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在迷巷

断代  作者:郭强生

天气竟然无预警地放晴了。

折腾到了九点多,阿龙从警察局回到住处时,小闵已经睡了。

早餐蛋饼与豆浆放在茶几上,小闵把自己的那份吃了,留下一桌未清的残局。他摇摇头,把杯盘连同剩下的蛋饼一并送进了厨房。经过了一早的波折,他没有胃口。错过了原本的上床时间,困意过头后,反而出现了一种亢奋。

进了自己的房间,拉上窗帘,阿龙躺在床上强闭起眼睛,企图让自己冷静。

员警勘验后的结论,MELODY 并无遭人闯入,现金也原封不动置于吧台的抽屉,老板被送医后紧急进行了中风后的手术。应该就是一件单纯的报案,为何被管区员警又带回派出所细问?躺在床上的他重新将回忆倒带,才警觉到当警察问道,有没有看见其他人的时候,自己曾迟疑了两秒。

把胳臂横搁在鼻梁上,想要挡住从窗帘缝隙中钻进的刺目光线,却挥不去越来越清晰的记忆。(唉,一定是被看出来我的欲言又止了……)不安地翻身侧睡,再次想到了那个密闭不见天日的酒吧。(难道会是幻觉?……)

推门而入的那当下,不知白昼脚印有多久不曾踏入的那个空间,立即扬起一股烟与酒混合着某种陈旧装潢的气味扑面而来。就连现在深吸一口气,那气味都像是仍一路尾随着来到了自己的房间。一进门,立刻发现有人倒卧在洗手间外甬道上,他下意识便冲上前想要将人扶坐起,却在这个时候听见身后有人朝他喊了一声——

印象中他迅速地回头,却不见屋内有其他人影。

从前在门外,总以为这里头是怎样的一幅春光绮艳,如今定神慢慢巡视起室内各个角落,这才看明白了,不过就是一个吧台加十几张高脚椅。

但是印象的落差反更增添了这地方的诡异,教阿龙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闯错了时空?这样一间暗旧的密室,每晚是否会有他看不见的妖氛窜出,让那些人时间一到便如中邪般来店里报到?昏迷在地,不知是死还是活的店主,难道懂得施法,能让这荒屋中的客人自以为身处酒池肉林?

这个甬道无疑是屋内最黑暗的角落。蜷在墙边的阿龙,眼看着一寸寸朝屋里蔓延爬行中的日光,仿佛并不是来拯救他们的,而更像是一个侵略者,企图要摧毁这屋里一切,这黑盒随时有可能粉碎在光天化日下。一瞬间的晕眩让他几乎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属于黑夜的这一国,还是白昼的那方。

等确定了屋内并无其他人藏匿,他却又无端感到颈上一阵凉,心跳顿时加速。为何自己会出现在此?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清晨天亮前,他与老板有了罕有的互动寒暄?也许在那时就有了某种说不出的预感,才会在下班时多看了 MELODY 一眼?

事后当员警问道:“有看见其他的人吗?”本来差点就要脱口回答,好像听见有人,然而一念之间又把话吞了回去。

好在现场看不出任何可疑犯案的迹象,想要进一步厘清楚始末,只有等病人手术后清醒了再问话。“这间酒吧的老板真命大,如果你晚个十几分钟再发现,他大概就没救了。”员警留下阿龙的联络方式,最后又补了一句。

不晓得是不是自己心虚,总觉得对方的话中有话。

不能怪那值勤的警察,就连阿龙自己也仍充满疑惑。但是他心里清楚,不能随意向人透露更多了。短短十来分钟,等待救护车抵达的那段时间,他曾多么努力压抑住心头的森然之感,强作镇定不断告诉自己,多亏了那声音的提示,他才没有对病患做出错误的处置。

那个看不见的说话者,有可能是曾见过的人。

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到底曾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人的声音呢?

一定会有比较合理的解释,譬如说,某个离去后又折返的客人,当时刚巧从门外进来,在他背后喊了那些话后,自己又匆匆忙忙跑到外面去求救了吧?

但就算出去求救,也还是会回来看看老板怎么样了才对。怎么后来连人影都不见了?就这样一走了之了不成?

问题是,如果真有这么一个白目的家伙,他折返回来原本是想做什么?

不认得其他任何酒吧里的常客,更别说若想要通知与老板亲近相关的人。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阿龙都只见老板自己一个人关店打烊,另个没事会做女装扮的家伙,好像也有一年没见过他出现来帮忙了。

究竟那两人是什么关系他从来都并不清楚。(是合资的朋友?搞不好是情人,现在已经分手了?……)

他总不方便平常在老板结账的时候,刻意去探这种隐私吧?更何况,他们这种人之间的事情,外人怎么会搞得懂?只是一时还真想不到,有谁可能跟老板关系较亲近,应该通知一声。

这件事现在应该是警察的工作,并不该由他来操这个心。但是稍早出现的那两个员警,说不出为什么,让阿龙总有些不放心的感觉。

他想起其中一位员警在老板的皮夹中翻找证件时的表情。

身份证与健保卡上写着老板很菜市场的名,林国雄。啪啪掉出了一堆会员卡,警察捡起来,开始一张张悠闲地浏览,嘴角带着嘲谵的似笑非笑,一边转头对另一位员警说:“全是三温暖和按摩院,都不怕得病喔!”

