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维新

走向辛亥  作者:陈舜臣

孙文造访熊本县荒尾村的翌年[即1898年。],即清国光绪二十四年、日本明治三十一年。此年天干为“戊”,地支为“戌”,又称“戊戌”年,也是三年一度的会试年。

公历1月24日,五名总署(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齐聚总署西花厅。清国总署相当于日本外务省,却有一本质不同——没有设置外务大臣职位。在座的五人,均为兼职,无一人独掌外交事务。清国原无此机构,皆因第二次鸦片战争后,各国公使馆蜂拥进入中国,清国才不得已增设此临时机构,在座五名大臣的名讳与正式的官职如下——

荣禄,兵部尚书

李鸿章,文华殿大学士

廖寿恒,刑部尚书

翁同龢,户部尚书

张荫桓,户部侍郎

五人之中,户部侍郎张荫桓品级垫底。他之所以被委任为总署大臣,皆因他有担任驻美公使的经验。

真正令人费解的是,位极人臣的李鸿章此番还是头一回担任总署大臣,这个位置至今已有十余人坐过,但始终未轮到李中堂。此番李鸿章环游世界一周后,竟破天荒地被调到这个位置上,足可见清廷对此人今后的定位很是头疼。

此番五人聚首,不为其他,只为商议工部主事康有为第五次上书,进言变法(变祖宗之法)方策一件。清廷早有定则,四品以下官员不得入朝面圣。康有为区区正六品工部主事,按理说,是无资格面圣的,但康有为连续几番上书,光绪帝也是久仰其名,对他那所谓的“变法方略”也是常作拜读。康有为曾在上书中直言不讳——职诚不忍见煤山前事也。

煤山是位于紫禁城后侧的一座景山,顾名思义,是由石炭堆积而成。早在元代,就在此处堆积石炭,并以沙土盖之成山。明毅宗崇祯于此处自缢,明朝灭亡。很显然,“煤山前事”暗指亡国。康有为打了个擦边球,称“亡国”为“煤山前事”,堪堪免去了大不敬之罪。

六品工部主事被传唤入西花厅,与五位在朝元老横眉冷对,这场面哪像进言,分明就是在提审要犯。果不其然,荣禄开场便是个下马威:“康大人在上书中屡次言及变法,这要变的莫非是祖宗之法?”

康有为浑然不惧:“这祖宗之法就变不得?”

“多此一问!”

“祖宗之法是用来治理祖宗之领土的。如今,祖宗之领土都保不住了,祖宗那套法还有何用呢?就拿总理衙门来说,祖宗之法中并没有,是最近这些年要跟洋人打交道才设立的。时代变了,祖宗之法也非变不可。”

荣禄正欲发作,李鸿章连忙插话,肯定道:“确是如此。”

“仲华[仲华为荣禄的字。],此番唤康大人前来,为的是听取方策,而非责难。其方策若确有可取之处,我等传达圣听便是了,何须动怒。”翁同龢充当和事佬,积极推进议事。

康有为屡次尝试上书其变法方策,只盼有朝一日能上朝面圣。翁同龢为帝师,是康有为的第一拉拢对象。

李鸿章因独力承担甲午战败之责,被迫从直隶总督的位置退下。即便有环球一周的外交壮举,但在清国腐朽的制度下,也仅仅成就了一段佳话罢了。说一个题外话:李中堂回京后的某一日,到圆明园废墟中散步了一番。但他不知,战败后,清廷着手的第一要务,就是耗费巨大的圆明园修复工程。此时的圆明园并非废园,而是朝廷的“禁地”,李中堂不明就里下私闯“禁地”,当即被罚了一年的俸——这也是李中堂当年权势不在的佐证。

但眼下,还真无人能取代其在朝野中的位置。太平天国战乱年代,曾国藩率湘军一举镇压为患多年的太平军,在朝权势一时无两。但自那后,他便开始自削兵力,甚至主动将湘军大半兵力让渡于李鸿章麾下的淮军。曾国藩心知肚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湘军、淮军这样的“草莽部队”能昙花一现,还全仰仗清正规部队——八旗羸弱不堪。假想一下,若曾国藩攻陷天京(南京),径直率凯旋之师反攻北京,局势会如何?不难猜,京师中九成以上为汉族,自然会箪食壶浆,开城相迎。结果再明朗不过——异族统治陨落,曾王朝诞生!

