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独来独往  作者:蔡越涛

雷天虹意外受伤的消息仿佛五雷轰顶般的砸了下来,砸得贺苏杭两眼冒星星,她在心里不停地祷告:老天爷,你开开眼吧,雷天虹吉人天相,一定要让他逢凶化吉啊!祷告归祷告,不安归不安,即使祷告了千遍万遍,终究抵挡不住心中那份不安。她不晓得雷天虹伤势轻重程度,也不清楚伤及部位,只知道她的心疼,这种心疼令她大气都不敢喘的。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哪怕雷天虹因伤致残,甚至缺胳膊少腿,只要他有生命在,她都会义无反顾地嫁给他的,不离不弃,永远做他的女人!她爱他,她不能没有他!她是踩着棉花团的感觉赶到医院的。金凯瑞候在电梯口迎上了她,两人相见,都忘了从闺中姐妹转换为母亲的别扭,是见了亲人的眼神,是见了家人的眼神。

金凯瑞问:“咋整的,你怎么这么难联系啊,不是又在录制节目吧?”

贺苏杭所答非所问:“不会的,天虹不会有事的。”

金凯瑞一把拉起贺苏杭的手:“别太着急,你先喘口气。”

贺苏杭急切的声音有些失真:“天虹怎么样了?”

金凯瑞指了指抢救室那边,警察拉上了隔离带,不准许任何人靠近隔离区,只可以看到医护人员急匆匆进出抢救室的身影。她见贺苏杭一脸的疑惑,就说:“你别紧张,雷天虹不会有大问题,只是一些皮外伤,处理一下就会没事的,但跟他同车的同事倪小军伤得很重,人已经不行了。真可惜啊!跟他们相撞的那辆车上的人也伤得不轻,恐怕随时都可能不治而亡啊。”她痛心地摇了摇头:“你看见的,警察怀疑是人为制造的车祸,所以在加紧调查。”她拿消毒纱布帮贺苏杭擦去眼中的雾气。

贺苏杭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其实,她早有这种预感,雷天虹他们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们生命安全的隐患,她是时常捏着一把汗的。她晓得倪小军是一名刚刚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的学生,也是第一次被派到雷天虹小组办案的新手。他连女朋友还没有呢,就将青春热血洒在了因公殉职的岗位上。她为他痛心,为他流泪,更为他惋惜。

金凯瑞把贺苏杭安顿在医生办公室,转身去了抢救室。雷天虹是右臂软组织撕裂,头部轻微脑震荡,右边脸擦伤,已处理完毕,需转送病房继续治疗。金凯瑞找警察协商后,经同意她把贺苏杭带进了雷天虹病房。两人一见,恍如隔世的感觉,贺苏杭张开双臂将雷天虹死死地抱在怀里,是酸甜苦辣说不清的滋味,她就想哭!金凯瑞也跟着抹泪,她是被眼前的情景感动了,也为贺苏杭的爱情而幸福。她悄悄地离开了,随即,沈岁亭的大事袭上心头。

雷天虹抬了抬左手,传递他对贺苏杭的感情,不想输送液体的针头刺穿了血管,液体不再顺着血管前行,而是在针头附近横流。不一会儿,他的手背上凸起一个包,又疼又肿,把贺苏杭心疼得直跺脚,连忙拉响了床头的警示铃。

一个二十岁上下的护士来了,步态轻盈而敏捷,动作专业而娴熟,她拔掉针头,在靠近雷天虹手腕的位置又一针见血,液体重新找到了轨道,在他的血管里顺畅地流动。一切处理完毕,护士忽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看雷天虹,又看看贺苏杭,眼里是羡慕的光芒。她的声音是隔着大口罩传出来的,标准的普通话,适当的语流速度,恰当的安慰内容,天使般的微笑是在她的眉宇之间传达出来的,给人的感觉很舒服。

贺苏杭的微笑是出于礼貌的需要,她笑不出来,心爱的人伤痕累累,爱人的同事撒手离去。她的心在流血!“你别太难受了,雷检察官不会有大碍的,养些天就好了。”女护士端详贺苏杭,先是光笑不说话,贺苏杭问她笑什么,她说:“笑你好漂亮。”她随手摘掉大口罩,露出了白里透粉的小脸儿,微微一笑接着说:“我非常喜欢看你主持的《黄金时间》节目,我是你的铁杆观众呢。”

“谢谢你!”贺苏杭说。

“不用客气。我的家人和我的同事们都喜欢你主持的《黄金时间》,的确很好看。”女护士稍犹豫了一下,她压低声音说:“听警察讲,可能是有人想暗害雷检察官,故意制造的车祸。”她往外看了看,有几名警察在窃窃私语,她转回头对雷天虹说:“撞你们的那辆大货车,是人家‘苏杭庄园’建筑工地的工程车。”

“你还听说什么?知道是谁干的吗?”贺苏杭急切地问。

女护士摇了摇头:“我也是断断续续听警察讲的。”她重新检查一遍输液情况,没发现问题,便离开了病房。

贺苏杭直感到一股凉气顺着脊梁骨往上蹿,她有一种直感,这起恶性事故的制造者很可能跟马家兄弟有关,而且很可能马欢直接操纵了这起恶性事故。联想到她和乔智在海产品市场被殴打,马野的问题被曝光,大河银行的问题被立案,送给上级领导那份内参材料……桩桩件件都跟她的职业有关,都跟她的社会责任感有关。必然的因果关系显而易见,必然的因果联系一脉相通。她忽然觉得雷天虹的受伤是因她而起的,还有倪小军的牺牲,不由得头皮一阵发紧发麻,握着雷天虹的手的力量也猛然增大。

“你怎么了?”雷天虹觉察到了贺苏杭的表情变化。

“没什么。”贺苏杭笑得很僵硬很勉强。

“假如警察的判断是正确的,这是一场人为的恶性事故,那么,犯罪分子的目标绝不是倪小军,而是我雷天虹。”雷天虹回忆说:“我和倪小军办理大河银行的案子,需要到青岛了解一笔款子的去向,一路上一直都是我开车。回来途中,倪小军担心我太累,执意要替我开一会儿,我就答应了。当时,我躺在后边睡觉,在临近市区的快速路上我醒了,刚坐起来想伸个懒腰,就看见空旷的大马路上一辆工程大货车逆行朝着我们冲了过来!只觉得脑袋轰的一下,什么都不知道了。当再次醒来时,我已经躺在了医院。”他眯着眼睛说:“我记得很清楚,工程大货车向我们冲过来的那一刹那,倪小军大叫一声,是惊恐的喊叫,至于喊的具体内容,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他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接着说:“没想到那一声竟然是倪小军的永别……如果不是倪小军替我开车,或许他就不会离我们而去的。他替我去死了,我对不起倪小军,对不起倪小军的父亲母亲!”他的泪水沿着肿胀的面颊往下淌。

