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周游世界

走向辛亥  作者:陈舜臣

1894年10月,沙俄皇帝亚历山大三世辞世。

同年8月,日清开战。

同年11月7日(农历十月九日),西太后庆六十大寿,于皇极殿宴请百官。讽刺的是,也是同日,大连沦陷于日军船炮之下。

按以往的规矩,前来贺寿的诸官应献上年俸四分之一,以表孝心,单单此项,便多达七百余万两之巨。除此,还有各地官员争相谀媚献礼,这一趟寿诞下来,西太后入账何止千万!

其后,亏得有“三国干涉还辽”,大清多少保全些许领土,但腰包却保不住了。战胜国日本开口便索要三千万两赔偿金。“三国”指的是俄、德、法。三国纷纷眼红日本得了台湾,又得辽东,便假意充当和事佬,阻挠日本接管辽东。

大清虽自诩“天朝”,如今落得这般田地,也免不得广结友邦,以求庇护。此时的清国便与北方沙俄处于蜜月期,毕竟有“干涉还辽”的恩情,朝野上下的亲俄氛围也与日俱增。

以李鸿章为首的“海防派”官僚,甚至提出与沙俄建立军事联盟的构想:“如今,我大清之威胁皆来自海上,近有日本,远有英吉利、法兰西。与沙俄缔结密约已成必然之势。”

北方沿海的节节败退,令清廷不得不将密结沙俄提早搬上日程。按理说来,密约使臣一职非李鸿章莫属。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若派李鸿章赴俄,“密约”二字也就无从谈起了。

由此,沙俄皇帝殡天,对清政府来说倒成了求之不得的喜讯。清政府当即遣布政使王之春为使,赴俄出席葬礼,顺道再出席新任皇帝尼古拉斯二世的加冕仪式。指派同一人兼任哀悼使、祝贺使二职,显然礼节有亏,怨不得沙俄驻华公使不留情面地说,友邦此举着实有失大国体统,恕吾国难以接受,望借鉴汝国邻邦日本,谨慎待之。

王之春虽作有外交名著《国朝柔远记》,但官位仅至布政使,被沙俄拒之门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相较之日本方面,代表明治天皇赴俄的是伏见宫贞爱亲王,另外还有山县有朋大将随行。

由此,能为清国撑起场面的,倒真是非李鸿章不可了。清政府迫于压力,只得重拟诏书,改李鸿章为主使。但大家心知肚明,李鸿章当时已是七十四岁的古稀老人,加之去年下关遇袭负伤,如今哪堪长途跋涉。对此,大部分舆论还是抱同情态度。

但政敌们可不会让李鸿章有喘息的机会,甚至有官员以日本议和失败为由,上书奏请将李鸿章之子李经方与其贴身秘书罗丰禄从出使名单中排除。

即为密约,随行人选非亲信之人不可。在这个问题上,李鸿章毫不妥协,不惜放言:“和谈失败,罪在老夫一人,与人无尤。”

1896年3月11日,李鸿章使节一行于天津出港,经三日跋涉,于3月14日抵上海。与此同时,孙文正漂泊于远赴夏威夷的航行之中。

使团除主使李鸿章外,另含随行官员十七人、警卫十八人、仆从十人。一行人在上海稍事准备,计划于3月28日离港赴俄。

在滞留上海的两星期里,使团忙碌于各大商铺,采购随行礼品。另外还得编写全新的密码,以防旧密码泄露。这些粗活儿累活儿自然落不到李鸿章头上,他正忙于接待前来拜访的同僚与好友。

访客中便有原新加坡总领事黄遵宪。此人从事了小半辈子的外交工作,性子却依旧狂傲如初,甚至于得罪了张之洞。而李鸿章却丝毫未将这位狂士的不逊态度放在心上,抛却年龄与官位,只把对方当作同辈好友,就此番密约的巨细进行相商。他推心置腹道:“不瞒黄先生,老夫此番出使的目的,一不为吊丧,二不为庆贺。为的是结盟西洋列强,牵制东洋虎狼。”