曾国藩欲班师回朝之际,友人彭玉麟曾至信道:“东南半璧(特指半圆形的美玉)无主,老师岂有意乎?”——劝唆改朝自立之意,再显然不过了。

咸丰皇帝听闻捷报大喜,某位军机大臣便提醒道:“匹夫居闾里(普通民居,此处特指朝廷的对立面),一呼,蹶起从之者万余人,恐非国家福也。”——所谓“匹夫”,普通民众尔。此时的曾国藩无官无职(服丧辞职期间),却领军万余,会不会生谋反之心?

曾国藩回京后,为表忠心,亲手解散了一手栽培的湘军不说,还将大半兵力让给了小自己十二岁的李鸿章。这一手自断臂膀,他倒是明哲保身了,却令李鸿章成了众矢之的。民间也是谣言四起——曾总督身患疥癣,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便无心图天下了。

后来,李鸿章将麾下淮军改名作“北洋军”,这也是清国当时唯一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直至甲午战败前,李中堂要取清廷而自立的谣言,便未中断过。甲午战败,虽割地赔款,却也卸下了清廷的一块心病——北洋军亡,朝廷得以续命。也难怪他们会害怕,直隶总督驻节天津,地处首都圈内,想要起兵包围京师,也就是饭前饭后的事。

北洋军覆灭,李鸿章成了“光杆儿司令”,却仍与清国其余军队同气连枝,朝内“反李派”犹视李鸿章为虎豹。李鸿章出席尼古拉二世加冕典礼一事被大做文章,他也因此被强行调任到文华殿大学士兼总署大臣的这个位置上。

这一系列的保全之举,也影射着曾叱咤风云的清王朝,如今已是老态龙钟的将死之人了。

单从此番西花厅总署大臣议事可以看出,如今朝野中同时存在着以荣禄为首,力保祖宗之法的守旧派,与主张“师夷长技以制夷”,以李鸿章为首的洋务派。此番两派党魁聚首,为的是参考第三派——“变法派”领袖康有为的进言。由此,朝野呈现出“变法”“守旧”“洋务”三派鼎立之势。

此番为康有为第六次上书进言,前五次上书皆石沉大海,未得光绪帝过目。但康有为将上书做成宣传册,在坊间大肆宣传,甚至被天津与上海的刊物登载,上书内容已经是人尽皆知。

康有为上书时,还将《日本变政考》与《俄罗斯大彼得变政记》两本自己创作的书籍呈上了。《日本变政考》讲述的是明治维新的始末。康有为认为,中国变法应效仿日本,而非俄国。他在上书中多次强调这个观点,光绪帝也对这一观点钦赞有嘉,怎奈心有余而力不足——当下的清国,是西太后的清国。

西太后出生于旗人家庭,十六岁选秀入宫,得咸丰帝青睐立为侧室,且有幸怀上龙种。天助慈禧,皇后未诞下子嗣。咸丰殡天后,她的儿子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大统,是为同治帝。母凭子贵,本为妃嫔的她,一步登天跻身为皇太后,而未留下子嗣的皇后也理所当然地晋升为皇太后。于是,清国就此诞生了两位皇太后——东太后与西太后。

起初,两宫太后共同垂帘听政,西太后尚有所顾虑。然而1881年东太后崩,西太后再无忌惮,自此走向独裁之路。亲子同治帝未及弱冠便夭于花柳。她随即不顾朝野反对,立年仅四岁的醇亲王之子载湉为新君,这便是当今圣上——光绪帝。

光绪帝四岁即位,如今已经是二十六岁的青年,朝野曾多次请旨西太后撤帘还政,但西太后久尝权力之饴,食髓知味,几作推托不愿还政。光绪帝就这样做了二十二载的傀儡皇帝。正因如此,他虽贵为国君,却心思单纯。他亲政,就像一块白绫飘入清朝这大染坊里,要青要红,可由不得他。只要身居龙椅之上,便是瞧不见尽头的奏章——

某日,军机处章京(高级秘书)呈上日清战争的投降书,光绪过目后义愤填膺:朕不愿盖印。章京闻言,即声泪俱下:臣等亦不忍见皇上盖印,怎奈如今若不投降,日本便会挥师京师,届时则万事休矣!韩信受辱,天下之大勇者!恳求圣上隐忍一时,待复仇之机。