贺苏杭不声不响地为雷天虹擦泪,她既为雷天虹的大难不死而庆幸,又为倪小军的不幸而痛惜。

很快得到证实,这场恶性交通事故正是马欢一手操纵的。

马欢告诉警察,他豁出去了!他就是要害死雷天虹,就是要替哥哥马野报仇。他知道,他的哥哥首先是栽在贺苏杭手里的,是贺苏杭拉响了害他哥哥的导火索,他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他也知道,贺苏杭深爱雷天虹视如自己的生命,他就是要让贺苏杭为失去深爱着的人而痛苦得生不如死。他后悔自己有眼无珠,不该慌乱中伤及别人,他也为无辜的受害者痛心。

当警察问马欢:“你不怕死吗?”马欢的笑是肆无忌惮的,他当着警察的面,竟一把抓住女护士的手露出他的本性:“我特别喜欢天使的手,白白嫩嫩的真漂亮。”面对警察的呵斥,马欢抽回了自己的手,问他的那个司机怎样了,警察没有回答他。

其实,马欢雇用的司机偷了建筑工地的工程大货车之后,他就给了这个司机一笔重金,让司机安顿好孩子老婆,说有重要任务。

马欢清楚,雷天虹从来都是自己开车,目标不成问题。尽管用工程大货车撞击他的吉普会像大哥哥打小弟弟那样得心应手,但也免不了会有同归于尽的可能性,他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的。他咬牙切齿地发狠,一定要让雷天虹不死也得残!至于他和雇来的司机的命能不能保得住,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要让贺苏杭今生今世都生不如死!谁知,他雇的司机当场死于头部失血过多,而他仅仅手腕骨骨折,额头破了个口子,血流的不少,但无碍于生命。他说,这回老天爷跟他开玩笑开大了,该死的不让死,不该死的却当了替死鬼。他也为年轻检察官倪小军惋惜,为有妻儿老小的司机惋惜。沉默之后马欢哭了,他的哭声像狼一样嗥叫。

恶性交通事故澄清的快捷程度几乎跟人的思维速度同步。

马欢自知恶贯满盈,末日将至,两条人命在他手里,说不说都是死,与其是老驴大憋气,倒不如痛痛快快地做一回豪爽男人,于是他跟警察说:“兄弟,干脆点吧,给我颗枪子一吃算了,省得提来审去的都麻烦。再说了,蹲号里的滋味也不好受,就省了那档子事吧。”

执行任务的两名警察交换了眼神,其中一个给市局领导挂电话,一个对马欢说:“老实点,现在是对你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你别不识好歹。想吃枪子是吧?好啊,我看你的条件应该绝对够格了吧。”

按照公安局领导指示,两名警察将马欢带上警车,离开医阮。

半个月后的那天上午,雷天虹痊愈出院。

贺青山一家老小喜笑颜开地把雷天虹这位准姑爷接到家里。贺苏庆特意身着节日盛装跳起了迎宾曲,妮妮也跟着小姨娘伸胳膊踢腿,有模有样的。妮妮说,她是为欢迎雷叔叔回家专门跟小姨娘苦练的。说着,她一抬腿,把脚伸给雷天虹看,说她的脚尖都给磨破了。雷天虹把妮妮在抱在怀里,又放在腿上,脱去妮妮的舞鞋看了看,果真,小脚丫前端红红的。雷天虹对着妮妮的小脚丫吹了吹,问妮妮还疼不疼了,妮妮抿嘴笑着摇了摇头。雷天虹吻了吻妮妮的额头,夸妮妮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妮妮小脸一扬:“雷叔叔应该夸妮妮是好女儿的,因为雷叔叔要嫁给我妈妈了。”

欢笑在人们脸上绽放成花朵。

贺苏杭来了。她特意穿一件江南锦缎旗袍,玖红色衬底托出水红色牡丹花,大朵大朵的妩媚开来,是水粉画的经典韵味。她那高高挺起的胸脯,圆润丰满的臀部,曲线玲珑的腰间,精美绝伦的点缀,富贵得雅致,雅致得富贵。她的亭亭玉立,她的古典神韵,是画家笔下难得一见的模特,是雷天虹勾魂摄魄的冲动。

雷天虹情不自禁地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贺苏杭,满眼都是爱怜,满眼都是满足,满眼都是渴望。

“阿米尔,冲!”贺苏越怀抱着儿子宾宾,用儿子的小手捅了一下雷天虹的后腰。

雷天虹明白贺苏越的意图,却迈不动脚步,他不好意思当众就将贺苏杭搂在怀里,倒是贺苏杭走近他,送给他满眼的深情。他本想说“我爱你”的,却说了句:“你来了,坐吧。”

燃烧的激情被压抑得突然熄灭了火焰。

“真没劲,简直是扼杀人性嘛。”贺苏宁冲着雷天虹吐了吐舌头,又说:“我们英勇的年轻检察官雷天虹先生,面对敌人猛冲过来的滚滚车轮都扛过去了,却扛不住世俗的观念,你就自己忍受吧。我就不相信你不想拥抱我姐,你是当着大家的面不敢。”

“谁都像你那样还了得啊,感情的私密性东西也敢给人家一览无余,难怪人家海威害怕你,迟迟不跟你拜堂呢。”来克远话一出口就觉不妥,分明是哪把壶不开专提哪把壶,哪根筋疼痛专挑哪根筋。他看到了贺苏越的愤懑,看到了贺苏宁的白眼,连忙对贺苏宁说:“对不起,我真的无心伤害你。”

贺苏宁哼了一声,搞不清是冷笑还是无所谓,接下来的沉默不语,谁都看出她在想海威。

很自然,贺苏杭由海威想到了沈岁亭,也就是她的生身父亲,于是她的情绪跟着往下沉,是摸不着底的那种,是想说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她依然害怕有人提及沈岁亭的名字,因为雷天虹在场。她害怕那半场婚礼的只言片语飘进雷天虹耳朵里,她不想刺激他,她不能刺激他,她也绝对不敢给他刺激。她得竭尽全力捍卫他们的爱情不被重创,她得小心翼翼地呵护他们的感情不被重伤。她爱他,就得保护他;保护好他,也就保护好了自己。

贺苏越最懂大姐的心,话题一转就扯到大河银行。来克远也来了情绪,说大河银行突出重围之后的变化,说大河银行今非惜比的职工热情,说大河银行成为全省金融系统先进典型的体会,说大河银行是他为之奋斗不已的终生目标。

“行了吧,我的来行长丈夫,别一说你得意,你就跟着忘形了。谁不晓得大河银行在你手里管理得如鱼得水啊,你就别在大家面前好好地显摆了。”贺苏越是替丈夫骄傲的表情。

“那怎么行啊,我这个行长要是不在大家面前好好地显摆,不还是书呆子的陈旧形象嘛,我得学会改变形象,这也是适者生存嘛。其实,社会太复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太复杂,远不是像我这样的人能够适应的。”来克远是看着贺苏越说这番话的。