然后是一张照片,从皮夹的内层给抽了出来。

警察先生瞥了一眼,本来很快就要塞回皮夹,但像是被提醒了什么,又重新拿起来检视。屋内太暗看不清楚,又对着门口射进的斜光打量了许久,最后把照片递给了他:

“这个人常来店里吗?”

相纸冲印,好古老的东西。都已经褪色了。没错,照片中的林国雄至少比现在年轻十几岁,三十郎当的一个帅哥,笑得十分开心。

照片中与老板搭着肩的另一位,相貌堂堂,性格中又带了几分书卷味。若说这人也是他们那种圈内的,走在街上还真认不出来呢!

是情侣照吧?哥儿们照相的时候,不会出现这种依偎的感觉。没见过,阿龙把照片还给员警,摇摇头。

原来老板不是一直一个人,曾经也是有人爱过的。

员警又把照片递给了另一位,对方也是瞪大眼睛端详了半天,然后跟他的同事交换了一个“现在该怎么办?”的表情。

“你觉得呢?”

“不是那么确定。”

“这叫作摸蛤仔兼洗裤[意谓一举两得]。”

“还是小心一点好啦!”

那两个员警彼此间的对话,始终像在打什么哑谜似的。

之后被带回去派出所又再做了问话,阿龙始终不解所为何来,不是已经确认了,既非抢劫也无人行凶了吗?在黑夜黎明交界一刻所听到的那声音、那张皮夹里的照片、照片中的人,这一切究竟有什么关联?更让他难以释怀的是,那声音,如果不是自己幻觉的话?——

“是中风……千万别移动他……”

那是一个听起来十分疲倦而低哑的声音。

隔壁卧室里的小闵又在说梦话了。

这突如其来的惊扰,让正在思索中的他一时误以为,那个声音又再度来偷袭。

与小闵一直各有自己的卧室。少了一般人的正常作息,两人仅有的睡眠时间显得格外珍贵,容不得彼此不同的睡眠癖性来搅局。像是小闵就经常梦话连篇让人发毛,他则总会因鼾声如雷被半夜摇醒。勉强适应了一周,终于还是不得不分房。

竖起耳朵,侧听了一会儿隔墙的梦呓。若不是知道小闵有这习惯,乍听会以为,房里有另一个人正在与她对话。

都是未完成句,仿佛对方非常善解人意,只需要点到为止。从那软绵低吟的语气可以判定,梦里的小闵,显然比在清醒的时候开心。

是谁在她的梦里?

翻来覆去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入睡,几个小时后,他便放弃了继续这样辛苦地与睡眠搏斗。有种恍惚的感觉,半梦半醒间一直急着要找某样东西。寤寐不明的场景,昏暗的视线,竟有几分与那家酒吧类似。坐起身,只记得最后这点印象。一看表,怎么才下午一点半?

随便梳洗了一下,拿了机车钥匙,他轻手轻脚地又出了门。

到了医院,发现手术虽然已结束,但病人还在恢复室,尚未送回病房。阿龙又骑上了摩托车,在七条通附近的巷子里兜了一圈。

之前几乎很少在天黑前进来过这些巷弄,少了层层叠叠俗艳霓虹的加持,在冬日的残阳下,这一区显得比印象中破旧。隔着巷子两公尺不到的宽度,他朝对面 MELODY 的店门打量。铁卷门只拉下了一半,招牌灯在警察与救护人员的一阵忙乱进出中还是忘了关。白昼里那店面的外观像一张人脸,眨着未眠的眼,咧开了嘴正对着他笑。

走过了街,把铁卷门拉起,进了酒吧里再用高脚椅抵住大门。西晒的冬阳虽已没有温度,但比清晨时仍要来得耀目许多,让人觉得屋内顿时像被消了毒似的,空气也瞬间流通而冲散了不少那种积压多年的陈旧怪味。

走进吧台,开始摸索着所有的电源开关,试按了好几个,才终于确定把屋外的灯箱招牌给熄了。

看起来这店里除了几瓶还没开过的威士忌,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

之前一直避免去瞧墙上挂着的一幅幅男体艺术摄影,如今门户大开照得满室明亮,想假装四壁无物都不可能。但是为何这些摄影海报中都是西洋男子?有件事阿龙一直没搞懂过,gay 到底分不分男女?如果两个人都是像墙上这些肌肉发达的壮汉,做起爱来岂不是像小时候在乡下看到的牵牛交配?

但是这不是他独自回到这里想要研究的重点。

即使在白天,这里仍是个感觉阴暗的场所,加上昨晚又下了一夜的雨,大夜班结束后,自己的心情既疲累也郁闷,在这些因素之下,会不会是自己失了神或出现了错觉呢?

看得出来这个林国雄还真是个能省则省的。没有制冰机,用的冰块都是零售的就算了,连个餐饮业必备的冰箱都没有。吧台后的地上堆放着一个个郊游用的小冷藏箱,啤酒就这样冰在里头。算准了一晚上多少瓶用量,宁可麻烦每天叫货,也不想多存个半打。凭着超商打工多年的经验,他一眼便看懂得了老板为了省电所打的算盘。

再来就是这地方也没装保全系统或监视录影,连铁门也还是手动式的卷门。阿龙找到了柜子里放的大锁与链条,心想就算没值钱的东西好偷,到了晚上可能还是有不知情的客人上门,所以还是拉下店门锁上比较好,否则一定会有人跑来超商找他东问西问的,他可不想整个晚上都被这种事骚扰。

检查过了一圈,这屋内看不出有什么不寻常之处。总不会是照片中的人在说话吧?明明听到的那句是中文,可这些都是阿凸仔[老外、洋人,闽南语。]啊!