朝臣意见一致,光绪帝也只能照做。但天子也是肉体凡胎,也有七情六欲,长年的退忍,也铸就了他如今异于常人的救国热情。

亲政同年6月16日,光绪帝在颐和园仁寿殿召见了康有为,受其鼓动,决心要对大清祖制进行变法。

西太后之所以扶持胞妹之子即位,要的就是言听计从的傀儡。自光绪帝四岁登基以来,西太后以传授帝王之学为口实,亲身对其施加彻头彻尾的压迫式教育,稍有不称心,便是鞭、棒伺候,以致光绪帝至今仍惧这位“继母”。

光绪帝自幼聪慧,且有鸿鹄之志,与西太后之子、先帝同治有天壤之别。据传,同治帝因流连于宫外烟花柳巷,染花柳,崩于十九岁。

若光绪也似同治那般昏庸无能,西太后也省心了。但可惜了,这位新君偏偏就是个心系国家兴亡的热血青年,甚至忧国忧民到翻阅了康有为的上书与著作后,兴奋得夜不能寐。

康有为面圣,力推变法的同时,远在日本的孙文也正尽心竭力地推动着他的“倒清”事业。他与亡命于日本的菲律宾独立运动志士彭塞碰了头。孙文久居夏威夷,独具国际视野,因此也更着重于民族主义。他呼吁,全亚洲受列强凌虐的弱国应同仇敌忾,联合推动革命。孙文先后辗转于横滨、神户、长崎,三处均为在日华人的聚集地。

紫禁城内,康有为正摩拳擦掌,准备推动一场从朝野至坊间的变法运动。光绪帝在仁寿殿召见康有为达两个小时之久,期间无论朝臣,还是宫女、太监均不得入内。就这样,光绪帝还是战战兢兢地压着嗓音说话。

康有为开篇先讲述了清国当下之难,光绪帝愤恨道:“中华有此一劫,皆为故步自封所致!守旧之祸,便应‘改旧制,立心法’!否则,何谈自强?”

康有为点头:“陛下既已有所察觉,何至今仍袖手旁观,坐看国力日衰?”

面对康有为质问的眼神,光绪帝悔恨道:“奈掣肘何!”

“如今西太后已还政,陛下开始大刀阔斧,一改旧制,还为时未晚!即便无法一蹴而就,若能扼其要害,也可解当下之危!”

“依先生之见,此番变法当耗时几载?”

“西方变法三百年,方得富强。日本三十年维新,便跻身列强。臣预言,我清国变法,仅需三年可成!”单由此可见,康有为可称得上是“伟大”的乐观主义者。即便身处不同立场,他与孙文也有可能成为意气相投的好友。

光绪闻言,激动道:“愿闻先生方策!”

“守旧派官员腐朽,不可大用,但蓦然撤其职务,恐生朝野动乱。因此,可暂且不摒除旧职,旧臣仍在位留用。与此同时,旧职权责皆交接于新职。重用小臣,允许一切上书、召见,若有变法良策,则不惜恩赏。至于那帮故步自封的守旧派,陛下可时常下旨缓缓削其权力,以免其阻挠变法。”

君臣二人此次谈话的内容并无正式记录,只有康有为所著《自编年谱》中有所谈及。康有为早年便以才学闻名,却因“八股取士”,三十七岁才及第进士。

所谓“八股文”,是将文章分作“起股”“虚股”“中股”“后股”四股,各股又分作对句,故得其名。举个例子,对句一方若出现“花”,另一方相同位置则可作“鸟”;若出现“东”,则可对“西”,全篇文章都必须遵照这个模板。

康有为对“八股取士”深恶痛绝,曾坦言:“亡国制度!让天下读书人耗费毕生精力,做空壳文章。”

为避免守旧派抵制,各项维新方策多少都有妥协之处,唯独涉及废除八股,康有为是丝毫不做让步:“废除八股,定会遭守旧派强烈反对。此项废令势在必行,陛下大可不必在朝商议,下诏书便是。”

密谈结束后,离开仁寿殿的康有为与凑巧路过的李鸿章打了个照面。李鸿章喊住康有为道:“祖诒先生,且留步……子良(刚毅)与仲华以您尚且资历不足为由,反对予您以重任。眼下派予您的官职,朝廷已做出很大让步,不要让您觉得屈才了才好呀。”

“李中堂莫要笑话学生了,学生无才无德,怎敢得陇望蜀!”