贺苏越把儿子来宾递到贺苏宁怀里,转回身时,出人意料地给来克远一个深情的吻,弄得来克远面红耳赤,目光游移,脑袋嗡嗡的。只听贺苏越说:“怎么了,书呆子没什么不好的。不过,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叫书呆子了,我得学会尊重我的丈夫,就算是我的承诺吧。”她又给来克远一个香吻。

贺苏宁不耐烦了,把宾宾往二姐跟前一推:“行了,行了。别在大庭广众之下显摆你们两口子有多么恩爱了,我真受不了你们。真是闲的没事了。要是真有功夫,到操场上去跑操多好啊。生命在于运动,功能在于锻炼,否则你们会退化的。省得碍眼。”她白了一眼二姐和二姐夫。

贺苏庆舞动一下臂膀,故意学着三姐的样子:“我也受不了你们。”

贺苏越满脸是笑说:“谁受不了谁就不受呗,赶紧找个家把自己嫁出去不就行了嘛。”

谁知,贺苏庆的话,弄得大家都愣住了,她说:“我是要嫁人的,但除了海威那样的男人,我谁也不嫁!”

贺苏宁圆眼一睁,盯着小妹问:“你这个死丫头,不会是早就在打海威的主意了吧?”

贺苏庆不紧不慢地说:“打了,又能怎么样?公平竞争,优胜劣汰。这是游戏规则。三姐,你不会不懂得游戏规则吧?”

她见贺苏宁在心了,扑哧一声笑了,她说:“看把你吓的,我抢什么,也不敢抢三姐的男朋友啊。”话音一落,两姐妹打闹成一团,贺苏宁笑着流出了泪花。

郝阿婆是特意过来帮忙的,丰盛的午餐摆满了桌台。

楚美娟和贺青山都给郝阿婆打下手,听着孩子们嬉戏打闹,老两口是一种天伦之乐的满足感。他们苦苦挣扎了大半辈子。要的就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感觉,日子不就是过下一辈儿的嘛。孩子们开心,老两口就开心;孩子们烦恼,老两口就跟着烦恼。现在准姑爷雷天虹是贺家的宝贝,老两口想着法子得让雷天虹开开心心的,他们学烧北方口味的菜,煮北方口味的饭,熬北方口味的汤,一切都围绕北方口味做文章,可把地道的南方郝阿婆难为得不轻。

还好,雷天虹很满意家宴的味道,也很感动贺家老小的热情。

席间,楚美娟颇为感慨地说:“对贺家来讲,嫁闺女已不是头一回了,按理讲是应该有经验的。不晓得怎么搞的,要把大女儿苏杭嫁给天虹这桩婚事,还是搞得我睡不香吃不香的,唯恐哪个环节考虑不周,办得不够体面,到头来对不住我大女儿。我是不是老了?”

“妈,您的心思女儿懂得的。”贺苏杭心存感激。

“哎,今天也算是大喜的日子,一来呢,天虹痊愈出院;二来呢,商量苏杭的婚事,谁也不可以讲些不开心的话。”贺青山给老伴使了个眼色,楚美娟会意地看了一眼苏杭,发觉她眼圈潮红了,赶紧地把话题岔开,她说:“我和你爸商量过了,苏杭和天虹的婚礼定在东方国际假日酒店举行。我们打算风风光光排排场场地把女儿嫁出去,也好了了我们老两口的一桩心事。”她稍顿了一下,又说:“这也是沈先生和金医生的意思。我和你们老爸的意见一致,既然贺家嫁女儿,就按贺家的规矩办。”她微微一笑,看着雷天虹问:“准姑爷,你不会说我们霸道吧?”

雷天虹和贺苏杭对视了一下,他说:“哪能呢,我的家人远在千里之外,想为我和苏杭的婚礼操心,也不大方便啊。所以,咱这边怎么办就怎么好,我除了感谢感激,不会有任何意见。”

贺青山说:“那好,既然天虹没有意见,又是嫁我最疼爱的女儿,我就和你妈一切做主了。唉,想想也惭愧啊,我为苏杭提供了良好的受教育的条件,却未能帮她组建一个适合她生活的家啊。还好,总算老天爷又给了我一次机会。”他看了一眼大女儿苏杭,又看了一眼雷天虹,是疼爱的眼神,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眼神。忽然感觉有一种莫名的冲动,跟着鼻子一酸,他眼眶发红了。

“爸,我晓得你太放心不下女儿,总是为女儿操不完的心。”贺苏杭动情地说。

“贺检,请您放心地把您的女儿苏杭嫁给我吧,我向您和家人保证:我一定会用毕生的爱来爱您的宝贝女儿苏杭,尽我毕生的努力做您宝贝女儿苏杭的好丈夫。”雷天虹是宣誓的口吻,是誓死不渝的神态。

“还叫贺检呢,应该叫爸爸的。”贺苏宁撞了撞雷天虹说,弄得雷天虹很不好意思。

“哎,不急。叫不叫都是爸爸,早叫晚叫也都是爸爸,你们就别难为天虹了。”贺青山说话的感觉,是大河市检察院副检察长的姿态,是上级对下级的姿态,更是长辈对晚辈的姿态。

“雷爸爸——!”妮妮冷不丁地喊了一声,随即扑进雷天虹怀里。

这回,雷天虹倒先落泪了,他把妮妮抱起来,在妮妮额头一吻。

“妮妮这孩子跟天虹真是蛮有缘分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郝阿婆端过来刚烧好的汤,恰好赶上妮妮喊雷天虹爸爸,她心头一热,顿觉蛮亲切自然的,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应属预料之中。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实属预料之外。

贺苏杭和雷天虹的婚礼商定于大年二十九那天在东方国际假日酒店举行。时间够紧的,距离婚期仅有二十天了,来克远还在张罗着买家具买电器,布置新房。贺苏越、贺苏宁满世界物色床上用品屋内摆设。贺苏杭执意自己拿起油漆桶刷新白色木格窗,哪怕一下刷子都是冰碴子。雷天虹不解,问她用意何在,她没有回答。她不能回答,她无法回答,她能说是要亲手埋藏那半场惊世骇俗的婚礼的记忆吗?绝不可以。她丢弃屋内所有的东西,连一根筷子都不能留下,也是为了打碎那半场婚礼在这间屋内留下的影子。所以,她只能自己读懂自己的意义。

来克远和贺苏越、贺苏宁在白色木格窗内,紧锣密鼓,争分夺秒,他们要以最快的速度,最高超的艺术水准帮大姐把新房布置停当,是姐妹深情的需要,是掩盖某种事实的需要,也是尘封历史开启新篇的需要。

选择婚纱影楼时,贺苏杭有意避开那家曾为那半场婚礼服务过的大花轿婚纱影楼。新开张不久的俏佳人影楼是个陌生环境,她就约定了陌生。摄影师是一位蛮新潮的小伙子,挺直的身板,小麦色的皮肤,扎一把又黑又亮的马尾巴辫子,极富个性。

