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若有情天亦老

春秋那杯茶,战国这碗酒  作者:南柯月初

他跌倒,他沉沦,你们一再嘲笑。须知,他跌倒在高于你们的上方。他乐极生悲,可他的强光紧接你们的黑暗。

——尼采

孙膑来到齐国,除了国君对他以国士之礼待之、敬重有加外,没有人真正瞧得起他。用他们的话说,他是一个废人。尤其是那些武将,都是刀口舔血、砍人砍上来的将军,突然一个废人轻轻松松就爬到自己头上,搁谁谁也不服气啊!当然,有一般就有例外,田忌就是个例外。

复仇者1:孙田联盟

田忌,妫姓,田氏,名忌,字期,封于徐州(今山东省滕州市南),故又称徐州子期。他是齐国的高级将领,但不像其他将领那般高傲,他对孙膑十分敬重,将其当作老师一般看待。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孙膑是个有恩必报的人,这不,报恩的机会来了。

齐威王是个爱玩的人,之前玩音乐,现在又喜欢上了赛马,而且赌马赌得挺大。别忘了,他可是国君啊,他的马肯定是最好的,谁能赢他?!但是又不敢违背他,大臣们只能轮着输给他,这次轮到田忌了。

赛马分为三场,马被分为三个等级:上等马、中等马、下等马。第一轮,田忌用自己的上等马对齐威王的上等马,输了;第二轮,中等马对中等马,又输了;第三轮,下等马对下等马,还是输了。

田忌真的很郁闷,没一会儿工夫,半个家当都输掉了。人家是国君,自己输了钱还不能抱怨,只能打碎牙往腹里咽。正在田忌愁眉苦脸、垂头丧气之时,孙膑摇着轮椅晃悠了过来。

“老田啊,输得挺潇洒!”

“得了吧,少说风凉话了!”

“你只管下大赌注,我有办法让你赢,你信不?”

“先生请说。”

“我从比赛中看出关键性的一点:大王的马虽快,但每次只比你的马快一点点,这就说明你们的马,差距其实很小。有时候只需要对顺序进行简单调整,就可以引起质变。下一场比赛,你如此这般……”

田忌听从孙膑的建议,下了千金的赌注。第一场,田忌用自己的下等马对齐威王的上等马,输了。齐威王与众人幸灾乐祸,觉得孙膑徒有虚名,不过如此。孙膑稳如泰山,笑而不语。

第二场,田忌用上等马对齐威王的中等马,赢了;第三场,用中等马对齐威王的下等马,又赢了。三局两胜,田忌奇迹般地逆袭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这才见识到什么叫兵法,而这也只是孙膑的牛刀小试,他用事实诠释了什么是“兵者,诡道也”。齐威王走到孙膑轮椅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先生方显大才本色啊!”

这些都是小打小闹,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公元前354年,赵国进攻魏国的小弟卫国,夺取了漆富丘,魏国这个当大哥的立马就不干了,但也只想派少量兵力教训一下赵国就算了。对此,庞涓不乐意,觉得魏惠王太小家子气,直接自己领兵包围了赵国首都邯郸(今河北省邯郸市)。赵成王懵了,我就是想捞点小便宜,怎么整出这么大动静?不行,必须尽快搬救兵!想了一圈儿,也只有齐国能与魏国一战了,于是托人带重礼前去求援。

这下,齐国庙堂吵翻了天,论题只有一个——对于赵国,救还是不救?

邹忌发话了:“无论是赵国打魏国,还是魏国打赵国,都是人家三晋内部矛盾,让他们狗咬狗不就得了,何必趟这浑水?”

段干朋反驳道:“魏国如果打败了赵国,邻国间就没人能牵制它了,不能眼看着魏国坐大而不管吧?”

二人争得不可开交,齐威王听烦了,于是看了一眼孙膑,问道:“先生怎么看?”

