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烦人的爱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在有些老人的脸上,很难发现他们年轻时的轮廓,有时甚至无法想象他们年轻过。当缆车继续下行时,我意识到,刚才我的目光从伯雷德罗落到卡塞尔塔身上,再看向伯雷德罗,现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第三个人,他既不是卡塞尔塔,也不是伯雷德罗。他是个年轻人,橄榄色皮肤,头发乌黑,穿着一件驼绒大衣,那个幻影很快就散开了。这是我在两张面孔上看到的一些特征带来的错觉,就好像我的目光在卡塞尔塔和沃氏姐妹商店店员的颧骨之间,在两个男人的嘴之间滑动,意外产生了混淆。我摇了摇头,我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我刚才犯了一个错误,一时激动跑了起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我想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几分钟后,基亚亚站出现了,那是座混凝土掩体,光线很暗。我准备下车,但仍觉得内心不平静。现在,阿玛利娅正盯着我脑子里浮现的幻影,我做出了让步。阿玛利娅站在那里,在四十年前老车站的角落里,看起来很急迫。我仔细盯着她所处的背景,仿佛在玩一个拼图,有些细节还需要推敲:我看到了她散开的头发,彩色木头广告牌上有三个人像,前面有个黑暗的轮廓。也许在差不多半个世纪前,广告牌就已经在那里了,为一些服装商店做广告。这时,我走出了车厢,几乎是被不耐烦的乘客推着下台阶的。尽管空气闷热,但我感到浑身冰冷,就像身处温室或墓穴之中。

现在,阿玛利娅彻底出现在我眼前,她很年轻,身体柔软。她在车站入口处,而那个车站和她一样,已经不存在了。我停下脚步,让她有时间凝视那个广告牌:那也许是一对优雅的夫妇,带着一条拴着绳子的狼狗。是的,他们是纸板和木头制成的,有两米高,不到一厘米厚,背后有支撑杆。在混乱中,我临时添加了大量细节,给他们上色,穿上不同的衣服。我觉得,那个男人穿着威尔士亲王款式的外套和长裤,驼色大衣,一只戴手套的手攥着一个手套,头上戴着很合适的毡帽。女人可能穿着一身深色套装,戴着一条蓝色围巾,上面有一道精致的彩色网子,她头上戴着一顶带羽毛的帽子,面纱后有一双深邃的眼睛。狼狗蹲坐着,耳朵警惕地竖着,贴着男主人的腿。他们都站在车站大厅里,两个人和他们的狗都流露着健康、满足的神情。大厅很灰暗,布满灰尘,被一道黑色的栅栏一分为二。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光束从上面的台阶之间落下,使缓缓从隧道里出来的绿色(或红色)的缆车熠熠生辉。

我走下台阶,走向自动栅栏门。后来的事,发生在很短时间内,但感觉在无限延长。伯雷德罗动作很笨拙,拉着我的一只手,抓住了手腕下面一点,我在转身之前,就已经确定是他了。我听见他要我停下来,但我没停下。他告诉我,我们彼此很熟悉,他是尼古拉·伯雷德罗的儿子。他担心这些信息还不足以让我停下脚步,就补充说:“我是卡塞尔塔的儿子。”

我停了下来。阿玛利娅也在那个广告牌前停了下来,她嘴半张着,洁白的牙齿上沾着一点口红,她有些迟疑,不知道该用讽刺的语气做出评论,还是惊叹一下。广告牌上,那对木头和纸板做成的夫妇在台阶下,在左边,让人远远看着。尽管我看不到自己,但我觉得我就在母亲身边。我相信,那对夫妇是缆车的主人,来自遥远的地方,他们是如此不同寻常,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他们的肤色和人种如此不同,似乎来自另一个国度。四十年前,我可能觉得,他们提供了一种逃离的可能,证明还存在其他地方,可以让我和阿玛利娅在想去的时候去。我当然认为,我母亲那么用心观看那俩人,一定也在研究如何带着我逃走。但后来我怀疑,她待在那里,是出于其他原因:她也许只是为了研究那女人的衣服,还有她的姿态。她可能想仿照那件衣服,给自己缝制一件,或者学习以那种方式打扮自己,随意地站在那里,等待缆车的到来。几十年后,我痛苦地感觉到,在那里,在车站的角落里,我根本没能了解她的内心、她的想法,我无法呼吸着她的气息,思考着她的问题。当时,她的声音只对我说:做这个,做那个。但我不再是那个口腔的一部分,决定哪些声音应该让外面的世界听到、哪些声音应该闷在心里,这让我很难过。