贺苏杭觉得摄影师蛮眼熟的,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想不起来更好,越陌生越好。她在心里说。

婚纱照拍得蛮顺利,贺苏杭和雷天虹也很满意。临别时,摄影师告诉贺苏杭,这家店是他哥哥开的,他哥哥曾是最有名的大花轿婚纱影楼的值班经理兼摄影师,而且是洗相修相的高手,他会特意跟他哥哥交代,把这组婚纱照好好处理一下,一定会给贺苏杭一个惊喜的。

贺苏杭心里说,怪不得这个摄影师面熟呢,原来曾经跟他的同胞哥哥打过交道。于是,不免心头一紧。

婚礼的前一天贺苏杭和雷天虹一起去取婚纱照,突如其来的一幕一下子把他俩都给打晕了!俏佳人摄影师的哥哥,正是那家曾为那半场婚礼服务过的大花轿的摄影师。当初,他钟情于他给贺苏杭和沈岁亭拍的那组婚纱照片,特意留下几幅作为自己精益求精的艺术作品,并做成相册。相册完成后他挺得意的,一直想送给贺苏杭,却因为忙于自己开店,也就没有把他的得意之作给贺苏杭送去。这回,听弟弟说贺苏杭来了,他想都没想,就决定当面把相册交给贺苏杭。

在贺苏杭来取照片时,他恰巧有事外出,千交代万交代,要弟弟把他的那组得意之作交给贺苏杭。谁知,他弟弟一忙活给大意了,竟把那本相册和这回的照片混在一起递给了雷天虹。

雷天虹先取出一张看看,是他和贺苏杭笑逐颜开的表情,是幸福无比的表情,也是心心相印的表情。一连看了几幅,他都是一种表情一种心情。然而,当他从纸袋中抽出那本相册时,先是目瞪口呆,接着惊诧惊愕,再下来就坠如云雾了。

他把贺苏杭挽着他胳膊的手推开,不想听任何解释。贺苏杭也不想作任何解释。他俩一前一后往前走,他在前,贺苏杭在后。装照片的纸袋从他的胳肢窝往下掉,掉下一个,贺苏杭捡起一个,直到掉得一个不剩,他依然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不晓得要去哪里,也不晓得还要走多远。

第二天一早,扎有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的迎亲车是来克远张罗过来的,却找不到新郎雷天虹的影子。贺苏杭的化妆师造型师都候在白色木格窗外,是金凯瑞张罗过来的,也是她做新娘时请过的,却得不到准新娘的应允,被挡在门外。贺苏杭就那么素面朝天地坐在帖有大红喜字的白色木格窗内,没有表情,没有声音,没有动作。

金凯瑞一急,她就骂出东北女人惯用的粗话。骂归骂,心疼归心疼,她不清楚贺苏杭和雷天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夜之间,竟然天翻地覆。

楚美娟打来的电话是金凯瑞接的,她俩除了问号还是问号,谁也不晓得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上官银珠和巴日丹似乎心照不宣,她俩帮贺苏杭辞掉化妆师造型师,打发走了迎亲的花车。乔智撕掉了白色木格窗上闪烁着红色光芒的大红喜字。

“大姐——!”贺苏宁忍不住扑到大姐肩头。

“命该如此,苏杭得学会放弃。”贺苏越冷冷地说。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也不会料到,雷天虹会在婚礼的前夜突然在他的住处死去!法医鉴定说,他是死于青壮年猝死综合征。

雷天虹英年早逝,反倒使贺苏杭更加冷静地面对人生,更加冷静地面对爱情,也更加冷静地面对生活。在她看来,作为女人轰轰烈烈地爱过了,也就对得住了生命。她认定她和雷天虹之间是轰轰烈烈的爱情,是可以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也是可以让她刻骨铭心的爱情。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最终想明白了,女人不仅仅是为爱情而活的,还有比爱情更加有意义更加伟大的事情可做。她仿佛一下子成熟起来,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不再苦思冥想男人女人之间的感情到底怎么了,她和雷天虹之间到底怎么了,她和宋南方之间究竟为什么,她和那半场婚礼之间谁对谁错;也不再深度套牢于多舛命运的深渊,总是把那只在风雨中飘摇的小木船拉到脑海里晃悠。既然活着,就得寻找有太阳的方向。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过去的就是历史,过去的就不是现实。现实是多彩的日子,日子是比树叶还稠的过程。她搞不清是雷天虹拯救了她,还是她自己拯救了自己?她开始跟绝大多数女人一样逛街购物,精心装扮自己;她尝试着进出美容院健身馆,品味蜕变出来的美丽;她可以钻进图书大厦,一头扎进知识的海洋遨游,用灵魂触摸有航标灯的人生彼岸;她还可以学着家庭妇女的样子出入菜市场,体会女人的另一种乐趣;她照样可以把《黄金时间》栏目做到极致,享受事业成功带给她的荣誉。

那晚下了节目,她在办公室转了一圈,发觉镜中的自己是熟悉的陌生,也看到了陌生的熟悉。

上官银珠说是来接乔智回家的,内心想的却都是贺苏杭,是姐妹的牵挂,是朋友的牵挂,更是知己的牵挂。她担心雷天虹的这一击会将贺苏杭打趴下,更担心贺苏杭自己把自己推向死胡同。所以,她总是找理由靠近贺苏杭,或者不说任何理由。她只要看见贺苏杭,心里就会舒服一些的。

贺苏杭刚刚修剪的青春式短发,是改头换面的耳目一新,她说:“苏杭是将原来的苏杭彻底摔碎了,现在的苏杭是拾起碎片重新组合出的新苏杭,是告别昨天,迎接未来的新起点。”

巴日丹说:“苏杭是沉醉之后的觉醒,是拉扯哪块皮肉都照疼不误的表象,心灵的蜕变不可能一夜之间就能完成,你还需要过程。”

贺苏杭说:“我不是非得脱胎换骨,而是想让自己更明白一些。诸如女人和男人,诸如女人和事业,诸如女人和家庭。说实话,我不敢再想女人和爱情这样的敏感问题,爱情太易碎,爱情太不可捉摸,爱情也太不可思议。”

上官银珠说:“那你也太脆弱了,脆弱到不堪一击。你不是这样的秉性,不该就此谈爱隋色变的。雷天虹也好,宋南方也好,你和他们的爱情本身都没有错,问题出在爱情的附加成分,诸如忠诚,诸如诚信,诸如尊重,诸如观念。”

巴日丹说:“我觉得不应该给爱情注入太多的内涵,爱情的神圣在于她的纯洁性,是转瞬即逝的易碎品,是仅仅靠激情和性欲烘托的精灵。离开这两个元素就不再是爱情,而是宽泛的情感。”