至于小贮藏间里那么一大捆的冥纸是作为何用,他以为做生意的人为求平安拜拜神鬼也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

虽然有合理的解释,但那成堆的冥纸仍是带给他一种异样的感觉。老板准备的分量也太多了些,难道这就是原因?都说香烛纸钱这些东西是穿阳通阴的媒介,这地方确实有股一般人感受不到的能量,除了他?

“请问——?”

他差点没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出心脏病。

一抬头,看见门口出现了一个穿着两件式套装的女子。也不知要请问什么,那女子就大剌剌直接登门入室了。她的身后还跟了一个手拿着相机的男人,对着室内场景就开始猛按快门。

“喂!谁准你拍照的?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我是 X 杂志的记者。”

女子做个手势让摄影师暂停工作,向他递上了她的名片:“这是一家同志酒吧没错吧?听说老板目前在医院里?你就是发现林国雄昏迷向派出所报案的人?”

女记者咄咄逼人的口气让阿龙听了很觉刺耳,这哪里像是采访,更像是在对嫌犯的侦讯。尽管他与老板没有交情,但就算是守望相助,似乎也不应该对来意不明的杂志媒体透露这些讯息。

媒体。同志。曝光。……某段埋藏已久的记忆随即被触动,阿龙却下意识如按下开关般阻断了记忆密码的输送。现在他最需要提防的事情,就是不小心让自己越陷越难脱身,连记忆都要因这起突发事件而被翻出来检视。

然而那短暂连线的几秒钟,让他更加警觉来者不善。直觉的判断,这店里的客人应该不会希望有记者带着摄影师来到他们的地盘上指指点点。就算不是同志酒吧,这一带的酒廊第三性公关店牛郎店,家家也都是看重隐私的。如果小闵哪天在上班的路上也被记者堵住,问了一堆私人问题,他铁定会跳出来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只不过现在眼前的这位偏偏是个女的——

他的克制不语丝毫没有让女记者有罢休的意思,继续朝阿龙连丢出下一串问题——你认识老板林国雄有多久了?你清楚他的交友状况吗?今天警察来现场的时候有看到一张照片你还有印象吗?

再怎么以不变应万变,他的沉默也不免被最后的这句问话给破了功。什么照片?他故意装傻反问。

你认得出照片中的另一位吗?女记着继续紧迫盯人。

“我不知道什么照片——”阿龙边说边拿起放在吧台上的大锁,“对不起我要关门了!”

女记者趾高气扬的态度立刻受到挑战,她一定万没想到对方会给她这样的下马威。追在阿龙的背后,她以近乎失控的尖声喊起来:

“你们这些同志就这么不敢见人?永远躲在暗处?有什么好隐瞒的,如果你们觉得爱人也是你们的权利,为什么不跳出来?我代表的是一个专业负责任的新闻媒体,特别还来这里想跟当事人做查证的动作,希望给你们一个公正的报导,你不觉得你这样的态度会让同志的形象很受伤吗——?”

“我不是同志!”

已经走到门外了,这时阿龙又猛地转过身,顺势把铁卷门哗地拉到只够半个人钻出的高度:“我只是来帮忙锁门的。”就算他是,也无权代替老板做任何回应吧?

刚刚被切断连线的记忆却又趁机蠢蠢欲动。他已经又嗅到了那记忆里的石楠花……眼前浮现了多年前那一天报纸头题的图片……够了。这些人会突然出现一定没有好事。不过就是那个叫林国雄的,在十几年前跟他的爱人拍的一张照片不是吗?值得这样大做文章吗?

“喂!你能把门再升上去一点吗?”

一脸怒气又难掩窘状的女记者,因穿了窄裙而难以弯身曲腿钻出那道门。阿龙看在眼里,丝毫不为所动。

“我改天还会再来。”女记者在摄影师的搀扶下好不容易钻出了门缝,狼狈中仍倔强地想挽回自己的尊严。

看着那两人无功而退,他小小的得意,却在挂上铁链,扣起锁环,望着店面被铁门密封起那一刻,又被心头另一股起伏的隐隐不安所淹没。为什么感觉上,这仿佛只是一个事件的开始,而不是落幕?为什么觉得好像听见了在铁门后有酒瓶被砸碎在地的声音?