伯雷德罗的声音传过来,就像猛推了我一把,那种痛苦让四十年前的车站影像也颤抖了一下。那些图像化成了彩色的粉尘,消散了。许多年后,那种衣服和姿势已经从世界上消失了。那对夫妇和那条狗一起被带走了,好像在徒劳地等待之后,他们厌烦了,决定回到远方的城堡里。我发现,要让阿玛利娅保持静止不动,这很难。此外,就在伯雷德罗停止说话之前,我意识到我搞混了,纸板上,那个女人的深色衣服和围巾不是她的,而是我母亲的。很久以前,阿玛利娅有时会把自己打扮得很优雅,好像是为了赴一场很重要的约会。现在她半张着嘴,牙齿上几乎没有口红的印子,她盯着的不是广告牌,而是那个穿驼绒大衣的男人。男人在对她说话,她也在回应。他们在交谈,但我不明白他们之间在说什么。

伯雷德罗以一种讨好的语气对我说话,迫使我听他说。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但我无法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他饱满的五官上有他父亲年轻时的影子,他不知不觉中提醒了我,给我展示了卡塞尔塔当年的样子,让我想象,卡塞尔塔和我母亲在基亚亚站被摧毁的空间里见面。我摇了摇头,伯雷德罗一定以为我不相信他,事实上,我不相信的是我自己。他不断重复说:“是我,我是安东尼奥,卡塞尔塔的儿子。”我意识到,那些木头和纸板做成的人像,实际上只是一些从来没有实现的承诺,一些不存在的异域。它们像布里尔牌鞋油擦过的鞋子一样闪闪发光,但没有细节。那广告牌上可能是两个男人的剪影,也可能是两个女人的剪影。无所谓,也可能没有狗,他们的脚下可能是一片草地,也可能是一条人行道。我甚至不记得他们是给什么做广告,我已经什么也不记得了。我想出来的细节——我现在确信——并不属于他们:那只是一些衣服和动作随意拼接的结果。现在唯一清晰的是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孔,橄榄色的皮肤、黑色的头发,融合了伯雷德罗父子的一些特征。卡塞尔塔很客气地和阿玛利娅交谈,他拉着安东尼奥的手,他儿子和我一样大。我母亲带着我,当然没意识到我的手在她手里。我可以看到卡塞尔塔的嘴在快速张合,可以看到他的红色舌头,下面有青筋拉扯着,防止舌头向阿玛利娅伸过去。我意识到,在我的脑子里,缆车站的纸板人穿着卡塞尔塔的衣服,他的同伴穿着我母亲的衣服。那顶带着羽毛和面纱的帽子,出现在那里之前,一定是经过了很多历程,不知道来自哪场婚礼。我无视那条围巾的来历,但我知道,它很多年来一直围在母亲的脖子上,沿着一边的肩膀垂下来。至于那套衣服,我母亲缝了拆,拆了缝,翻来覆去地改,那是阿玛利娅坐火车去罗马看我,庆祝我生日时穿的那套。有多少东西可以穿越时间,幸运地脱离人们的身体和声音,我母亲懂得让衣服永远存在下去的艺术。

我最后决定和伯雷德罗交谈。在长时间的漠然之后,我亲切的语气让他惊讶:

“我记得很清楚,你的确是安东尼奥。我怎么可能没马上认出你呢?你的眼睛和以前一样。”

我笑了笑,表示我对他没有敌意,但也想看看他是否对我怀有敌意。他疑惑地盯着我,我看到他准备弯下腰来,亲吻我的脸颊,但后来放弃了,好像我身上有些东西让他厌恶。

“怎么了?”我问沃氏姐妹店里的男人,刚开始的紧张感消失了,他用带着一丝讽刺的目光看着我,“你不喜欢我的裙子了?”

伯雷德罗犹豫了片刻之后,下定了决心。他笑了笑,对我说:

“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你看到自己的样子了吗?跟我来吧,你不能像这样在外面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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