乔智说:“我也认为爱情是情感中非常局限的那一部分,有明确的对象性和不可调和的排他性。如果宋南方不是移情别恋,如果不是……苏杭肯定会拥有完美的爱情。”他看了上官银珠一眼,又说:“就像我和作家老婆这样,虽然爱情不像别人那样轰轰烈烈,但我们依然彼此拥有相互爱慕,谁也没有这山望着那山高,我们把易碎的爱情给牢固了,所以我们的爱情长久。”

贺苏杭说:“人生不允许有太多的如果,只有勇敢地面对。我们这些好朋友当中有几对夫妻像上官银珠和乔智这样恩爱有加的?毫不夸张地讲,他们的爱情堪称爱情的典范了。”

乔智说:“看得出来,苏杭是用痛苦洗涤了心灵,是挣扎之后的解脱,酸甜苦辣只有她自己讲得透彻,敢不敢谈爱情,想不想拥有爱情,也只有她心里明白。”

巴日丹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但想不想拥有爱情,有时候真是由不得自己啊。”她想说她跟马欢的爱隋,她想说她欲罢不忍欲爱不能的痛苦。她不能说,她不能当着上官银珠的面抖落跟她姐夫的那档子地下情缘,她的地下情缘已经到了尽头,已经到了尘封为历史的关口。她想把那一页彻底翻过去,永不再提及。

乔智摸透了巴日丹的心思,他一半安慰一半挖苦道:“巴日丹算是个聪明女人,爱上马欢那么一个混世魔王,到头来就是悔断肠子也换不回自己的清白。你就往前看往开处想吧,往前走,欢乐总会比痛苦多,真正聪明的女人是不会把自己摁到苦海深渊拔不出来的。”他既观察了巴日丹的表情,也观察了上官银珠的脸色,还好,前者是感激,后者是理解。他越发感到了妻子的善良和宽容。于是,他拉住了上官银珠的手,是要手牵手走完人生路的姿态。

三天后上午十点。

上官银珠的长篇小说《独来独往》出版发行,好朋友们赶到大河市购书中心为她的签售活动捧场。长龙的阵势和读者的热情形成滚滚浪潮,花束花篮花树,是激情浪潮的脉动,她的魅力是透过花海掩映出来的,她的美丽是知识女性特有的神韵。乔智幸福在妻子的幸福中,他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几次挤进人群,看的只是妻子签名时的动作。

众多媒体的记者在签售现场捕捉新闻亮点。

上官银珠说:“随着社会的进步,观念的更新,人们对婚姻爱情家庭的理解赋予了更多更新的内涵,追求完美婚姻,追逐浪漫爱情,缔造和谐家庭,已不再是内心的独白,而是可以公开的大胆的行动。然而,阴差阳错,失之交臂,相当一批优秀男女遇不到跟自己默契的另一半,过着独来独往的单身等活。他们的心态变化,他们的心路历程……天地苍茫,世事冷暖,我就是要全景式袒露独身女人的内心世界,大视角揽括官场竞争的残酷现实,多侧面寻访独身女人的情感历程:一场惊世骇俗的父女错恋,几段缠绵悱恻的冤家情缘,是这部小说最抢眼的亮点。我书中的主人公崇尚传统,却骨子里抖落着浪漫;渴望亲情,却更愿意独赏月儿圆;向往婚姻,却陷入父冬错爱的尴尬;处事低调,却干着张扬的事业;藐视权贵,却卷入了残酷的官场竞争;清高孤傲,却能把自尊自强表现得无以复加……”

有记者问前来捧场的贺苏杭怎么看婚姻和爱情,她说:“我骨子里是崇尚婚姻崇尚爱情的。渴望在晚上回家时看到窗内柔和的灯光,疲惫时靠一靠那副宽阔结实的胸膛,饥饿时端起餐桌上那碗漂着香葱的蛋炒饭,快乐时陪着你笑出泪花的那张脸,烦恼时任你唠叨哕嗦倾听你的那颗心……这些都是婚姻和爱情的共同体,抛开爱情说婚姻是幼稚的,抛开婚姻谈爱情是短命的,只有婚姻是延续爱情的载体,而没有载体的爱情是虚无缥缈的。”

巴日丹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说:“我从来不推崇独来独往的独身主义,但我至今却依然是独来独往。我可能属于那种追求尽善尽美型,更属于那种推崇第一眼赏心悦目的浪漫型……爱情的东西太美好,可望而不可及,不能拥有的,总是最好的;不能拥有全部,那就放弃已经拥有的。但我认为,婚姻和爱情是两码事,拥有婚姻并不一定就能拥有了爱情;拥有爱情未必一定要拥有婚姻。人生总是在缺憾中寻求完美的。”记者的话筒刚拿开,巴日丹突然小声骂了句:“马欢你个死鬼!”禁不住泪水一涌而出。

金凯瑞不想回答记者提问,但碍于面子,她还是站在了镜头前:“作为女人,我的体会是:这一生是不是独来独往,最终的决定权不在自己,而在于你能不能遇上一个可以让你为他付出一切的男人。如果遇上了,这个男人就是你的主宰。不管你是多么要强的个性女人,你到了这个男人怀里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女人了,你会觉得你是为他生为他长的,能做他的女人是你今生今世的大福。你还会独来独往吗?我不会。我曾经是一个四十多岁还独来独往的老姑娘,但自从遇到了我现在的丈夫,也搞不清自己怎么了,一下子就被他给迷住了,恨不得立刻就做他的新娘。”她心里的热浪把她冲撞得不能自已,泪水像被开启的闸门,想堵都堵不回去。稍稍平静一下,她哽咽着说:“自从我结束了独来独往的生活,才发觉我是一个很适合做妻子的女人。我丈夫非常爱我,我也非常爱我的丈夫。我曾自己跟自己发誓:无论我的丈夫遇到什么样的问题,我对他的感情都会始终不渝。生是他的人,死也是他的鬼。”她的话贺苏杭最懂,当她抹泪时,贺苏杭在一旁也悄悄流泪,沈岁亭的案子快有结果了,两个女人都在为他而揪心为他而落泪。

乔智则说:“我很幸运,拥有美满幸福的婚姻和爱情。虽说我这个人脾气不大好,但我还是很会疼女人的。我的体会是,爱她,你就得好好地疼她。”

采访结束了。

贺苏杭走近金凯瑞,小声跟她说:“当心身体吧,你别太为我爸爸操心,等案子下来了,我陪你一起去看他吧。”

金凯瑞又惊又喜又疑惑,怀疑自己的耳朵会听错,她双手抓住贺苏杭的双臂问道:“你是说爸爸,对吗?”被她这么一问,贺苏杭也有些惊诧,她努力回忆一下,是说“爸爸”一词了,不由得为自己而感动了,她说:“可能是感情铺垫到了一定程度,自然而然地就上了轨道。爸爸就是爸爸,血浓于水的道理我懂。”