伫立在渐起的寒风中,他努力压抑住想要重新开门进去察看的冲动,直到发现对面的超商里,他的午班同事丘丘正在跟他招手,他才带着一颗慌张怦跳的心跨上了机车,像是被人发现干了什么坏事,加速驶出了曲折的巷弄。

拎着从自助餐店买回的晚餐,回到住处时,看见小闵围了条大浴巾,刚洗完澡正从浴室出来。阿龙报上菜色:有清蒸鱼、番茄炒蛋,还有丝瓜哟。

“马上就来。”小闵一闪进了卧室。

小茶几铺上报纸,免洗餐具摆一摆准备开饭。餐桌上堆满的是批来的那些直销的化妆保养品,他已经忘了上次在餐桌吃饭是什么时候的事。

“早上你一直不见人,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吓死我。”

小闵又恢复了清醒时大剌剌、直通通的说话方式。背景响起了吹风机不甘示弱的呼啸,头发的主人像是受了惊吓似的,突然放大了嗓门:“什么?……你说那家 gay bar 怎么了?……啊?……你还真爱管闲事ㄝ——”

但即使是对小闵,阿龙的描述也还是隐瞒了其中让他不安的部分。他甚至没有交代几小时前又回去现场所发生的事。

小闵吃着他买回来的清蒸鱼,边听边点头:嗯,我看那个老板没有什么家人。很多 gay 老了都是这样——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想到了什么,就不往下说了。

“怎么了?”

“也没什么啦,我想到了二姐;她以前就说过,这家 gay bar 的老板怎么这么死心眼,赚了二十几年,也早该收山了。”

二姐就是她们店里的妈妈桑。她有个在歌坛红透半边天的亲妹妹,几年前曾经被媒体爆料,成名之前妹妹在姐姐开的酒廊里陪过酒,之后姐妹就老死不相往来。(又是媒体惹出来的祸……)二姐和妹妹长得还真像,但是两人的人生,一个天一个地,二姐的沧桑已不是化妆品能够掩盖,如今说她是天后的妈,恐怕会相信的人还更多。

“哦?有开那么久了吗?”

“二姐说,比她开店还更早。”

他知道小闵刚才为什么话说一半了。她应该是想到了自己。

“今晚你会去推销那些保养品吗?”

“嗯。就剩你们家我还没去过了。真的会被二姐看出来我们的关系吗?”

“就告诉你不要来店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明年,最多做到明年——”小闵放下筷子,接着叹了一口气。

“其实你真的不必再去上那个大夜班了。都快四年了,什么情况我没见过,我自己都会应付的。你要不要考虑,重新找个白天的全职工作?”

“但是那样的话,我们就几乎碰不到面了。”阿龙略感不自在地笑着,“我喜欢我们两个在同一时间都醒着的感觉。”他说。

小闵端详了他一会儿,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然后忽然便悠悠地说声吃饱了,起身进了卧室,坐在梳妆台前开始用力地刷起自己一头染金的长发。阿龙悄悄地也跟到了卧房门口,靠在门边打量着她。她从镜中突然瞧见,忙放下梳子,开始拿起了一瓶乳液倒了满掌,胡乱在颈部腿上涂抹。

干吗不出声站在那儿?她问。

事实上,阿龙很想对她说出在他脑里已经盘旋了一天的一堆疑问。很想告诉小闵,今晚就请一次假吧,因为感觉起来总有什么事不对劲。在待会儿入夜后既喧嚣又孤独的那些错综街巷间,恐怕有些什么让人不安的东西正潜伏着。

晚上少喝点。结果他却只吐出了这几个字。

“你也该准备一下了。今天没下雨,客人可能上门得早,你最好七点以前就去补货……现在共有几家的小姐会跟你固定叫货?”

五六家吧?阿龙撒了个谎。其实他推销得并不积极。

小闵满意地点了点头。

随后在她脑中闪过了某个新点子,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附近的 gay bar 也不少呢,你要不要开拓一下市场?搞不好你很有同志缘喔!”

几小时前被那个杂志女记者骚扰时,在脑海中曾几次匆匆闪过的破碎回忆,终于因小闵的点破而再无处可闪躲。

本来刻意不愿去多做联想的,不料小闵会拿这事当成了玩笑来说。事实上,他并不记得曾将这段过去,完整地向小闵叙述过。就像这一天发生的事故,他下意识也做了部分省略。

那是关于自己大学的时候曾参加过国标舞社团的那件事。

才参加了一个学期就退出了,所以当初也就是某个茶余饭后,无意间跟小闵提起过这事而已。与社团只有过短暂的交集,尽管有些事之后一直深埋在他的记忆里,但只要不去多说,仿佛也就淡化了它的真实性。

本来就不是因为兴趣而加入那社团的,是因为听了宿舍里其他男生在起哄,说是来国标舞社上课的那个女老师身材超辣,总穿了短裙高跟鞋,扭得像条蛇似的。跳得不好没关系,老师会让你搂着她的腰,一对一示范给你看。大学男生就是这么吃饱没事干,结果社团教室里阳盛阴衰,二三十双眼睛全在盯着女老师曼妙玲珑的曲线摇摆。

并没有外传中的一对一教学,女老师有一个男助教,硕士班的,专门负责对付这些无聊男生。女生不够,上课时老师干脆让男生跟男生一组,几次下来,原来心术不正的那群男生全都落跑了。

校庆晚会上,各社团都得派出节目,国标舞社出现男角荒上不了场。阿龙不知道为什么,其他男生都没接到国标老师的电话,偏偏只有他。为了晚会的节目,她特地来电拜托请他归队助阵。抵挡不住女老师电话上甜软的温情攻势,阿龙只好又硬着头皮答应回去练舞。

一开始由女老师完成了舞蹈编排与舞者的搭配,之后监督练习就都交给了助教去执行。阿龙的身材架式不错,为了台上效果,老师派给他的舞伴是社团里的老干部,用意是想老将可以带新人。