孙膑答曰:“刺猬长大了,再不拔几根刺,我们就要被扎出血了。”

其实齐威王根本不需要征求孙膑的意见,自从他来到齐国,他就盼着有一天能攻伐魏国、报仇雪恨。他最怕的就是庞涓太安生,如果不惹出点事来,实在没什么理由动用国家公器来报私仇。

听了孙膑的话,齐威王采纳了段干朋的建议,兵分两路,一路围攻魏国的襄陵,一路由田忌、孙膑率领,去救援赵国。本来齐威王要封孙膑为上将军,孙膑看着自己的腿,婉言谢绝了:“您可知我的这双手,也曾挽过大弓;这双腿,也曾降过烈马。可如今,只能在阴诡的地狱里搅弄风云了……”说完,他望着魏国大梁的方向,默默地说了一句。

“我回来了,老朋友!”

复仇者2:有限战争

赵国的将领中,实在没人打得过庞涓。等孙膑他们赶到邯郸,城池眼看就要被攻陷了。邹忌准备下令出兵援助赵军,却被孙膑拦住了。

孙膑:“难道将军准备现在就出战?”

田忌:“现在魏军快要攻破邯郸,此时城内赵军听到我军前来支援的消息,定会拼死抵抗,到时候他们两败俱伤,我们可以坐收渔利。”

孙膑:“非也!赵军坚守数月,眼下已到极限。此时听到我军前来支援的消息,反而会懈怠、弃城自保。我们应该等庞涓攻下邯郸后再出兵。那时候魏军刚刚打完一场硬仗,正是需要休整的时候,也是最虚弱的时候。”

田忌:“先生说得极是!”

孙膑:“敢问将军,准备出兵何处?”

田忌:“先生这话问的,我们千里迢迢来救的,不正是赵国国都邯郸吗?先生问出兵何处是什么意思?”

孙膑:“兵法云:攻其必救。我们不要向邯郸发兵,而要向魏国国都大梁发兵。大梁此时兵力空虚。等庞涓刚刚攻下邯郸之时,士兵极其劳累;而我们此时包围大梁,庞涓必会回援,而邯郸也需要魏军分兵驻守。这样一来,疲惫之师,兵力又被分散,加之千里劳军,我军定能一击而胜!”

田忌采纳孙膑的计谋,佯攻魏国的平陵(今山东省定陶县东北)。接近平陵时,孙膑向田忌建议,由齐国的临淄、高唐两城的都大夫率军,向平陵发动正面攻击,吸引魏军主力。攻打平陵的两路齐军大败,使庞涓产生齐军主将无能的错觉。同时,孙膑让田忌派出轻装战车,直捣魏国首都大梁的城郊,迫使庞涓率军回援,然后再派出少数部队佯装与庞涓的部队交战,故作软弱,一面打一面退,一直退到桂陵。

庞涓见齐军边打边退,觉得有些蹊跷,本想停下来观察敌情,但一想齐军的战斗力指数向来不如三晋,败退也属正常,就下令去掉辎重,以轻装急行军追赶齐军。到了桂陵,猛然看到山坡上飘着孙字旗,顿时一身冷汗:“不好!中了那孙子的计了!快撤!”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齐军从四面杀出。魏军本就是疲惫之师,现在又成了惊弓之鸟,魏武卒再勇猛,也剩不下多少战斗力了。这一场博弈,孙膑完胜。有史料称,在这次战争中,齐军还生擒了庞涓。

公元前352年,魏惠王调用韩国的军队,击败包围襄陵的齐、宋、卫联军,齐国被迫请楚国大将景舍出面调停,各国休战。公元前351年,魏惠王与赵成侯在漳河边结盟,魏军撤出赵国首都邯郸。大约在此时,齐国释放了庞涓,使其回魏国再度为将。毕竟当时齐国的综合国力还不能跟魏国相提并论,不会因一场战斗的胜败就颠倒乾坤。

孙膑又陷入了等待,但是这次他没有等太久,因为庞涓的确太作死了……

复仇者3:终局之战

话说在这个时代,各国都掀起了第二轮变法的热潮:西南边陲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商鞅,正带着赳赳老秦改革,步入新时代;中原这边当然也不能输在起跑线上,最有名的应该算是申不害在韩国的变法。