金凯瑞抓住贺苏杭的双臂使劲摇晃了两下,她说:“死丫头,你爸爸要是看到你现在的态度,还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呢。他最大心病就是怕你不承认他,对他不理不睬。哎,现在好了。等案子一下来,我们俩一起去看你爸爸。”

超出预定时间一个小时了,签售现场依然一片忙碌。

购书中心杨总担心作家身体吃不消,几次到现场送茶送水送问候。从内心讲,杨总想让热心读者给店里烘烘人气,他前后左右地赔笑脸,吩咐保安维持秩序,到收银台观看排队交款的人群。杨总告诉记者,这种火爆的场面不多见。作家长相好看是个亮点,书的装潢好看是个亮点,书的内容好看更是个亮点。商业运作讲的就是亮点,商机不可错过。不大一会儿,他又亲自买矿泉水启开瓶口递给上官银珠,连声说表示祝贺表示感谢。

热心读者终于答应当天下午继续与作家见面。上官银珠喘了口气,她的手指已不听使唤,又酸又疼又硬,坐姿仿佛成了模型,动弹不得,脸上的笑容也是惯性的表情,一种幅度,一种状态。乔智心疼得给她揉背捏肩,招来不少旁人的眼光。

巴日丹在距离购书中心最近的餐馆订了台面,好朋友们打开香槟以示庆贺,碰杯声欢笑声不绝于耳。

上官银珠却很深沉,是智者的深沉,是成功者的深沉。

贺苏杭也很深沉,是焦虑者的深沉,是深沉者的焦虑。她为父亲沈岁亭而焦虑,却为自己而深沉。

金凯瑞说:“刚才接受记者采访时没敢说,我怕刺激了苏杭,现在说说也无妨。我认为,女人太漂亮了不是什么好事,太有才华也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没有哪个男人敢娶这样的女人做老婆,他们会担心不安全。所以,好多漂亮且有才华的女人过着独来独往的生活。”

巴日丹反驳道:“凯瑞说话有问题,打击面太大。像上官银珠这样既漂亮又有才华的女人,不照样有像乔智这样优秀的男人娶回家做老婆嘛,而且人家是夫妻中的恩爱经典。你能说乔智担心作家老婆不安全?不会吧?”

上官银珠说:“权且抛开漂亮和才华,苏杭的年龄已经不允许她再继续晃荡了,倒不如降低标准,找个可靠男人成个家算了。再优秀的女人最终也得有个家,有个肩膀可供你靠一靠的,不要再独来独往了。”她把脸转向巴日丹,又说:“包括你在内,尽快让独来独往的日子成为历史吧。”

贺苏杭耸了耸肩,自嘲地一笑:“上哪能找得到可靠男人啊。自打脱离娘胎那天起,或许就注定了我独来独往的生命轨迹,一生都不会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但我想有个家,想过普通人的日子!”

上官银珠从包里取出一张纸:“我替苏杭拟了份征婚广告,如果不介意的话,不妨试一试,没准儿还真能遇上如意郎君呢。”

贺苏杭接过征婚广告看了看,对折一叠,一分为二;再对折一叠,一分为二。直到撕成碎片,她仍觉得不过瘾,又将碎片撕成了碎屑。她把碎屑团在手里,咬紧牙关说:“与其是让男人们挑来拣去的,倒不如一辈子独来独往,最起码还可以保持一份自尊。”

金凯瑞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下贺苏杭手中的纸屑,依然坚持她的观点:女人不能太要强,如果太要强了,就会使女性色彩大打折扣,在男人心目中失去分量。像贺苏杭这样什么都想自尊自强,什么都想做到极致,只有在事业中寻求快乐。最好忘掉性别,像男人一样干事业做大事。她又补充一句:“那不是太不可思议了嘛。”

马拉松式的两台合并终于成为实实在在的现实。

吴世祖也终于被市里任命为副台长。而在他的任命书到达台里的前一周,原来的大河电视台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赋予了全新意义的电视媒体。

新组建的大河电视台虽说还是在原台址办公,但物是人非。原来的招牌躺在仓库的角落里,变成摆放杂物的角色,新的招牌墨迹未干就注入了标志性使命。

荣毅台长的职务自然消亡,级别仍在。

荣毅的时代已演变成历史,已是昨日的辉煌。他倒坦然,照时照点到台里扭两圈,看看新闻组稿,摸摸播出平台,是依依不舍的表情,是前辈的角色。

吴世祖进入角色很快,适应角色也很快,因为他的确具备素质。然而,他是有心病的,副台长角色也是有阴影的,他清楚自己的获取途径和获取手段。如果不是那样的途径不是那样的手段会怎样?他一定会有光宗耀祖的自豪感,是堂堂正正的荣耀感,而现在不是。他没有自豪感和荣耀感,有的只是不自在不理直气壮不心安理得,甚至觉得有一种被耻辱感笼罩的窘态。这种感觉都快把他给憋闷死了。他想到了倾诉,也就想到了荣毅。

当吴世祖敲开荣毅办公室时,贺苏杭、巴日丹、乔智都在,他没有要退回去的意思,而是用目光与他们交流,他看到了他们的排斥,也看到了他们的宽容。他找了个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接过荣毅递来的香烟。

“你的担子越来越重啊,但我相信你的能力。同时,我也要祝贺你啊,终于更上了一层楼。”荣毅对吴世祖说。

“谈不上祝贺。”吴世祖看贺苏杭的眼神很友善,也很平和。他说:“荣台最清楚,苏杭的素质更全面更有潜质,要说更上一层楼的话,她应该在我之前的。只不过苏杭过于安于现状,缺少一定的冲劲闯劲。女同志嘛,不可能什么都跟男人一样。说句大实话吧,我是很欣赏苏杭的性格的,稳稳当当,从不见她会风风火火的。”

“言外之意,吴台长是不安于现状,有冲劲,也有闯劲喽。”乔智说。

“哎,话不能这么讲。”巴日丹看到了贺苏杭制止的眼神,可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梗着脖子说:“什么冲劲闯劲?要叫我说啊,这年头决定谁被提拔的,最终拼的不仅仅是提拔对象之间的实力,而是决策层领导之间权术能量的竞赛,被提拔者只是获胜者的果实。”

贺苏杭扯了一下巴日丹的衣服,示意她打住,巴日丹一副极不情愿的表情,收住了话题。贺苏杭说:“我晓得自己的弱点,不仅没有冲劲闯劲,甚至不愿意出入于大庭广众,总想把自己封闭起来,闷着头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所以,这次提拔的只能是吴世祖,而不是我。再说,是否能经得住权力所附加的种种诱惑,我对自己没有绝对把握,所以,干脆不当官。”

巴日丹抢过话茬说:“我相信苏杭要是当官,绝对比眼下在位子上的有些人要好得多。那些人对自己有绝对把握吗?或许本来就是冲着诱惑去干的。”