没想到阿龙的舞伴因为没被安排到焦点主秀而正忿忿不平,输给了社里另一个女生也就罢了,还要她跟他这个菜鸟上场,打从一开始练舞她就没有过好脸色。只要阿龙几次被纠正了还犯错,那女生瞪他的眼神之冷酷,简直当他是残废。求学的过程看似吊儿郎当的阿龙,既然决定了的事就一定会拼拼看,这是他的个性,就像是离家独立半工半读的决定,他从没喊过苦。

直到那回舞伴一甩头走人说不练了,留下满脸赭红的他和一旁不吭声的助教。这样被女生羞辱他从没遇到过,觉得自己当初会答应归队根本是蠢到家。

“为什么挑我?我说过,我来参加社团只是因为——”

还没说完,助教就递给他毛巾跟矿泉水:“名单是我提供的。老师没时间去认识你们每个人;但我都有在注意——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我才不要再跟那个自以为是的丑八怪练舞。”

“嗯哼,这个我们来想办法解决。”助教拍拍阿龙的肩膀,“气死她的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根本不需要她,而且当天在舞台上,我们还要压过其他所有的舞者。”

话虽如此,他俩当时都早做好了失败的心理准备,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任务。

两名男舞者的双人探戈?

乡下孩子好强起来只有一股脑儿的傻劲,为了报复那个瞧不起他的女生,阿龙决心拼下去。从小到大,上台领奖演讲唱歌都没有过他的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发掘有跳舞的潜力。加上助教修改了一些动作,让他更驾轻就熟,原来的挫折感很快就被新燃起的信心所取代。

不让秘密武器提前走光,他们总避开社员,在半夜以后的空教室里排练。基本的舞步与节奏掌握,不到两周就已经上手。在大镜墙前,看见自己与助教两人的动作越来越协调,很惊讶原来探戈舞是兼具力与美的,也适合两个男生以阳刚的爆发力来诠释传统的情欲奔放。

就想象这是原野上有两头狮子在决斗吧!助教这样说。

原版中几个较具难度的动作,例如男舞者要接住跃起的女舞者,再一个旋转把对方甩到地上,最后从胯下把女舞者拉出,助教曾考虑要不要把这一串编舞简化。阿龙却认为,既然要让全场惊艳,还是先试看看再说。

“我才五十五公斤,别指望要我举起你。”助教说。

“来吧,谁怕谁!”他亮了亮自己的臂膀,虽然对自己的能耐其实存疑。

除了练舞,两个人开始抽出时间,在白天一块儿去体育馆加强自己的肌肉训练。那一个多月里,他没事都挂着耳机,心里默数着步子,同时一面计算着角度与自己的速度。经过积极的锻炼后,阿龙自信可以托举起对方,不会是问题。

没想到练习时总是出错的人,这回换成了他的舞伴。虽是双人舞,但两人之前并无太多肢体接触的动作,阿龙发现问题出在助教似乎对于他的触碰,总是显得不太自在。

“我会想办法减个几公斤,抱歉。”他总是这么说。

“喂,老兄,不是你的体重问题,是你没有调整好重心,身体都在抖。要ㄍ一ㄥ[即拼音 gīng,用东西支拄另一个东西或是两个东西互相抵住、撑住,闽南语]住全身的肌肉,像这样——”

不自觉已反客为主成了体能训练师,阿龙把助教扳转过身面对镜墙,拍击着对方身体需要用力的部位:“这里,腰要挺直一点……还有大腿,并拢一点,这样你的重量就不会往下掉——”

两人的目光在镜中相接,阿龙看见助教眼神中的异样。

同样是男生,那样的表情他当然能够辨认。那是心理与生理同时被挑动而难以自抑的一种失态发情。虽然是很短的一瞬,但助教裤裆间的勃起被他看见了,他很快转过脸去。

“嘿阿龙那只是我——”

不让对方慌张失措的解释继续,他板起脸,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只说了句:“只剩下十天了,别浪费时间。我们再来练一遍。”

不需要解释。他并不是不懂发生了什么事。

不要再去谈论,他以为是最好的处理方式。最后一周的排练过程,他都尽量不跟对方交谈,休息的时候也避开两人独处,自己到外头去坐着。他只希望自己到了台上不要出糗就好,其他的事,假装一概不曾发生,也不想深究。到底对方的这种想法已经默默发酵了多久,仿佛越多去了解,越会显得自己对这种事的兴趣,让他成为了那个被动的舞者,其实从来都未曾拒绝过对方所带领的舞步。

连声明自己不是都嫌多余,结果只可能节外生枝,让对方因此有了更多机会,对自己吐露那些与他无关的痛苦啦寂寞啦什么有的没的。

只是,怎么之前都没想到,自己并非真是舞蹈那块料,会被挑中都是助教的刻意安排?那是一种被侵犯的感觉。阿龙觉得自己被欺骗了。

想起一幕幕曾经两人单独练舞的深夜,当时的默契,当时为彼此加油或喝彩所交换过的会心眼神,如今全失去了男生与男生间友情的纯粹。

在如雷掌声中谢完了幕,一到了后台,助教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突然抱住了他,兴奋地大喊:“我们做到了!”