总理衙门章京——这个官职,可谈不上低。章京负责重要文件的起草与保管,且无固定部署,必要时甚至可在军机处行走。如今在职章京不过二十余人,虽只是从四品,但有权接触重要文书,可以说是朝廷栋梁的储备力量。

照官制,章京不过是总署官员与军机大臣的贴身秘书,对早已是读书人偶像的康有为而言,确有大材小用之嫌,所以,李鸿章才会特意来道歉,顺带把责任推给刚毅、荣禄两位满臣。

康有为施礼告辞,李鸿章心中暗自算计:你们两派鹬蚌相争,可别把老夫卷进去。

变法派与守旧派之争,身为洋务派的李鸿章自然不愿蹚这趟浑水。他心如明镜:就算退一万步,康有为也不可能有胜算,但同时又打心底期待这年轻的变法派能惊起多大的波澜。

李鸿章望着康有为那踌躇满志的背影,心中叹息:这场争斗定会以流血收场,望好自为之吧。

早在光绪帝召见康有为之前,守旧派便有所动作。6月11日,也就是召见五日前,光绪帝颁布《定国是诏》,决意变法,且命湖广总督张之洞护送黄遵宪与谭嗣同进京。此二人均为此番变法的中心人物,当时正抱病疗养在家。在守旧派眼里,他们与康有为一样,都是“小臣”。

就在召见的前一日,户部尚书翁同龢被罢免,且遣返原籍。翁同龢虽非变法派,但作为帝师,曾力挺光绪帝亲政。如今被遣返原籍江苏,从此再无缘政治中心。

但变法派也不甘示弱——7月8日,守旧派官员文悌被罢免。文悌为正黄旗人,康有为四月成立保国会时,他曾上奏弹劾:所谓“保国”,保的是我大清四万万人民,而将我大清国置之度外……名为“保国”,实为“乱国”!

光绪帝罢免他的理由是“受人教唆,结党攻讦,难以胜任御史之责”。按清国官制,御史经各官厅选拔而出,任监督之职,即便被罢免,也只是官回原籍罢了,比起维新派翁同龢被撤职遣返的损失,可谓是九牛一毛。但这已是光绪帝力所能及的反击了,可叹堂堂九五至尊,却连自己的恩师也救不了。

“帝”“后”两党之争,便体现在人事的罢免上。双方均以“旨”为武器,左右朝局,但就结果来看,西太后的“懿旨”更具权威,“懿”字所展现的是母仪天下的慈祥。太后的“懿旨”能一语让户部尚书兼军机大臣归籍养老。而皇帝的“圣旨”,却只能免去区区一御史的兼职。

也难怪李中堂能一眼看透结局。帝党,也就是维新派,刚一交锋,便苦于人才不足,要从各地方召集维新人士上京支援。而维新派的一举一动都在守旧派的监视之下,他们不过是待宰羔羊罢了。

守旧派魁首西太后让现任直隶总督王文昭接替翁同龢,接任军机大臣。于是,直隶总督位置就空了出来,西太后将此重任交给了她的心腹——荣禄。

荣禄是正白旗人,年长光绪帝足足两轮,却是其表兄。直隶总督掌握了李鸿章一手栽培的北洋军。这一调任,让守旧派从此有了兵权。

维新派危在旦夕,康有为早有察觉,却自恃有皇帝撑腰,不为所动。但他忘了一点,当今圣上,也不过是西太后一手扶持的傀儡。这也怪不得他,维新派这伙“小臣”多是坊间出生,一朝入朝为官,哪晓得这紫禁城里的规则。待到敌人手握长刀了,才晓得大事不妙。

此番变法仅历经103天便早早夭折,历史上称为百日维新。康有为入朝短短数月,便以皇帝之名颁布了一百多份“变法诏”。可惜这一张张薄薄的纸片,可无法贯穿士兵的胸膛。

说来也可笑,变法派之中,康有为以正六品稳居“小臣”之首,他还推荐自己的爱徒梁启超为“译书局”主事,也是个六品官。“小臣”中,唯独黄遵宪被任命为按察使,正三品,是个实职,但任职处为德意志公使馆。那时,德意志正觊觎胶州湾租借权,最忌讳交涉方是个爱国人士,自然不肯应允。也凑巧,黄遵宪卧病,无法赴任。另一位卧床的变法同志谭嗣同,带着病便上京任职,不愧是湖南的铮铮男儿。9月5日,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林旭四人上任军机章京。