商鞅、慎道、申不害,分别是法家法治派、势治派、术治派的代表人物。三派虽然核心都是以法治国,但侧重不同。申不害侧重的是整肃吏治、强化官吏查勘。术治取得了一时之功,让国家强盛一时,但施行时期很短:遇明君则强,遇常君则弱,遇昏君则亡。而且申不害选错了国家,韩国是三晋中最弱的一家,经常被邻国来回欺负,又无险可守。即使完成了变法,可能也无实力守住变法成果。不像秦国,真正要面对的敌人只有魏国一个。少梁之战打出了二十年的和平,给秦国留出了充足的时间去韬光养晦。而韩国的周围都是敌人,几乎全年候不间断地骚扰它。知道它在变法,骚扰的频率就更高了,特别是魏国:三晋之中有我一个霸主就够了,你居然还想翻身农奴把歌唱,不打你打谁啊?!

公元前341年,魏国发兵攻韩,韩国向齐国求救。这次和上次一样,齐国庙堂又吵成了一锅牛蛙。邹忌还是一如既往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魏国打韩国,这是三晋的家事,我们何必自找麻烦?”

田忌反驳道:“魏国打败韩国后,必然壮大。须知辅车相依,唇亡齿寒!”

孙膑一直不说话,在一旁斗地主。齐威王看不下去了,就问:“先生一直不说话,到底是同意哪边的看法啊?”

孙膑放下手中的俩王、四个二,笑道:“都不同意!韩国经过变法,实力已经不可小觑,足够撑上一段日子,但撑不了太久。魏国一旦吞并韩国,实力必然大增,由此威胁到齐国,所以我们要救韩。但我们要的是一个弱韩,而不是一个新霸!如果我们贸然去救,就是替韩国受兵,韩国反倒坐享其成,加上变法图强,很难说不会成为第二个魏国。所以,不如答应韩国去救,韩国军民得此消息,必然振奋,拼死抵抗。等到韩、魏两败俱伤,我们再出兵不迟!”

“先生果然大才!”

之后的事态发展果然如孙膑所料,韩国听到齐国要来救,把自己的棺材本儿都拿出来跟魏国拼:“来啊,互相伤害啊!”原本怂怂的韩国突然跟打了鸡血似的,魏国虽然对此很纳闷,但也考虑不了那么多了。如果被怂包打趴下,以后还怎么在列国间混?!于是双方都红了眼,猛烈互怼了几个月。庞涓毕竟是科班出身,最终还是兵临韩国国都了。韩国左等右等,总不见齐国出兵,只得再去求救。

田忌:“时机到了,出发!”

孙膑:“不知将军这次要攻哪儿?”

田忌:“难道先生又……”

孙膑:“没错,救赵不去赵,救韩当然也不用去韩了。”

田忌:“先生是想故技重施?那庞涓可是名将,恐怕不会在同一块石头上跌倒两次吧?”

孙膑:“他的确是名将,但是太狂了。他本人不屑于用同样的计策,也认定我不会故技重施,我们偏要反其道而行!”

田忌:“明白了!发兵魏国,包围大梁!”

再说庞涓这边。激战正酣,突然接到魏国急报:大梁再次被围,而且又是齐国干的。庞涓怒了:上次就是齐国捣乱,搞得最后鸡飞蛋打,现在又来捣乱!这次必须搂草打兔子,把齐国一起灭了!