他推开和自己一样全身汗淋淋的那个身体,眼角余光扫到周边,有人见到这画面正在掩嘴窃笑。他没有做出更多的回应,除了跟对方客气地点了点头。

面对阿龙依然刻意地疏远他,助教愣了两秒,汗水滴到了鼻尖也都忘了抹掉。他就这样盯住阿龙的脸,半天才终于回过神,故作哥儿们的潇洒朝对方伸出了手掌:“很高兴能跟你合作。”

阿龙迟疑了一下,没有去握住对方的手,反改成要对方与他击掌就好:“谢谢你,助教。”

一段双人探戈,几个高难度的抛甩,获得了全场口哨掌声连连。只有阿龙自己有数,这几招练得有多辛苦。在谢幕的时候,听着台下的喝彩,他陷入了复杂的心情。他不知道是该继续疏远,还是该前嫌尽释。

在步下舞台的那一刻,他很快做出了决定。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个节目,他已尽可能用最专业的心态来面对这个挑战,如今节目结束,不该有的牵扯从这一刻就该中止,这样才算是一个称职的舞者。

回到宿舍,在书包里发现了一张小卡片,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放进去的。

“我对抗自己,也对抗世俗,但我对抗不了毫不在意我的你。保重。请不要怪我用这样的方式接近你。希望多年以后,当你想起今晚在舞台上的这一支舞,会是一个美好的记忆。Tony”

趁室友没发现他在读什么之前,阿龙很快就揉掉了卡片。

后来再也没回去过社团,在校园中也没有再见过那个 Tony。直到大四的某一天,他看见报纸上的新闻。

某市的市长选举战火激烈,其中一位候选人的造势晚会上找来了变装舞者,打出了同志平权议题想争取更多选票。附上的新闻照片比文字占了更大的版面,阿龙只瞟了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中的那个舞者。

一周后,Tony 自杀的消息上了各大报,登得比之前候选人的造势晚会还更醒目。电子媒体访问到了 Tony 的姐姐,一整天各家的电视新闻,都在重复播出她控诉候选人害死了她弟弟的一段呼天抢地画面——

“他们骗他去表演,报纸登出来说他是同志,还登了那么大的照片……他怎么会是同志 ?他在念研究所功课很好,还是国标舞选手,因为我们家境不好,他才会去偶尔客串打工表演,赚自己的学费……这个候选人怎么可以这么没良心?只是去帮他造势晚会表演,就说他是同志?他是被逼死的,他被人指指点点压力有多大你们知道吗?……报纸就这样登出来教他怎么做人 ?你要他怎么解释?……还我弟弟命来啊!……”

Tony 的确没说过自己是同志。他只说他对抗自己,也对抗世俗,但是他对抗不了的是……

新闻播到一半阿龙就冲出了自助餐厅。他不能忍受继续听着同校的学生们一边看着新闻一边议论纷纷。

他们知道个屁!他直觉助教的家人在说谎。就算外人指指点点,也不足以逼死 Tony。世俗,不过是陌生人的一张嘴而已,反而最在乎的人才是越难以对抗的。从他家人在他死后仍不断否认的态度来看,一定是因为上报后不断被家里逼问自己的性向,所以 Tony 才会羞愧自杀的!

他们曾经是朋友的。他们原本可以继续当朋友的。

那段相处的时光,不管阿龙愿不愿意承认,事实上已经让他与 Tony 有了某种革命情感。回想起练舞的日子,他发现对 Tony 的记忆,远比自己以为的要更多。关于他的死,他或许比他的家人还更清楚真相。在深夜校园无人的田径场上发了疯似的跑着,一圈又一圈,却仍无法摆脱心里的愧疚。害死 Tony 的不光只有他的家人、媒体和那个利用同志议题想搏版面的候选人。怎能说他的冷漠不是另一个帮凶?如果他们依然是朋友,或许 Tony 就可以跑来跟他诉苦,问他该怎么办。那他就会告诉他:管你家人怎么想,可以学我自己搬出来,独立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

曾经,在舞台上跃起的那一秒,Tony 对他是完全信任的。

尽管在后来练舞时变得尴尬,但在台上的那一秒他俩都知道,只要专注在此刻的这一个目标就好,其他的情绪都不重要。其实他只要像当时一起练舞时那样,接住了 Tony 就会没事的——

但我却失手了。

公寓里只剩下他自己,小闵已经出门。多少年都没再回顾的那段往事,让阿龙突然感觉孤单。他自己也不明了,为何无法对小闵说完整个故事,关于助教的死?

最亲密的关系里,也还是总有一些只属于自己的心事。这么多年过去,他都快以为故事的后半段是自己的想象,助教真的已经死了吗?

原来是真的。他发现连那个夜里在田径场上泪奔时,校园里飘来的石楠花树气味都仍印象清晰。那一支双人探戈,有可能也被自己的身体记得吗?他的肌肉里还会藏有当时的律动与拉扯,如同于长年冰雪覆盖下的一串遗失的脚印那样,或许仍会带他前往某地吗?

没想到这一次,他再度又无端地被扯进了一个同志的生死交关。

自己之前竟然没有发现,从第一时间发现那个林国雄倒卧在黑暗的店里,他或许已经身不由己,被过去这段记忆所发出的指令驱动着,难怪会觉得总无法就此放手?

同时他却又下意识地在闪避,怕被旁人看出自己的担心,所以才会连对小闵都无法坦言。难道这是由于从小到大被洗脑后根深蒂固留下的设防?