吴世祖挪动了屁股,又挪回到原来的位置。他说:“也许巴日丹的话说得在理,如今的官场的的确确诱惑不少,但不能说想当官的人都是冲着诱惑去的。最起码我就不是。我之所以走上今天的岗位,是抱定要为大河电视台做出更多贡献的。这一点,我自始至终都不会变。而起变化的是我的某些方面的想法,比如:以前我是想方设法排斥苏杭,甚至制造事端让她工作难以开展,从而显示我的能力比她强,水平比她高,目的就是把她挤下独木桥。结果还真的把她挤下去了,可我现在丝毫没有一个胜利者的喜悦,反而天天被隗疚和不安包围着,非常痛苦。所以,我现在的想法很明确,积极主动向市里反映苏杭的优势和优秀品格,希望能在适当时候,给苏杭以合适的:安排。”

贺苏杭连连摆手:“使不得的,我现在的岗位就很合适,吴台长就别再费心了。”

巴日丹眨了眨眼睛,跟乔智用目光进行了沟通:“吴世祖这小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荣毅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漫无目标地往窗外看了看,雪花飘飘,北风呼啸,室内外温差太大,玻璃窗上结出了晶莹的冰花,他一声长叹,脸前升腾出一股白雾,他重新坐下来,目光专注地看着吴世祖说:“或许我真的老了,思维不像你们年轻人那么敏捷了,但我分析判断问题的能力尚未完全退化。刚才我仔细听了你的意思,可以肯定地说,你这个人的本质很好,是块走正道办正事的坯子。同时,你也很能适应社会,适应官场。但你懂得规则,懂得深浅,懂得醒悟,懂得自重,懂得善良和包容,也懂得适当适度适可而止。总体上讲,你还是个好同志,我只希望你能够做个好官。”

吴世祖说:“荣台的评价过高了,我真有些受宠若惊。其实,做个好官是我的最低标准,也是最高标准。说来也怪,在没有拿到任命书以前,真可谓欲望膨胀得无以复加,而任命书拿到手,整个想法都不一样了。现在我想的不是自己如何比别人有能耐,而是跟人家有这样那样的差距,尤其是跟苏杭的差距且得努力呢。”

巴日丹说:“我只听人说环境可以造就人,还没听说一张任命书也能让一个人纯粹起来的。看来啊,我巴日丹的思想也得与时俱进啊。”

新台长姓贡,名大鹏。贡大鹏来台前是市人大的副秘书长,刚刚步入不惑之年,属于干部队伍中的少壮派,军人出身。祖籍吉林白城,人高马大,气宇轩昂,曾是一名陆军旅级干部。虽说他在部队一直跟组织人事打交道,倒不是教条主义的风格,而是给人以随和可亲的直感。他坦言不懂电视,但爱看电视,尤其是《黄金时间》的忠实观众,几乎期期必看。

所以,他对主播苏杭的印象颇深。

当天晚上,贡台长提出要观看《黄金时间》的现场直播。

主管台长吴世祖紧忙了一阵,从节目选题,到生产流程,包括插播的小片,他都跟贺苏杭仔细核对,做到准确无误,万无一失。他对贺苏杭说:“贡台长刚来,我们千万不能在业务上丢份子,《黄金时间》的金字招牌得大张旗鼓地扛下去,我会在一定场合给你鼓与呼,做你们的坚强后盾。”他看到了贺苏杭友善的面孔。

距离《黄金时间》直播还差半小时,巴日丹正在切换台前检查设备,比对稿件。乔智调试摄像机,测试色温。录音师王冲、灯光师大老刘各就各位。贡大鹏来到一号演播大厅,记者们以点头和微笑跟他打招呼。他给大家挥了挥手,是领导者的风范,是领军人物的气派。

这时,一线记者伍子刚刚获取信息,他说次日上午一批涉案高官将受到法律的严惩,马野犯有受贿罪行贿罪等将对其进行数罪并罚。同时宣判的还将有死刑犯马欢。当然也少不了对海威和沈岁亭的法律制裁。

这条信息着实把贺苏杭和巴日丹惊得不轻。巴日丹的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工具箱上,眼睛里一片荒芜。贺苏杭强打精神拍了拍巴日丹,提醒道:“巴日丹,你必须尽快让自己清醒起来,今晚的直播不能有丝毫闪失。你想一想,我们一天到晚辛辛苦苦,图的是什么?不就是想在业务上让人无可挑剔嘛!你千万不能关键时刻掉链子,你的职业要求你不能掉链子。记住了吗?”她看到巴日丹点头承诺,又说:“我相信巴日丹是最棒的,今晚的直播一定不会有问题。”

贡大鹏和颜悦色地朝这边走来,巴日丹起身去了洗手间,她要借助冰冷的水让自己尽快清醒,尽快把马欢的影子甩到脑后。

“贡台好!”贺苏杭回避不开,也就不躲了。贡大鹏接过贺_苏杭的稿件翻了翻,问道:“这都是今晚上节目用的啊,这么大的量,你能记得住吗?”

“基本没问题。一旦记不牢的地方就给自己打圆场,边说边圆。总而言之,我对得住观众的,不能让观众看出破绽,不能让观众失望。”贺苏杭说。

“不简单!虽说我们没有面对面交谈过,但我对你这位当家花旦也有所了解。”贡大鹏说话声音带共鸣,是标准的男中音发声。他问贺苏杭,他这样到现场问东问西的会不会影响她工作,贺苏杭说没关系,都是轻车熟路。他又说:“你的表现和你的综合素质我都非常了解,市领导对我也有交代。现在,虽说我们已经组建了新的电视台领导班子,但干部指数仍有字缺。不瞒你说,市领导明确授权,副职由我提名,报市委备案。我想尽快将你提拔起来,当我的助手。估计提交市委书记办公会商议之后,应该没有问题。苏杭,你可得做好勇于挑重担的准备啊!”他眼中都是信任都是期望。

贺苏杭并未感到意外,心说:真的要天降大任于斯人吗?当晚《黄金时间》现场直播圆满成功。

播出一结束,巴日丹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她伏在切换台上像一堆散沙,拢都拢不起来。这时,她的手机响了,上官金珠约她到帝都国贸的香水湾酒吧,说有要事,叫她一定赴约。她想,能有什么要事?除了马欢,再无要事。

巴日丹远远看见上官金珠高挑的身影在晃动。走近才发现,她的紫红色羊绒大衣一个折痕都没有,像是刚刚熨烫过的;淡黄色羊绒围巾非常规矩地缠裹着她的脖颈,非常传统的缠绕式,就像女英雄江雪琴那样的缠绕;头发也是刚刚打理的,齐刷刷的传统式。她给人整体的感觉是传统的文静和传统的沉静,只有布料的质地散发出时代的气息。否则,你很难拿上官金珠跟这个时代划等号。这就是上官金珠几十年来固守的魅力,是谁也不能侵犯的魅力。