当时,大清口中的“东洋”,独指日本。数年后李鸿章辞世,黄遵宪在为他所做的挽诗中,便有详细注释“东洋”一词的含义。

繁忙的接洽公务之余,李鸿章的日常娱乐便是与私人秘书罗丰禄闲聊消遣。李鸿章对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秘书信赖有加,小至私事琐事,大至朝局党政,甚至是好友间的吟诗作对,无话不聊。今日也是,上海天后宫一旁的驿馆中,两人聊得兴起,便忘却了时辰。罗丰禄见夜已深便劝道:“中堂大人,时辰不早了,今日便早些安歇吧。”

若放在往常,李鸿章也不忍心打扰他人歇息,也就告罪回房了。但今晚他却难得地任性了一回:“年龄愈老,愈发难以入眠。稷臣[稷臣是罗丰禄的字。],便再陪老夫闲聊片刻如何?”

罗丰禄怎好拒绝,不自觉地两人竟聊到了孙文:“中堂大人怕是忘了,就在前年,此人还来天津拜访过,给您呈过进言书。”

“经你这么一提,倒还真有这么一回事……那篇进言书便是出自孙文之笔吗?老夫记得,当时的落款好像是孙逸仙。上海王懒今(王韬)还亲笔写信叮嘱老夫切勿怠慢,但那阵子战事告急,老夫着实抽不出时间……”

“中堂莫要歉疚,要怨便怨那封进言书太过冗长了。我倒是抽空儿略加翻阅……无非一番变法派言论罢了。”

“那倒是值得一读,只是那几日忙于批复东京汪凤藻[汪凤藻为当时的驻日公使。]与汉城袁世凯的军情急报……就怕冷了爱国青年的心呀。”

相传,李鸿章有个小癖好,他在谈话或思考时,总会习惯性地抚弄下巴那几绺谈不上茂密的胡须。古时中国,在朝为官的士大夫以“三缕长髯”为美,同时也是为不会被混淆为内廷宦官。史书在描述他外貌时,用了“长躯疏髯”一词,可见他此举的目的,多半是为了强调自己的“疏髯”。

久侍李鸿章,罗丰禄亦染上了“抚须”的癖好。只见他抚弄着鼻下短须,终于谈到了重点:“据两广总督的奏疏,这孙文似乎在广州成了强盗头子?”

李鸿章摇了摇头:“老夫虽与这年轻人素未谋面,但观其不远万里前来进言的救国热情,也断难相信他会落草为寇。反倒是这谭钟麟,定然有隐情瞒了朝廷。据我们安置在广州的线报,重阳前后,广东水师内部人心惶惶,疑有民变……”

“中堂所言在理。但下官观其激进的变法派言论,可以断言,此人虽不至于落草,却绝非安分守己之辈。对朝野的观点,于我等相悖甚远。”

“相悖在何处?愿闻其详。”李鸿章别有意味地看着自己的秘书。

或许是果真不知,抑或不敢妄言,罗丰禄久久不作回答。见此,李鸿章叹道:“相悖不远矣……当初,太平天国的敕书将我朝野上下贬得体无完肤,百姓却欣然受之。就算是位极人臣的老夫,亦挑不出其中可反驳之处。”

罗丰禄一个激灵,就从椅子上弹起,惶恐道:“中堂慎言,慎言……”

李鸿章见对方的紧张模样,笑了:“慌什么?此间除你我之外,便只有天后娘娘。隔墙,也仅有一副空棺材罢了。”

虽说明清无“宰相”官衔,作为清国朝野第一人的李鸿章,却时常被同僚唤作“宰相”。清末的官场有一特点,地方长官的实权远高于中央阁僚。其中,李鸿章出任直隶总督长达二十五载,支配直隶(河北)、河南、山东三省军政大权。大名鼎鼎的北洋军的前身,亦是他早年所创立的淮军。更有仰慕者放言:中堂若欲取天下,仅在一念之间。只恨如今年事已高,再无斩蛇之志。

毫不夸张,放眼中华乃至世界,怕是无一人可撼动此时的李鸿章,几个政敌又有何惧?但罗丰禄仍恐隔墙有耳,细声道:“话虽如此,但多一分小心总不为过。千百双眼睛盯着中堂您呀,请务必谨言慎行呀。”

“老夫自知时日不久,所以,才随行带着那不吉利的玩意儿。我迟早会了无牵挂地睡到里头,到那时唯独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们这些追随我多年的亲信。再有,英国公使那头的动静也得加紧跟进。”