这世界很早就教会我们壁垒分明的生存法则。因为懂得害怕 的人,才更知道怎样的人生是安全的——这个想法总是不时就会浮上他的心头。

无法形容自己内心此刻的矛盾。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人。

默默地走到小客厅的中央,调整好自己的立姿,他闭起眼睛,凭着记忆找回了那一年站在舞台上音乐出现之前的预备动作,那个朝着某只看不见的天空之鸽所摆出的召唤手势。

心底这种隐隐的痛,竟也像是对他的某种召唤。那只在寂寥空旷的午夜天际,始终盘旋而无法落地的飞鸽,正是他自己。

虽然答应了小闵会提早出门去推销保养品,但一整天下来几乎没阖眼的阿龙,原只想小盹片刻,没想到一睁开眼已经快到超商大夜班的时间。

通常他都会提早到店里,因为前一班的同事怀孕,他总教她把货品上架的粗活最后留给他就好。这一晚阿龙却得厚着脸皮打电话给丘丘,要她帮他代班半小时。看在以前欠你这么多的份上,好啦好啦,丘丘说。随即又问,今天这么累喔?是跟对面 gay bar 的 Andy 中风有关吗?

Andy?他才知道林国雄还有这个名号,同时心想,那人中风的消息也未免传得太快了吧?

已经怀孕五个月的丘丘,临走还不忘在架上翻寻,把就快到午夜保存期限的三明治塞了几个进她的背包。阿龙见状便随口问一句:老公还在失业?

“什么失业!根本就是懒得就业!我跟他说隔壁巷子的小七缺人,教他去他也不去!为什么我就能在超商工作他就不肯?老说他要重新创业,东山再起,我问他说小孩出生之后怎么办?他竟然说那我们就搬回他罗东老家让他妈妈带!唉我真是命苦……”

没想到无心一问竟让她一发不可收拾。当初阿龙看着他们从恋爱到结婚,丘丘老公那时在夜市有一个卖服饰的小店面,因为店租不断上涨,最后不得不收摊。

“我跟你讲,结婚真的很没意思!”丘丘说接着又抱怨了一堆琐事,怒气消了,她自己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跟你讲这个,好像把你当姐妹淘了,哈哈!都是你啦,当初怎么不追我,我想你就不会是那种不负责任的尫[丈夫。女人称与自己有婚姻关系的男子,闽南语。]……你为什么都没交女朋友啊?”

阿龙尴尬地笑了笑。这条巷子里发生的事有哪件她不知道?因为知道丘丘的个性,所以他的口风始终很紧。这却让丘丘会错了意,突然压低了声音:“我其实早就想问你的。啊你到底是不是 gay?姐姐我又不是外人……”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种事我干吗瞒你?”

但是我又为什么瞒了所有人,自己跟小闵在同居的事?自己说完都觉得这个回答有语病。

“怎么?你对 gay 有意见吗?”边说着话,阿龙还边帮一个顾客结了账,客人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临走前用责怪的眼神回瞄了一眼。

“看什么看?我看你八成就是。”丘丘对着早就出店门的那人背影啐了一句,说完自己都觉得此举无聊而扑哧笑出来。

“你这么厉害,用看的就知道是不是?”

说话的同时,阿龙的眼睛不自主地仍盯着那客人的背影,观察他的动向,直到他并非走向对面的 MELODY,他才放心地收回视线。

铁门深锁的店面,像缺了牙的空洞夹在整排店家点亮的招牌间。只要一有人走近或停留在附近,他就忍不住会多看两眼。

不是用看的,用闻的。丘丘说。你没闻到他洒了半瓶的古龙水吗?

一个用发胶把头发抓成像刺猬一样的年轻男孩,这时出现在巷子里,到了对面的酒吧门口停下,之后就在原地站立着,像是迷了路,也像是发呆。

他犹豫了片刻,想出去问问究竟,心想那人该不会是在等开门营业吧?也许等不到开门他就会自己离开。也许根本不是客人,他看起来太年轻了些。

决定不必多事去在意对面的动静,忙换个话题转头问丘丘:“我问你,如果你的小孩是 gay 你会怎么办?”

“能怎么办?还是自己的小孩啊!但是想到他的人生一定很辛苦,自己又帮不了他,当然会很难过啊——”丘丘用眼神指往了对街的方向,“你不觉得那个 Andy 就很惨吗?一个人,现在又中风了,以后要怎样过?”

不是同志,到老了也是一个人残病的也很多啊——

原本想反驳,但是随即想到了另一件更要紧的事。也许丘丘平常爱跟客人八卦,可以提供一些线索。那个老板,是住附近吗?确定他是单身一个人?

“住哪里我是不晓得,但之前有一阵子,他跟那个叫汤哥的,九点多就会一起来开店,我猜他们可能住一起的吧?……你知道我在说哪一个吧?那个高高瘦瘦的……”

那八成也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原来他们曾经连开店也是一道来的,以前阿龙并不知道。“可是今天警察想找紧急联络人,打到老板家里也没人接,你说的那个汤哥,不知道人哪里去了,大概早就不住一起了吧?”

才一说完,就看见丘丘脸上的表情如同数位画面的僵格,嘴形歪了一边,过了几秒钟才又吐出句子来:“你不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吗?”

下一秒换成阿龙有了同样的迟钝表情:死了?