西太后从博弈开始便运筹帷幄,任变法派如何风生水起,只要将荣禄扶上直隶总督的位子,便是一招制敌。荣禄在与友人的攀谈中,曾这样说道:“这个把月,任由他们闹腾吧。待把咱大清捅出个窟窿,到时,自有人会收拾他们。”

光绪帝没什么爱好,唯独热衷于批阅奏章,从中可识当前局势。上奏者是洋务派、守旧派,抑或变法派,依呈奏内容,便可一目了然。

说到洋务、变法两派的区别,前者致力于西方技术,而后者则热衷设立议会。变法派致力于效仿日本明治维新,实现君主立宪,所以也称作“维新派”。封疆大吏大多属洋务派或守旧派,唯独湖南巡抚(省长)陈宝箴,是个坚定的变法派,光绪帝也视其作臂膀。

想必是那陈宝箴一早便看透此次变法凶多吉少,如今先参康有为一本,若日后变法失败,也算功劳一件。这一日,光绪帝阅读了陈宝箴呈上来的折子,心中颇为难。陈宝箴在折子里极力批判康有为的著作《孔子改制考》。若仅是学术性批判倒也罢了,折子里处处透露着一个更为严重的信息——康有为没落……

朝臣之中,工部尚书孙家鼐虽是洋务派骨干,却力挺变法,同样也是光绪帝许以心腹之人。但他最近的上奏,也令光绪帝头疼不已——弹劾康有为。

但凡天灾将至,有感应的生灵动物总会奔走逃散。栖息于朝野的官员们,眼下已经意识到康有为便是那灾厄之源,纷纷避之若浼。

这场帝、后之争,以帝党的惨败而落幕——同年9月11日,西太后[此处略有误,应为光绪帝,乃是康有为向光绪帝推荐了袁世凯。]宣荣禄麾下袁世凯进京,在此之前,聂士成已率武毅军驻扎天津,董福祥所率甘军也在北京附近长辛店驻扎。只消荣禄一声号令,京城顷刻便会被大清有生军队包围。

就在这山雨欲来的时刻,早在同年6月就已退下首相之位的伊藤博文,竟以旅行之由现身天津。坊间对此谣言四起:李中堂与俄国密交过甚,伊藤首相此行的目的是牵制清俄关系,企图在清廷中培养亲日派,以对抗西太后、李鸿章为首的亲俄派。

朝野之中的有识之士闻此内幕,不由扼腕:可惜,可惜!若是伊藤首相能早来一年,何至如今!然而,他们都表错了情,伊藤此行的另有目的。

守旧派安插在变法派中的卧底李盛铎,奉荣禄之命,上书奏请光绪帝出席天津阅兵。这是赤裸裸的鸿门宴。光绪帝若现身阅兵,又如何能全身而退?要知道,远在天津,皇帝身边无御林军,而所阅之兵全听从荣禄指挥。

这时,民间又有传言了,说光绪帝病重,甚至谣传康有为下毒弑君。而事实是,西太后欲取光绪帝性命,不受控制的傀儡,自然就没有利用价值了,但她又不愿扛弑君恶名,便有意散播此谣言。

守旧派宣布了天津阅兵,维新派这才慌了。后党与军队的动向,令光绪帝如坐针毡,一连发出几通密诏求援。第一封密诏发于七月二十九日(公历9月14日):

朕唯时局艰难,非变法不足以救中国,非去守旧衰谬之大臣而用通达英勇之士,不能变法。而皇太后不以为然,朕屡次几谏,太后更怒,今朕位且不保,汝康有为、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可妥速密筹,设法相救。朕十分焦灼,不胜企盼之至。

特谕。

既然是密诏,自然是阅后即焚。能载于史书,全赖密诏内容短,可轻易背诵。这句“朕十分焦灼”,可将一位一国之君心中的恐惧体现出十二分。两日后,光绪帝在颐和园召见袁世凯,局势却未见丝毫缓解。又过了一日,光绪帝召林旭,给康有为带去了第二通密诏:

朕今命汝督办官报,实有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速出外,不可迟延。汝一片忠爱热肠,朕所深悉。其爱惜身体,善自调摄,将来更效驰驱,朕有厚望焉。

