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被掩埋的巨人  作者:石黑一雄

埃德温听到武士的声音在下面喊,要他爬得慢一些,但他不予理会。维斯坦太慢了,而且似乎不明白当前情况的紧迫性。两人山崖还没爬到一半时,他曾问埃德温:“年轻的战友啊,刚从我们头顶飞过的,是一头鹰吗?”那究竟是什么,有什么关系呢?武士发了烧,所以脆弱了,身体上、意志上都脆弱了。

再爬一会儿就到了,至少他就翻过了山崖,能站到结实的地面上。那他就能奔跑了——他多么渴望奔跑啊!——可朝哪儿跑呢?这一下子,他们的目的地好像从脑海中飘走了一样。何况,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跟维斯坦说:他欺骗过维斯坦,现在差不多是坦白的时候了。他们把那匹筋疲力尽的母马系在山路旁一株小灌木上,然后开始爬山,那时候他就下定了决心,等到了山顶,就把一切和盘托出。可现在他就快到那儿了,脑海中却空空如也,思绪纷乱,像一团团烟雾。

他攀过最后几块岩石,起身站在悬崖的边缘。眼前的土地空阔荒凉,缓缓向上与地平线上灰白的山峰相连。附近有一块块的石楠地和野草地,不过成人的脚踝那么高。奇怪的是,在不远不近的某个地方,似乎有一片树林,树木葱翠,在大风中静静地立着。难道是某位神仙一时兴起,从密林中抓出一小撮来,放在这块荒凉的土地上?

埃德温气喘吁吁,但还是发力向前跑去。那片树林,肯定就是他该去的地方,一到那儿,他什么都会记起来。维斯坦的声音又在身后什么地方叫喊——武士肯定也爬上了崖顶——但埃德温不回头,跑得更快了。他要到那树林之中才开始坦白。在大树的遮掩之下,他会记得更清楚,两人谈话时也不会有呼啸的大风。

大地突然立起,迎面而来,撞得他差点儿闭过气去。这来得太突然,他头晕目眩,只能在地上躺一会儿,等他想跳起来的时候,背后却有个柔软而有力的东西摁住了他。这时他意识到,维斯坦用膝盖抵住了自己的后背,正在捆绑自己的双手。

“之前你问我们为什么带绳子,”维斯坦说。“现在你看多有作用。”

埃德温想起了两人在山下路上的谈话。他急着开始上山,看见武士小心翼翼地把东西从马鞍上放进两只口袋,他觉得很不耐烦。

“我们要快点儿,武士!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

“来,背着这个,战友。母龙已经够厉害了,我们犯不着又冻又饿,把自己弄垮,帮她的忙。”

“可气味会消失的!我们要绳子有什么用呢?”

“小战友,我们也许用得上啊,那时候要找,树枝上可长不出绳子来。”

现在,绳子不仅绑住了他的手,还缠住了他的腰,等他最后站起来,身后已经被绳子拽住,很难再向前走。

“武士,你不再是我的朋友和老师了吗?”

“都是,而且还是你的保护人。从现在开始,你可不能走得那么急啦。”

他发现自己并不在意绳子。受绳子所限,他只能像骡子那样走路,这让他想起了不久之前,他不得不扮演骡子的角色,围着马车不停地转圈。现在他又成了那头骡子吗,虽然被绳子拽着,却仍旧固执地往山坡上走?

他走着、走着,偶尔一口气能迈出好几步,然后绳子就把他拉停了。他耳朵里有一个声音——熟悉的声音——半是歌唱,半是吟诵,那是一首童谣,他从小就很熟悉。这声音令人又舒心又担忧,而且他发现,如果一边拽绳子,一边跟着唱,那声音就不再那么令人心烦。于是他就跟着唱,一开始声音很低,然后他嗓子逐渐放开,迎风而歌:“谁打翻了麦酒杯?谁砍断了龙的尾?谁把蛇留在桶内?是你的表兄艾德尼?”还有一些词他记不起来了,但让他惊讶的是,他只要跟着那声音吟唱,正确的歌词就会自动出来。

树林很近了,武士又一次把他拉住。

“慢点儿啊,小战友。进入这片奇怪的树林,光靠勇气是不够的。你看那边。这么高的山上有松树倒也没什么,但是旁边的难道不是橡树和榆树吗?”

“别去管这儿长着什么树啦,武士,也别管天空上飞的是什么鸟!我们剩下的时间很少,要快点!”

他们进了树林,脚下的地变了:有柔软的苔藓、荨麻甚至蕨类。头顶树叶浓密,像屋顶一样,所以他们在半明半暗之中走了一会儿。但是,这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森林,因为不久他们就看到一处空地,上方露出圆形的天空来。埃德温想,如果这真是某位神祇的杰作,那么他肯定是想用树来隐藏前方的什么东西。他愤怒地拉着绳子,说道:

“磨蹭什么呢,武士?难道你是害怕了吗?”