“你上大夜班真的什么事都看不到也不知道。一年多前我就看他像是有病,越来越瘦。果然。有一天傍晚,还不到开店的时间,那天突然就来了好多客人,我就在看,是发生了什么事。快到八九点,客人像电影院散场一样都出来了,有几个还在我们店门口哭得像什么一样。之后那个人就再也没出现了。你上班的时间晚,没看到现在每天开店之前,老板一定先在门口烧纸钱。我也是后来才听隔壁的面摊说,人死了,鼻咽癌还是食道癌什么的……”

他根本没听见她最后这句,因为对街的某件事物完全慑去了他的注意力。

“你在看什么?对面黑漆漆,有什么好看的?”

早知道,下午应该再贴上个“暂停营业”的公告的,阿龙心想。

因为不过才一眨眼工夫,他看见对面拉下的铁卷门前,已成了三个人影在徘徊的画面。除了刚刚那个年轻男孩,又多了两名中年男子。他们在这样的冬夜里,身上的衣着显然都太单薄了,都是一身西装,没有御寒的大衣或围巾。如此慎重的打扮,通常不是在店里进出的客人会有的习惯。

丘丘戴起了机车安全帽,摇摇摆摆挺着身孕走出去了。至少她口中那个无用的老公每天都还会来接她下班。

剩下阿龙一个人站在柜台后,随时在盯着对面的动静。

过了十一点,不但那三个人竟然仍都没有离去,反而又多出了两位在门口加入了他们的聚集与等待。

怎么偏偏今天上门的人会这么多?又不是周末假日,已经都几点了?这些人他们难道看不出来,今天不可能会开门营业了吗?

凌晨一时许,阿龙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寻常。

在 MELODY 门口守候的人已经多到十位。在入夜的低温下,约定好了似的都是全套西装打扮。

再看仔细些,每款的剪裁样式却又差异极大。有一九八◯年代那种大垫肩型的,或一九九◯年代长版窄领四扣的,有欧吉桑还在穿的那种宽松古老式样,也有非常时髦合身颇像进口名牌的剪裁。一群衣冠楚楚的身影,就这样在店门前聚集不散,仿佛前来参加一场神秘的聚会。

“喂!你们不要一直站在这儿,很冷嗳……”

终于他看不过去了,趁没有顾客的空档,在寒风中抱着臂,快步走向对面的酒吧。“今天不营业……明天也不……反正最近都不会开门就对了!”

原来站在那里的西装男们,一个个开始慢慢转过脸来,朝向了他。

“老板——Andy 他住院了。你们是都约好的吗?也许你们应该上脸书 PO 个讯息,教你们朋友别白跑一趟了……”

那一张张转向他的脸孔都不带任何表情,也没有其中任何一个人开口表示什么意见,或向他打听 Andy 的情况。他们当中,从二十几岁到五十几岁的都有,全都不发一语光盯着他。就好像他在对着空气说话,或是他们听不懂他的语言。这群人的眼神中所散发出的一种迟缓、空洞的感觉,让阿龙不自觉防卫性地倒退了几步。

避开他们的注视,正打算转身回去店里,却看到那个有着庞克刺猬发型的年轻男孩站得摇摇欲坠,好像随时将倒下。阿龙才看出来,为何那男孩一出现立刻就引起他的注意。他的确是所有人中最怪异的一个。穿着三十年前大垫肩过时式样的就是他。

衣着与发型倒还其次,怪异的是他整个身体线条呈现出的不自然,头与颈一直维持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吃力地想要抬头却又无法施力般微微下垂。一道墨色的液痕正从他发间渗出,爬过了他的额头。

是血?他愣住了。

“麻烦开开门……让他们进去吧……”

这次他听清楚了,全身的寒毛刹那间都像是一根根巨大的仙人掌刺般,从他每一个毛孔暴冲出来,令他几乎想要尖声叫喊。又是早上的那个声音。终于想起来了。与其说是从声音的特征中分辨出了答案,不如说有一股预感,就像在人群中,有时你会感觉到有目光正停留在自己身上,虽然那道目光并不在你的视线范围,你还是会准确地朝目光的方向回望——

正是那个叫汤哥的!

阿龙快速旋身,依然不见对方踪影。等他又回过头寻找时,那些面无表情的守候者,却已经全部瞬间消失。铁卷门前一片冷清无光,只有他自己。

一股颤栗顺脊而下。

接着是一股强大的悲伤,如同严冷低温的涡漩,在他的灵魂中冲灼出了一个窟窿。胸口一阵抽搐,他顿时痛苦地趴倒在地。

不知道刚刚究竟发生了何事,也不记得那是短暂几秒,还是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他整个人的知觉如今只剩下那个窟窿,感觉有无数个无形的、哀伤的阴影,一行行、一波波,正争先恐后地从他心上的那个破口不断地穿过……

他抵挡不了那种刚经历过了一场巨恸的感觉,仿佛整个暗深的夜空都带着无形的重量,压迫在他的心头。

或许因为吸纳了太多那些不可知的绝望,他开始变得呼吸困难。双腿已麻痹无法移动,只能继续留滞于酷寒的冷空气中打着哆嗦。

直到他慢慢回过神,弓起背,在原地如同一只流浪猫似的蹲缩成一团。

从被泪水迷蒙的视线中,他看到 MELODY 那几个字形又被点亮了,鬼火似的闪了几闪,遂又悄悄灭成了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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