穿越大堂时,上官金珠瞟了一眼巴日丹的装扮,是跟她完全两个时代的。巴日丹的黑色皮裙和黑色长筒靴子首先映入她的眼帘,白色粗线羊毛外套是敞着怀的,黑白毛线交织的小帽俏皮地扣在娃娃般的脸上,齐眉的刘海像画上去的精致,整体时尚现代。她搞不懂,这样两个完全两回事的女人,怎么都成了马欢的女人。

非年非节非假日,酒吧的生意依然门庭若市。

上官金珠找了个最为角落的位子坐下,巴日丹便坐在她的对面。脱掉大衣,摘掉围巾,上官金珠露出了大红羊绒衫的峥嵘。

巴日丹脱掉外套,摘掉小帽,黑白基调依旧。

上官金珠发觉巴日丹用眼睛研究她,抬手拢了拢头发,她说:“你觉得奇怪吧,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从来不打扮,今天不仅里外都是高档新衣服,还去美容院净了面化了妆,我也实实在在地做一回讲究女人。这感觉从未有过,挺好。”

巴日丹说:“是好看,你身材好,穿什么都好看。”

上官金珠要的卡布奇诺送来了,她又叫了甜点。随后她把服务生支走,一门心思跟巴日丹说话,她还没有切入正题,却已泣不成声。巴日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干脆一声不吭。但总让她哭也不是事儿,巴日丹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拍了拍她,她慢慢地收住了哭泣。巴日丹回到座位上,是听她说的表情。她大喘了几口气,让情绪理顺了,她说:“我没有高深的学问,也讲不出大道理。多年来一直在企业当会计,整天跟数字打交道,只懂得加减乘除,别的什么也不懂。”她又想哭,自己忍住了:“花心是男人的天性,不花心的男人一定缺少雄性激素吧,或者根本不是男人。只要花够了知道回家,这样的男人还是好男人。但是,马欢永远也回不了家了啊!”她不喝咖啡只是把玩着杯子。

巴日丹见她又不吱声了,就那么干坐着,便问:“金珠姐,你把我叫过来,不只是跟我讲这些的吧?”

上官金珠深吸一口气,随即重重地吐了出来,她直视着巴日丹说:“你和马欢的关系对我来说早已不是秘密。我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闹得鸡犬不宁,并不是我害怕你,不敢跟你闹。因为我爱马欢,不想给马欢弄难堪。所以,这么多年,我始终是被动忍受,从不敢在马欢面前说你一个不字。其实,我也想过去跟你闹,去你们台里臭你骂你,但我不会。我一直在想,你有文化,有学问,有社会地位,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会爱上马欢呢?”

巴日丹说是神差鬼使。

上官金珠说:“明天马欢就要被执行了,他是罪有应得。”

她说得很平静,说得冷静,像是跟她没关系似的。但她接下来的表现,着实令人心疼!她哭诉,她有多么爱马欢,有多么爱他们的儿子马森,有多么想一家人生死在一起,可马欢偏偏先走了!她说:“巴日丹,我是没有男人不能活的女人。”她再一次让自己哭个痛快,哭够了她说:“我承认,你巴日丹是马欢的女人。但马欢不在了,还有马欢的儿子马森需要有人疼爱啊!我今天请你过来,也算是求你了,希望你能看在马欢的份上,就替马欢多给他儿子马森一些疼爱吧!”

巴日丹被感染了,她给上官金珠承诺时泪流满面。

然而,就在第二天上午马野等一批涉案人员被判刑,马欢被执行枪决的同时,上官金珠在家中服毒自尽。她的身旁是哭得昏天昏地的儿子马森。

同一天上午,贺青山以行贿罪亲自将沈岁亭和海威送进了大狱。

就在监狱大门即将关闭的一刹那,沈岁亭听到了贺苏杭呼喊“爸爸”的声音,他含着满眼热泪露出欣慰的笑容。

海威收获了贺苏宁的“海威,我等你!我一定要嫁给你”

的誓言。

贺苏庆则在监狱外边疯狂舞蹈,直到鲜血将舞鞋浸透。

两个月后的正午,飞往美国的航班穿过厚厚的云层,巴日丹隔着舷窗的玻璃想再看看那座陪伴她死去活来的城市,禁不住泪如泉涌。马森抬起稚嫩的小手为她抹泪,她一把将马森紧紧地搂在怀里。随后,人们发现了她的辞职信。

又过了些天,宋南方从瑞士回国不走了,他说要全心全意地照顾贺苏杭的后半生,而贺苏杭并没有找到幸福的感觉。

走廊里静静的,穿过林立高楼的缝隙,贺苏杭看到了那弯伴随她风风雨雨的冷月亮,透过她的背影,凝结成一道清冷的风景……

因思而作(代后记)

这部小说早在夏花绚烂的季节就已封笔,也已给出版社等待付梓,却总是被“太多太多的话我还没有说”的情结缠绕着,迟迟不能释怀。直到今天第一场冬雪的飘然而至,兴奋之余,忽然意识到这一年将成为历史,禁不住怅然若失,怎一个“忙”字了得!随即,竞生出再看一眼书稿的冲动。此时豁然,我是将书稿视作难舍难分的恋人般爱恋了。窗外的夜幕下,纷纷扬扬的雪花撩拨出一种情绪,是急于倾诉的渴望。哦,原来是笔端情未了啊。

对我而言。写作是交流沟通最好的途径,而不是因为有人赞赏和承认才写作的,是思维模式的需要。写作可以给予心灵安慰,可以给予力量和勇气,也可以给予无限的期待,所以,我写作,我快乐;我写作,我充实。多年以来,我习惯了享受与文字的对话。

常常在想,像我这样不好热闹,不善交际,且有一定思想的人,如果不是这点灯下静思习作的嗜好,还能怎样打发漫漫长夜?所以,我庆幸这点嗜好,最起码它成全了我勤于思乐于恩的欲望。

值得庆幸的还有所从事的职业,恰恰是我热爱的新闻记者,她培养了我的善思善断。

然而,这部小说所描写的大都是新闻圈里圈外的故事,与其说“越是熟悉的越容易写”,倒不如讲“我是捧着烫手的山芋跳舞”,诚惶诚恐。单就“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心理暗示,就足以给写作过程实施了无形压力,故而中途几次搁笔。

虽说有过《日出日落》被多处盗版的经历,有过《家里家外》有市无书的局面,也有过多家单位欲购我的作品的影视剧改编权的热闹,这些都曾经让我产生一过性的沾沾自喜。

随之而来的,则是对自我的苛求。

这部小说最终得以面市,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全国各地热心读者(尤其是我的同行们)的鼓励和出版社的充分肯定。为此,一并表示感谢。

我想说,不求纸寿千年,不求轰动效应,但求深思回味。

蔡越涛

2005年12月30日夜

——完——

上一章: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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