“那玩意儿”指的便是安放在隔壁的棺木。李鸿章晚年出使外国时,唯恐当地寻不着中式棺木,便都会随行带着一口以防万一。

新任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加冕仪式,计划于1896年5月举行。当时,闭塞的交通阻挡了大部分国家参加这一国际性典礼的来路。日本亦是在同年才开通了连接欧洲的“土佐丸”航线,遑论海上交通刚刚起步的清国。

能作为使船出航是何等的噱头,英、德、法三国的船运公司自然不甘错此良机,纷纷向清国抛出自己的优惠政策。甚至,远在加拿大的英国总督放下话来,愿意免费接送使团赴俄。

然而沙俄驻华公使卡西尼心中早有计较。他让使团暂且选择同盟法国的船只至苏伊士运河港口,俄方自会派船到此处接送,继而途经黑海,径直在敖德萨登陆。这样一来,一者,避免密约情报泄露;二者,使团既无停靠英国,亦无逗留德国,没让他们占着半分便宜。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密约一事早在朝野间传开。每当被问及,李鸿章一律故作惊奇:“足下何出此言?此等大事,老夫岂能浑然不知……”。

这并不是李鸿章佯装糊涂,询问者离去后,他也只能暗自苦笑:“不是老夫刻意隐瞒,此次密约前途晦暗不明。成功与否,岂是我等使团能乱言?听天由命吧。”

然而李鸿章一行受到了来自俄政府乃至于民间的热情欢迎。

这位异国的老宰相,以消瘦的肩膀担负着祖国命运,以一己之力抵御外敌,冒死赴敌国议和,为国备受屈辱,到头来却遭卖国骂名——这些,无不让俄国人为其不平。

加冕仪式在莫斯科举行,暂歇二日后,各国使臣受邀入宫向新任沙皇献贺表。除却之前提到的日使伏见宫亲王与山县有朋大将,英来使为女王王子与王孙,德使节为德皇皇弟。

在举国欢庆的掩护下,清俄密盟于6月3日低调地完成了签约仪式。稍安顿数日后,李鸿章一行于6月11日便搭乘火车西行,赶赴德意志。期间,同车英国使节摊牌问道:“我们收到了来自驻华公使馆的电报,据传贵国已与沙俄结盟?”

李鸿章已对此问不胜其烦,摇头道:“谣言,谣言!”

由此可见,清俄密盟在国际社会受到何等的瞩目。官方仅透露俄方签约代表为外相罗巴诺夫以及财政大臣维特,且密约有效期为十五年。至于条约内容,直至1910年十五年有效期满,李鸿章之子李经迈才将其公之于世:

一、若日本入侵签约国一方抑或朝鲜,另一方必须鼎力相助。

二、若遇上述状况,签约国双方不得单方面议和。

三、战争时期,清方港口须无条件供俄方军舰停泊。

四、为确保俄方陆军部队及时应援,清方应同意俄方开通始于符拉迪沃斯托克,横穿黑龙江、吉林两省之铁路。铁路之建设经营,承包于清俄银行。

五、战争时期,俄方军队有权随意使用此铁路。

六、上述条约有效年限十五年。

显然,这是一纸彻头彻尾的军事同盟条约。值得一提的是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清国却无视条约,表示中立,但这完全是沙俄咎由自取。

李鸿章推动同盟的本意,是“结陆上盟友,御海上威胁”。谁承想,“盟友”竟暗藏祸心。条约签订不过数年,义和团起义席卷清国,俄方趁乱攻占东三省(俄称“满洲”)。苦心促成的密约,到头来成了一纸空文。李鸿章亦在1901年9月7日与列强签署了《辛丑条约》后,于同年11月辞世。

其后,俄方签约代表维特在《回忆录》中批评道:我沙俄弃义在先,有何资格责问清国背信?