“看看这个地方,小战友。你猎人的本能看来发挥了作用。我们前方肯定就是龙的巢穴。”

“我们两人中,我才是猎人,武士。我告诉你,那空地里没有龙。我们要快点从旁边过去,然后继续向前,还有更多路要走呢!”

“你的伤口,小战友。让我看看,伤口是不是还那么干净。”

“别管我的伤口啦!我告诉你,这气味会消失的!松开绳子,武士。就算你不跑,我也要继续跑!”

这次,维斯坦放开了他,埃德温从蓟草和交错的树根上跑过去。他绊了几跤,因为他被绑着,不能伸出手去保持平衡。不过,到达空地的时候,他并没有受伤。他在空地边缘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的景象。

空地中央有个池塘。水面冻住了,如果有人很勇敢或很愚蠢的话,可以在上面走,二十来步就能到对岸。冰面平滑如镜,只在靠近对岸的地方,一棵死树树干中空,从上面冒出来。岸上,离枯树不远的地方,有一只巨大的食人兽,手肘和膝盖着地,蹲在水边,脑袋全部没在水中。也许这野兽正在喝水——或者在找水面下方的什么东西——后来水突然结冰,把他冻在里面了。如果不注意看,那食人兽像具无头尸体,爬到池塘边喝水的时候被人砍掉了脑袋。

池塘上方那块天空,将奇怪的光射在那食人兽身上,埃德温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简直觉得这食人兽会活过来,突然抬起一张可怖、涨红的脸。然后,他吃惊地发现,池塘右手边远处,还有一头野兽,姿势一模一样。那儿还有!——第三只,就在他面前不远,在这边的岸上,身体被蕨类遮住了一部分。

一般情况下,食人兽只会让他感到厌恶,但这些食人兽,以及那令人伤心的离奇姿势,让埃德温感到有些同情。是什么让它们遭遇了这种命运呢?他迈步朝它们走去,可身上的绳子又拉紧了,维斯坦的声音就在身后:

“战友,你仍然不承认这是龙的巢穴吗?”

“不是这儿,武士。我们要继续往前走。”

“可这地方在跟我说话呢。就算不是巢穴,难道不是她来喝水洗澡的地方吗?”

“我看这个地方受到了诅咒,武士,不该在这儿跟她战斗。在这儿我们只会遭到厄运。你看看那些可怜的食人兽。简直和你那天晚上杀死的魔鬼一样大。”

“你在说什么呢,孩子?”

“你没看到吗?你看,那儿!还有那儿!”

“埃德温阁下,你太疲惫了,我之前就担心这事。我们休息一会儿吧。就算这个地方阴森森的,至少可以避避风。”

“你怎么能想到休息呢,武士?这些可怜的家伙不就是这么倒霉的吗,在这中了魔咒的地方待得太久了?它们这可是在发出危险信号啊,武士,你要留意!”

“我只需要留意一个危险信号,那就是让你休息,可不能让你把自己的心脏给跑炸了。”

他感到被人向后拽,后背撞上了一棵树。然后武士围着他转圈,他胸部和肩部被绳子捆住,几乎一点儿也动不了。

“这棵树可没害你,小战友。”武士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他肩膀上。“干吗要这样浪费力气,把树拔起来呢?依我看,你还是安静下来休息休息吧,让我来仔细看看这地方。”

他看着维斯坦小心地穿过荨麻丛,朝池塘走去。到了水边,武士先来来回回慢慢走了几趟,眼睛盯着地面,有时候如果发现了特别的东西,还会蹲下来查看。然后他直起身子,似乎陷入了长时间的冥想之中,目光越过树梢,落在池塘的对岸。在埃德温看来,武士现在近乎成了一个剪影,背景是冰封的水面。他为什么都不去看那些食人兽呢?

维斯坦身体一动,突然之间手里已经多了把剑,拿剑的胳膊伸着,在空气中纹丝不动。然后剑又回到了鞘中,武士转过身来,迈步往回走。

“我们可不是最早到这儿来的,”他说。“过去一小时内,有其他人来过这儿,而且不是那条母龙。埃德温阁下,你平静了一些,我很高兴。”

“武士,我有事情要向你坦白。一说出来,你也许当场就要把我杀掉,哪怕我现在绑在这棵树上。”

“说吧,孩子,不要害怕我。”

“武士,你说我有猎人的天赋,在你说那话的时候,我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力量吸引着我,于是就让你相信,我鼻子里闻到了魁瑞格的气息。但是,我一直在骗你。”

维斯坦走过来,站到他跟前。

“接着说,战友。”

“我没法接着说,武士。”

“你应该更加害怕自己的沉默,而不是我的愤怒。说!”