特谕。

光绪帝受西太后幽禁,自身难保,变法派大难将至,就算诸葛亮再世也无法挽回如今的局势了。光绪帝在被幽禁前,便下旨将上海的《时务报》改组为官报,并委任康有为为监督,克日赶赴上海。哪知康有为忙于变法事宜,事到如今,还未动身。所以,才有了这第二道密诏。

康有为看了密诏,也意识到事态严重,托林旭呈奏道:“臣明日便动身。”

其实,变法派攥有最后一招破釜沉舟之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暗杀西太后!但派中尽是文官,没有带兵的经验,他们所仰仗的皇帝,更是个空架子。欲逢凶化吉,至少得策反三支新军的任意一名司令官——武毅军聂士成、甘军董福祥,抑或新建陆军袁世凯……

在商量对策的会议上,谭嗣同提出自己的观点道:“难,策反袁世凯或许有一线生机……”他因病延迟上京,9月5日才受召见。

变法派中最年轻的林旭表示异议:“晚辈愚见,董福祥似乎更为可信……”

“我懂林兄的意思,毕竟那袁世凯失信在前,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但那人贵在识大体,还是在他身上搏一把吧。”谭嗣同不采纳同志建议,也不再做商议,“我这便到法华寺去找他。”

聂士成是不用考虑了,他出生安徽合肥,身上免不了有李鸿章的影子。再说那董福祥,原是叛军将领,后被清廷招安,谁都没当他是自己人。袁世凯虽属李鸿章阵营,但单从其所率军队“新建陆军”中的“新”字来看,与变法宗旨相通。如此想来,策反对象还真就只有袁世凯一人。

“切忌一棵树上吊死。”林旭仍然不放心。

竟然被资历最浅的后辈提醒,让三十三岁的谭嗣同苦笑不已:“林兄说得是。”

林旭刚满二十三岁,乃两江总督沈葆桢孙婿。这沈葆桢是林则徐外甥兼女婿,沈、林两家为世亲。

荣禄早年在福建任将军时,便邀十九岁考中解元的林旭为帐下幕僚,但林旭当时已是光绪钦点的军机章京,便婉言拒绝了[此处有误。参考其他历史文献,林旭十九岁时以第一名考取乡试,后来参加会试,屡次不中,后入内阁中书当秘书。之后拜康有为为师。受荣禄欣赏,邀为帐下幕僚,林旭接受。光绪帝宣布变法维新后,林旭成为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

谭嗣同到了法华寺,与袁世凯会面。简单寒暄后,谭嗣同开门见山:“敢问袁将军如何看当今圣上?”

袁世凯也不责怪对方唐突,郑重答道:“旷世圣主是也。”他虽贵为将军,却还未过天命之年。

“那将军可听说了天津阅兵的阴谋?”

“袁某也是略有耳闻……”

所谓阴谋,自然是西太后假借阅兵,企图指使荣禄加害皇帝。得到袁世凯的回答,谭嗣同从怀中取出密诏,愤恨道:“如今,唯有足下可救我圣主!足下若愿施以援手,则青史留名。若不愿,大可将我绑了,送去颐和园邀功,得你那一场富贵!”谭嗣同激愤道。

“谭兄弟,你莫要看轻了我袁世凯!圣主不是你一人的圣主,是我中华万万民之圣主!救驾自然义不容辞。说吧,我能做什么?”袁世凯慷慨陈词。

“天津阅兵之时,军队必有异动!届时还请足下率新军,牵制董、聂两军!护圣主,复大权,清君侧,重整朝纲!”

“那有何难?皇上若命袁某入营诛贼,袁某定当身先士卒以报皇恩!”

“听说,荣禄待你不薄?”谭嗣同仍不放心。

“荣公厚待于我不假,但大局之下岂能偏私?若有圣命,诛荣禄,不过杀猪屠狗尔!”

谈妥后,两人开始商量具体对策。天津的军火库受荣禄管辖,在各营哨也耳目众多,确保弹药补给是当务之急,但一番商量下来,未有什么对策,两人不欢而散。

谭嗣同早年在南京曾师从著名佛教学者杨文会,赐教“华严、唯识”之学,掌握了“以目识心”的本事。两人表面上快人快语,实则都有一副缜密的心思,谭嗣同一早便瞧出袁世凯是在应付自己。他回到伙伴处,将结果告知众人,对林旭道:“林兄所言甚是,袁世凯瞻前顾后,不可仰仗。如今,只希望他能守口如瓶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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