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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迪斯的爱人们  作者:梅厄·沙莱夫

是摩西的大哥——梅纳汉姆·拉比诺维奇——用故事和可口的长角豆说服摩西和托妮娅搬到以色列地。也是他先认识了朱迪斯,并建议摩西请她来家里和农场帮工。

直到我长大了,梅纳汉姆伯伯才告诉我那个大家讳莫如深的名字——我母亲的第一个丈夫。伯伯把名字和故事都告诉了我。

“当时他们好像住在姆拉贝斯,要么就是里雄。我不太确定。”

母亲的第一位丈夫在希伯来旅当兵。一战结束,他返回以色列地,却找不到生计。

每天他都在城里的大路边找工作。这个人天性骄傲,他不会低声下气央求地主,而是像在战场一样横眉冷对。他不明白,这种眼神在和平年代只是绊脚石而已。

“人,只能利用自己已有的东西,即使不能完全符合情势所需,”梅纳汉姆伯伯解释道,“他们该笑的时候哭,该扇嘴巴的时候拔枪,该讨爱人欢心的时候却嫉妒。”

那个男人总是闷闷地躺在床上。夫妻俩租了间房子,那里以前是养土耳其鸭子的鸭舍。零碎的鸭毛刺得他两眼发红,鸭屎的臭味挥之不去,仿佛刻骨铭心的屈辱。

朱迪斯建议他种些蔬菜拿到集市去卖,他于是起身,在屋后的几块园圃撒了种子。然而,即使嫩芽出土,他还是无法安宁。午后,成群的乌鸦会飞上院里的大树,它们上蹿下跳,叽叽喳喳,仿佛恶浪汹涌一般。叫声和翅膀拍打声让他绝望地冲进屋内。有时,他强打精神坐在雅孔河边,双手抱膝闭着眼,仿佛在身体里寻找安慰。

要不是朱迪斯一直照料菜地,在院子里养了几只母鸡,把地主家橘树上掉下的果子制成果酱,东缝西补勉强度日,夫妻俩和女儿早就因骄傲饿死了。

终于,男人说他要去美国,到特拉华州的威尔明顿铸造厂干一年,厂子是他在希伯来旅认识的一个美国朋友的爸爸开的。

“我挣了钱就回来,”他说,“朱迪斯,你等我一年,最多两年。”

当时,朱迪斯坐在桌边给做汤用的豆子去壳,假装没听见丈夫的话。他抓住她的肩膀大叫,逼迫她听。

“即使在美国也没什么工作,”她又怒又惊,“好多人都跳楼了。”

她面前堆着两堆东西,棕色大堆的是豆子,灰色小堆的是砂石、豆皮和干虫。她的两腿间站着两岁的女儿,两眼盯着妈妈的巧手。

“别走,”朱迪斯央求,“别走。咱们过得下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她摸摸蓝色头巾在头上打的结,把它紧了紧。她的语气里充满悲观与恐惧。然而那个男人——那个名字我必须忘却的男人,却无动于衷。他骨子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短小的身材,模糊的身形,他的形象留在我的眼里:他在小木箱子里装了几件衣服,拿了穷小子路上吃的硬奶酪、橘子、面包和橄榄,然后告别妻女前往雅法。我母亲倚着门框,腿旁靠着女儿——我同母异父的姐姐,脸上像她父亲一样面无表情。

男人在雅法买了张便宜的甲板票,乘着满载撒马蒂橙和甜柠檬的小货船驶向英国。

那是个阴天,然而船舱里橙子散发出的阳光味道,始终萦绕着乘客,加重了他们心中的懊悔。

到了利物浦,男人换船奔赴纽约。又怕又慌的他从哈德森码头走到中央车站。身处异国他乡,他的骄傲早就化为乌有,只是徒劳地在硕大的迷宫中无助地大喊:“威尔明顿!威尔明顿!”直到有好心人为他指点卖票的窗口和站台。

列车在地下行驶了一阵,接着眼前豁然开朗。它隆隆地驶过大河,经过一片芦苇与沼泽——男人没想到在美国还有这样的地方。他坐在窗边,数着电线杆,仿佛一路撒着面包屑,以便找到回家的路。他小声念叨着经过城市的名称:纽瓦克、新不伦瑞克、特伦顿、费城……三小时后,检票员一喊“威尔明顿”,他立即冲下火车。

他一路跋涉,经过一根又一根烟囱,就是找不到朋友的铸造厂。不过,他还是边摸边问找到了哥伦布大街——朋友告诉他,自己就住在那里。他按熟记的门牌号找到了房子。

那是一座华丽的住宅,门前有修剪整齐的灌木丛。其实这里住的是一位荷兰的服装商人,但男人还是觉得,犹太铸造厂主的家就应该是这样。他举手敲门。

命运让荷兰商人在那天赚了一大笔。商人心情大好,见到门口的陌生人,居然善心大发请他进屋,以黄油和豆蔻烹调的美味蒸鱼和土豆款待他。

我时常好奇,梅纳汉姆伯伯和奥代德·拉比诺维奇当时并未在场,居然会知道这么多细节。难道年幼时奥代德对我母亲如此怀恨在心,以至于将她的生活刻画得如此声情并茂?难道雅各布将故事在脑子里反复回放,以至于编造出新的版本?难道母亲死后,梅纳汉姆伯伯会那样悔恨?如果烹调土豆的佐料是酸奶油、粗盐和切莳萝,而非黄油和豆蔻,我母亲的生活会因此而不同吗?我呢?我还会来到这个世界吗?

不管怎么说,荷兰商人和我母亲的丈夫就着月桂浆果喝白兰地,饭后还一起抽雪茄下棋。商人解释说,他的曾祖父建了那座房子,他祖父、父亲和他自己都在那里出生。“就在这张床上,我的朋友。”美国的各个城市都能找到一条哥伦布大街。“还有,我的巴勒斯坦朋友,犹太人往往不会沾手金属铸造业。”总之,商人友好而礼貌地暗示他,那个所谓希伯来旅的朋友只不过是胡说八道。

的确,这位战友只是想往自己脸上贴金。他不过是芝加哥一个缝纫铺小贩的儿子,威尔明顿他也只在地图上见过。和多数谎话精一样,他也不做功课以把谎撒圆。后来,梅纳汉姆伯伯嘲讽地说,他搬到了以色列地,自称“在约旦河谷血战中给泽夫·雅勃廷斯基[泽夫·雅勃廷斯基(1880—1940):俄罗斯犹太人,修正犹太复国主义的创始人。]当过副官”。他在特拉维夫租了间房子,靠在美国修正主义报刊发表“加利利的拓荒者来信”为生。

荷兰商人借着酒兴,给了男人几件旧衣服和一条沉甸甸香喷喷的杂谷面包,又塞给他几处地址和几封推荐信。奔走苦求一番后,我母亲的丈夫变成了出售廉价商品百货商店的守卫。

从那以后,他青云直上,守卫变成信差,信差升成销售,没过多久又坐上了部门经理的位子。他买了棕色和白色的皮鞋,跟小酒贩变成朋友,也抽上了雪茄。原本说好去美国的铸造厂干一两年,结果却是抽烟卖货干了三年。

不过,男人并未忘记与妻子的约定。他每月都给朱迪斯写信寄钱,即使她不再回信也没中断过。信中他并未提到威尔明顿的两个爱他的女人。他了解妻子,知道她已猜到几分。但在两个女人面前,男人却没有丝毫隐瞒。他时不时会提起以色列地的妻女,说以后要回到她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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