“我说不了,武士。我们俩刚开始爬山的时候,我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可是现在……我究竟对你隐瞒了什么,我都不太确定了。”

“是那条母龙的气息,没别的了。它以前对你没什么影响,可现在已经控制你了。我们离它很近了,这是个明确的信号。”

“我担心,这个受诅咒的池塘让我着了魔,武士,可能也让你着了魔,让你心满意足地晃来晃去,都懒得看那些被淹死的食人兽。不过,我知道我有事情该向你坦白,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事,要是能想起来就好了。”

“只要带我找到母龙的巢穴,无论你跟我撒过什么小谎,我都可以原谅。”

“可问题就在这里啊,武士。我们拼命赶路,马累得心脏都差点炸了,然后又爬上了这座陡峭的山,可我压根儿就没带你去找母龙。”

维斯坦靠得那么近,埃德温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那你带着我,埃德温阁下,是要上哪儿呢?”

“是我母亲,武士,现在我想起来了。我阿姨不是我母亲。我真正的母亲被抓走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但我看在眼里。我答应过她,总有一天我会带她回来。现在我快成人了,还有你在身边,就是那些人看到我们也会颤抖的。我骗了你,武士,但是请你理解我的感受,既然我们离她这么近了,就帮帮我吧。”

“你母亲。你是说她在这附近?”

“是的,武士。但不在这儿。不是这个受诅咒的地方。”

“抓走她的那些人,你还有印象吗?”

“他们样子很凶恶,武士,而且好像是杀人的老手。那天,村里谁也不敢站出来。”

“撒克逊人还是不列颠人?”

“是不列颠人,武士。三个人,斯特法说他们不久之前肯定当过兵,因为他能看出来,他们身上有士兵的样子。我还不到五岁,否则我就要为她战斗。”

“我自己的母亲也是被抓走的,小战友,所以我很理解你的想法。而且,她被抓的时候,我也是个没有力量的孩子。那是战争年月,我很傻,我看过那些家伙杀死、绞死了很多人,所以看到他们对我母亲笑,我还以为他们会善待她,对她好。也许你也是这样吧,埃德温阁下,你那时候还小,还不了解男人。”

“我母亲是和平时期被抓走的,武士,所以没有遭遇大的伤害。她一直在各个国家之间到处游荡,这种日子也许不算差。可她一直想回到我身边,而且和她一起游荡的那些人,有时候很残酷。武士,接受我的坦白吧,回头再来惩罚我,现在请你帮助我面对抓我母亲的人,她已经等了我很多年了。”

维斯坦用奇怪的目光瞪着他。他似乎张口要说什么,却摇了摇头,往旁边走开几步,简直像做错了事一样。埃德温从没见过武士这副模样,很吃惊地看着。

“我可以原谅你这次的欺骗,埃德温阁下,”维斯坦终于转过脸来,开口说道。“也原谅你可能说过的其他小谎话。而且,我很快就会把你从树上解开,无论你带我去见什么敌人,我们两人都一起去。但是,作为条件,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说吧,武士。”

“如果我死了,你还活着,那么你要答应我这件事。答应我,你要在心里仇恨不列颠人。”

“这是什么意思呢,武士?哪些不列颠人?”

“小战友,是所有的不列颠人。包括对你友好的那些人。”

“我不明白,武士。与我分享面包的不列颠人,我也要仇恨吗?如果有人救了我的命呢,比如最近救了我的高文爵士?”

“有些不列颠人似乎值得我们尊敬甚至爱戴,这一点我最了解。但是,与个人的感受相比,现在有更大的事情要我们承担。屠杀我们族人的,是亚瑟领导的不列颠人。抓走你母亲和我母亲的,是不列颠人。我们有义务去仇恨每一个不列颠男人、女人和孩子。所以你要答应我。如果我在传授你本领之前就倒下去,你答应我,要保护好你心中的仇恨。如果这火变弱或者可能熄灭,那你要小心照料,让火焰再燃烧起来。这你能答应吗,埃德温阁下?”

“很好,武士,我答应。可是现在我听见了母亲的召唤,我们在这个阴暗的地方也待了很久了。”

“那么,我们去找她吧。但你要有心理准备,也许我们太迟了,不一定救得了她。”

“这是什么意思呢,武士?那怎么可能呢,她现在还在召唤我呢。”

“那我们就抓紧时间去吧。记住一件事情就行了,小战友。救援未必来得及,但报仇的机会多得是。让我再听一遍你的承诺。答应我,你要一直仇恨不列颠人,直到你受伤倒下,或者年老死去。”

“我很高兴地再次承诺,武士。把我从树上解下来吧,现在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我们该走哪条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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