加冕典礼、密约签署,使团的任务算圆满达成。难得跑一趟欧洲,李鸿章一路西行,继而访问了英、德、法、荷兰、比利时等国家,每途经一国,无不受到国宾级待遇。这还不算完,他继续横渡大西洋,将美利坚各州游历了一番后,才从温哥华起航返清。

日本政府得知使团一行将停靠横滨休整,早早做好了接待准备,哪知李中堂执意留在船中,不愿着陆。李鸿章晚年常将这样一句话挂在嘴边:马关议约之耻一日不雪,老夫发誓终身不履日地。

即便是去年议和途中遇刺负伤,李鸿章亦是严词拒绝日方医生的诊治,扛到签署了条约,才即刻归国接受治疗。

但此次停靠日本是为了更换船只,不上岸又如何使得?李经方苦苦劝父亲道:“父亲不愿履日之地,儿子雇一顶轿子来请父亲,如何?”

“抬轿之人履地,亦等同老夫履地,不可!”老中堂没有被说动。

“如此,儿子雇一艘小舟来请父亲,可否?”

“此舟,亦属日本之物?”

“那是自然……父亲看这般如何?儿子命两船靠近,在其中搭上一梯子……”

“嗯,此法可行……”

以上逸闻记载于《清朝野史大观》。后人实难将文中这固执可爱的老人与果敢睿智的李中堂联系起来。

此次出使欧洲,除加冕典礼与密谋签署两件大事,还有一项额外任务,即就“三国干涉还辽”一事,向俄、德、法三国当面道谢。

那么欧洲之行结束后,李鸿章为何还要不远万里出使美利坚呢?理由只有一个,那便是在自己的旧交——曾来访亚细亚的格兰特大总统坟前上一炷香。

李鸿章一生无多敬佩之人,美利坚原总统格兰特可位列其一。首先,两人的经历相仿,美国南北战争期间,清国正处太平天国内乱,两人同为前线的指挥官。再者,就琉球领土问题,日清双方和平谈话也是由格兰特一手促成的。

同年8月30日,李鸿章拜访格兰特的安息之所。然后凑巧的是,与此同时,孙文也同处美国,开展革命游说事业。早在李鸿章滞留上海之时,孙文已从横滨动身,远赴夏威夷了。

作为国宾级使节与被通缉的逃亡者,两人游历各国的目的亦是截然不同。李鸿章呕心沥血地为大清争取挽回哪怕毫厘的损失。而孙文则一心策划下一场武装暴动,颠覆清国。

李鸿章踏上大清国土时,手中出多了一根精巧的手杖。十七年前(1879年),格兰特总统在任期满后就开始了访问各国之旅。来到中国时,他专程拜访了时任直隶总督的李鸿章。两个人一见如故,李鸿章接过格兰特的随身手杖,当即在厅堂内走了几步,喜爱道:“称手,称手!总统阁下,你我二人年龄相仿,身高相仿,又在同一时期征战沙场,如此投缘,便将此手杖赠予李某如何?”

李鸿章身长八尺,可与西方人比肩。年龄上与格兰特仅一年之差。虽语言不通,得借助翻译才能交流,但两人相谈甚欢,如同有灵犀一般。

“李先生既中意这把手杖,我自当相赠。只不过,这是数个好友一同赠予我的,容我向他们禀明后,再亲手赠送于你。这是两国友谊的见证,谅他们不会有异议。”格兰特笑道。

李鸿章慌忙拱手告罪:“即是好友相赠,我怎好相夺?是在下欠考虑了,恕冒昧。”

此事便没了下文。然而十七年后,格兰特遗孀在设宴招待这位亡夫的中国故交时,专程找来亡夫生前的百余名友人,重新提及了此事:“尤里(格兰特名字)已经离开我们有六个年头了。他在最后数年里,便时常唠叨着要重返中国,兑现与李总督的约定,可惜……而如今,李总督就在这儿,我想当着诸位的面,代亡夫将这根手杖赠予李总督,大家同意否?”

说完,格兰特遗孀将手杖高高举起,掌声响彻宴会厅。

经工匠鉴定后,李鸿章才得知此手杖取材世界稀有木料,杖柄镶以钻石饰之,当年造价高达十余万美元之巨。他惊叹之余,心生感慨:他人之物,梦寐得之。他国之财,梦寐夺之……

说到惊叹,夏威夷的幼时好友重逢孙文时,那才称得上个瞠目结舌:辫子呢?长袍呢?这副西装加小胡须打扮,是怎么回事?

孙文半开玩笑道:“对我这副绅士派头做何感想?这次是真正的孙逸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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