这次庞涓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他知道齐军包围大梁只是为了逼他回去,所以没有加急行军,而且带上了重装步兵。他的目的不是回援,而是灭齐。

等他到了大梁附近,发现齐军已经跑了,只留下一片空营地。从生火做饭的灶台推算,至少有十万人。庞涓心里有点打鼓了,这人可真不少啊,不可轻敌!于是继续追。第二天,又发现了齐军的空营地,推算人数减少到五万。庞涓嘴角挑起一抹轻蔑的弧度:“齐军果然怕死!听到我的威名,居然吓跑了一半!”第三天,推算人数又减少到三万。庞涓哈哈大笑:“一群乌合之众!孙膑啊孙膑,就算你天纵奇才,碰上这样的兵,还不是死路一条!”于是庞涓下令卸下重装备,自己亲率五千骑兵,准备快马加鞭追上齐军,尽早结束这场战斗。

另一边,马陵坡上,田忌问孙膑:“先生,庞涓会来吗?”

孙膑笑道:“一定会的,我了解他!兵法有云: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以利动之,以卒待之。说人话就是——扮猪吃老虎!”

孙膑正说着,就看到远处尘土飞扬。来了,终于来了!孙膑本应比任何人都激动,却表现得比任何人都冷静。

庞涓快马奔袭到马陵,等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跑入了一个山谷里。作为一名身经百战的将领,他立刻意识到可能有埋伏,于是赶紧下令停止行军,并派侦察兵去前方侦察。侦察兵去了一会儿,哆哆嗦嗦地回来了。

庞涓:“咋了?”

侦察兵:“不敢说,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庞涓:“看见啥了?!吓成这样!”

侦察兵一直摇头不说话,庞涓怒斩了他,自己亲自前去查看。走到一棵树下,隐约看到树上有字,写的啥?某某到此一游?不是,仔细一看——庞涓死于树下!

庞涓吓呆了,回过神时赶紧大喊:“快撤!又上当了!”

已经来不及了!一时间,万箭齐发,魏军人马应声倒下。孙膑算到这次庞涓的部队不会急行,所以体力充沛。“齐之技击不敢遇魏之武卒”,孙膑还是很清楚这一点的,因此根本不给对方面对面互砍的机会,而是对其进行远程攻击。

庞涓最终应了他的誓言——如若失信,当死于乱箭之下。在倒下的那一刻,庞涓笑了,这个笑,很真心:“你赢了!”

一个人的临死之言,就像垂暮的斜阳、曲终的余奏和啜下的最后一口美酒一般,留给人们最温馨的回忆。一个人的结局,也总是比他生前的一切更受人瞩目。

“赢?谁在乎呢?你所在意的输赢,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孙膑头也不回地离去,朝着夕阳的方向。

你问我,后来呢?其实真想告诉你,故事到此就结束了。但历史不像童话那般,英雄复仇后总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历史是人创造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江湖,是险恶的。

两场硬仗打下来,孙膑和田忌功成名就。齐国举国欢庆,只有一个人不高兴,就是国相邹忌。邹忌的确是治国能臣,但有一个缺点——不容人,气量小。从前面他通过精妙的语言劝谏齐王就可以看出,他是个口才极好的人。也正因如此,他想搞臭田忌,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没多久,田忌就被逼走了。孙膑跟田忌私交甚好,自然早就看出情况不对,所以他急流勇退,不辞而别,消失在茫茫江湖中,再无音讯。

关于孙膑,他的智慧,他的谋略,他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些不需要我来评价。我只想说,他是个坚强的人:本是名牌大学毕业,意气风发、前程似锦,但被自己最信赖的兄弟背叛、陷害,惨遭酷刑;为了活下去而装疯卖傻,居猪圈、食猪粪,生不如死。即使这样,他还是活下来了,并且完成了自己的理想。强者容易坚强,正如弱者容易软弱。一个真正坚强的人,无论处于何种绝望的境地,都不会选择沉沦。

写完孙膑的故事,我想起很早以前听过的一段话:“你感到不甘心吗?小鬼,对于自己是最弱的这件事,就不要忘掉这份悔恨吧,因为这是你还没有放弃自己的证据!听好了——不要变成那种把‘安于天命’这种漂亮话挂在嘴边、装作久经沧桑而放弃努力的无聊之人,毕竟人类是明明没有翅膀却能登上月球的生物啊!”

第四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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