘子和餐具的叮当声,有几个服务员从那里进进出出,相互说着粗话,有一股浓重的饭菜味道。

“莫法在吗?”伯雷德罗用方言问前台一个人。接待员有些不耐烦地点点头,好像在说:他在那里,来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伯雷德罗把我丢在那里,急匆匆地走到正在举行宴会的大厅门口。前台的人趁机用鄙夷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我在墙上一面镶在金边里的大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裙子贴在身上,看起来更瘦,肌肉线条更突出;头发贴在头上,就像画上去的;我的脸看起来就像得了严重的皮肤病,不成样子,眼睛周围是糊成一片的睫毛膏,颧骨和脸颊上也有黑色的印迹。我一只手疲惫地拎着塑料袋,里面塞满了在母亲行李箱里找到的东西。

伯雷德罗回来了,他很恼火。我意识到,他迟到是因为他父亲,也许是因为我。

“我现在该怎么办?”他对前台的接待员说。

“你坐下来先吃饭,宴会结束后,你和他谈谈。”

“你不能在他的桌子上给我找个位置吗?”

“你是傻子吧。”那人说。他用讽刺的语气解释说,莫法的桌上有教授、校长、市长、文化委员和他们的妻子,那张桌子并不是谁想坐就可以坐的。

我看了看我童年的朋友:他也浑身湿透,衣衫不整。我看到他尴尬地回头看了一眼。他很不安,小时候的表情在他脸上浮现又消失。我为他感到难过,我也不高兴,我向餐厅方向走去,让他与接待员尽情争吵,不用考虑我的存在。

我靠着俯瞰餐厅的玻璃墙,小心翼翼地避免被来来往往的服务员撞到,嘈杂的声音和餐具的叮当声让人无法忍受。这里好像在举办某个活动的开幕式,或许是闭幕式,不知是什么大会或研讨会的。餐厅里至少有两百人,吃饭的人形形色色,他们之间的差异太大了,让我觉得很惊异。有些人神情凝重,全神贯注,很不自在,有时满脸讽刺,有时默默忍受,通常都很克制,很优雅;另一些人则满脸通红,拼命吃东西,和别人大声聊天,身上穿着各种名牌,用来彰显他们花钱如流水。那些太太更能体现男人之间的差异,那些瘦小的女人穿着精致的衣服,吃得很讲究,脸上带着礼貌、柔和的笑容。她们坐在那些身型庞大的男人旁边。他们的身体塞在昂贵的衣服里,衣服五颜六色,就像他们的声音一样嘈杂,还闪烁着黄金和珠宝的光芒;而另一些男人或深思熟虑,沉默寡言,或面带微笑,很健谈。

从我所站的位置来看,很难理解这中间有什么利益交易、共同谋划,或者是偶然的机缘,让如此迥异的人坐到同一张桌子上,我也不愿意知道。唯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在我小时候的想象里,母亲一离开家,就会来像这样的地方。如果这时候,阿玛利娅穿着几十年前的蓝色套装,围着一条精致而鲜艳的围巾,戴着一顶带面纱的帽子,挽着身穿驼绒大衣的卡塞尔塔的胳膊进来,她肯定会满不在乎地跷起二郎腿,坐在那里,让左右的人眼睛发出愉快的光芒。那是大家可以吃喝、大声欢笑的聚会,她每次独自出门,我就觉得她是去参加这样的宴会,并相信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想象她穿金戴银,大吃大喝。我确信,只要她一出门,嘴里会伸出一条长长的红舌头。我在卧室旁边的储藏室里哭泣。

“现在他会把钥匙给你,”伯雷德罗在我背后说,语气不像之前那么客气,甚至有些粗暴,“你整理一下,到那边的桌子上来。”

我看到他穿过大厅,触摸了一下一张长桌,向一位老人郑重地致意。那位老人正和一位精心打扮、举止得体的女士大声说话,她染了一头浅蓝色的头发,发型很古老。老人根本就没有理会伯雷德罗,他愤怒地看向别处,走到一张桌子旁坐下,背对着我。那张桌子前坐着一个肥胖的男人,留着黑胡子,还有一个化了浓妆的女人。她坐着时,紧身裙子向上收缩,露出很长一截大腿,她正在吃东西,感觉很不自在。

我不喜欢他以这种方式对我说话,那是一种命令的语气,不允许反驳。我想要穿过大厅,告诉我以前的玩伴,我要离开,但我克制住了自己。我想到我刚才用的那个词:玩伴。玩伴?我们一起玩了什么游戏?我是和他玩过一些游戏,我只是想看看,我是否能像阿玛利娅一样,玩她偷偷玩的游戏。我母亲整天蹬缝纫机,就像冲刺的自行车手一样卖力。在家里,她过着谨慎低调的生活,把她的帽子、五颜六色的围巾、衣服藏起来。我就像我父亲一样,怀疑她一出家门,笑声就不一样,呼吸也不一样了,她的表情动作,会让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她转过街角,走进安东尼奥祖父的商店。她在柜台周围转一圈,吃着点心和包着银色纸的糖果,她小心地穿过柜台和放甜点的托盘,不会弄脏衣服。这时卡塞尔塔来了,打开小铁门,他们一起下到地下室。在地下室里,我母亲会把她的黑色长发放下来,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会让那个散发着泥土和霉味、黑暗的地方充满火花。他们会趴在地板上,傻笑着爬来爬去,那间地下室虽然很长,但实际上很低矮,只能匍匐前行。只能在那些木头和铁制的废品中间,在装满旧番茄罐头瓶的板条箱中间,在蝙蝠的呼吸和老鼠的窸窣声中爬行。卡塞尔塔和我母亲一边爬行,一边盯着他们左边的白色大窗子,那个窗户会定时打开。那是一道通风窗户,上面有九条防护栅栏,并且装上了铁丝网,防止老鼠跑进来。孩子们从外面盯着地下室有光照到的地方,会在鼻子和额头上留下铁丝网的印子。相反,他们从里面可以看到那些孩子,但确信自己不会被看到。他们在最黑暗的地方隐藏好了,开始相互抚摸两腿之间。想到这里,为了不哭出来,我会吃东西转移注意力,安东尼奥的祖父没有禁止我吃店里的东西。我希望我死于消化不良,这样就可以报复阿玛利娅,我一个劲儿往肚子里塞太妃糖、甘草糖和从大缸底部刮出的蛋黄酱。

“208房,在二楼。”一位服务员告诉我。我拿着钥匙,放弃了电梯,慢慢走上一道宽阔的楼梯,楼梯上铺着一张由金色杆子固定的红色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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