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言公道

余罪9  作者:常书欣

“我靠……”

标哥迷迷糊糊听着电话,然后被电话里的事惊得一骨碌坐起来,没坐好,把旁边的细妹子压了下。细妹子伸腿一脚,于是标哥又一句我靠…… “吧唧”把电话给摔地上了。

“大清早你发什么神经?”细妹子气愤地说。

“是啊,大清早你们发什么神经,余贱自首,你骗鬼呢?”鼠标不信地说。

“你是不是有病了?”细妹子一捂被子,愤然道。

鼠标愣了,瞪眼瞅着细妹子,指指电话,给了个噤声的眼神,光着脚奔卫生间接电话去了。

一般情况下鼠标就没个正形,今天似乎不对劲了,不一会儿他从卫生间出来,细妹子担心地问:“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跟你说件事,余罪去自首了,还交了几十万黑钱,你信不?”鼠标愕然道。细妹子想想,摇头:“不可能吧?你自首他也不能去自首啊。”

“对呀,这货一直就是贱性,什么时候有党性了?”鼠标穿着衣服道,又觉得不对了,训着细妹子,“什么叫我自首?我干什么了还要自首?”

细妹子“扑哧”笑了,围着被单坐起来,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她也关心的事,关切地说:“呀,他要自首了,是不是得坐监狱?”

“那货该下地狱。”鼠标咧咧着,正穿着一身警司的服装,他看着准媳妇随意地问,“怎么了?”

“我在想,他要是真坐牢了,安安会不会很担心?真的,这几个月了,她老是有事没事问句余罪的事。哎,标哥,网上传的他和几个女人的事,是真的假的?”细妹子眨巴着大眼,很难为地说。

“那谁知道,不过那也不至于把钱交了啊,不能中了一回枪,智商都下降了吧?”鼠标咧咧道,穿戴整齐后,发现妹子就那么翻着白眼看着他,他觍着脸小声问:“细妹子,你说……如果照片里的‘黑警察’是我,你会不会离开我?”

“不会。”细妹子摇摇头。

“瞧瞧,还是我媳妇儿贴心。”鼠标一嘚瑟,傲娇了。不料理解错了,细妹子眼睛一剜马上又道:“我才不走呢,我阉了你。”

妹子那恶狠狠的表情,着实把标哥吓得一个激灵,不敢调笑了。

鼠标匆匆离家,没回矿区刑警队,直奔二队。他到时才吓了一跳,这跟赶集一样,二队已经挤了一堆车,杏花分局的、平阳路分局的、开发区分局的,还有庄子河刑警队和总队的,不少认识的人都在大院里。鼠标进去的时候就被人揪住了,庄子河刑警队的巴勇几人在询问真伪,刘星星和林小凤问他见过人没有,还有总队几位在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消息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据说已经是前一天的事了,检察院来此调阅贾原青的原始档案,这才知道余罪自首的事。

“哎……呀……不要拉拉扯扯,我哪知道,我还是听二冬说的。”鼠标被揪得烦了,挣脱着,带着众人进了楼里,他大吼着李二冬的名字,循着声音奔了两层楼才找到人。

看到了,他已经是后知后觉了,一屋子人,李二冬、豆晓波、熊剑飞、骆家龙、董韶军……个个如丧考妣,一下子让他想到了当年被扔在羊城时的情景,就是这德性。

“大家先少安毋躁啊……到会议室稍等一下。”解冰在喊了,把几个分局、刑警队的来人都往会议室里请,这可是群什么人哪,剽悍的、猥琐的、一脸恶相的、骂声不绝的,都在埋怨着,那样子让解冰甚至有点儿嫉妒,被清退被打发的“黑警察”他见过不少,但有这么多人声援的可是头回见到。

打发走了众人,鼠标拽着李二冬问:“到底怎么回事?”

“问他。”李二冬一指,人群之后,枯坐着邵帅,他已经入职二队,任一个外勤组长。

关上门,解冰站在门口,众人围着邵帅,邵帅把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从见到贾梦柳说起,然后到昨天贾梦柳母亲自杀,他把情况告诉余罪,可谁知道就出了这事,连他也想不通,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真有点儿佩服他了啊。”汪慎修开口了,他抚着身上鲜亮的警服感叹地说,“人活得风光很容易,活得光棍也容易,活这么坦荡还真不容易。”他是从特勤籍直接回归总队的,不过离群太久已经不接地气了,很多人向他竖了个中指。

“呵呵,他的风骚你们是不会懂的,从此之后他可以坦坦荡荡地做人做事,你们行吗?别说问心无愧了,在处理案件的时候,难道你们没有发现自己的同情心越来越少了?都觉得你们越来越六亲不认了……别瞪我, 就是下地狱我也排在你们后面。”汪慎修道。

竖中指的数量翻倍了,双手竖着评价强调:风骚的二货!

汪慎修不说了,解冰正准备制止一下这根本没有效果的争论,又有人咚咚擂门了。开门就见那人气势汹汹、西装革履,后面还跟着跟班,是颇有土豪派头的张猛进来了。这架势一来,四座皆惊,众目睽睽下,他豪爽地吼着:“看什么看?想法子捞人……多少钱,我出!”

得,来了个更二的,反倒没人竖中指了。

“居然会这样?”

马秋林愣住了,看着忙里偷闲、匆匆而来的许平秋局长,难得见到许局长这么难堪的表情。

于是他爽朗地笑了,看着许平秋的糗样笑着,许平秋在这类人面前可是耍不起威风来了,有点儿很难堪的感觉。半晌,马老头捋着袖子,接了老许一根烟道:

“他这么做,我能想到三个原因:第一,确实有愧疚的成分,这个没假,就像我们当这么多年的警察,不可能不犯错,我选择了逃避,你选择了漠视,他选择了面对,不得不说,他做得比你我层次更高一点儿;第二呢,他在求心安,这坦荡一回,恐怕以后就没有人用他的短处挟制他了……老实说,许局长,揪人小辫再拉人干黑事,这可是你的长项啊。”

许平秋一翻眼,直接问:“第三呢?”

“第三就是心灰意冷喽,痛痛快快说出来,堂堂正正走出去,经历了那么多事,以后干什么都难不住他,穿不穿那身警服并不重要。”

对了,这正是许平秋担心的事,一直想等着凉一会儿,再凉一会儿,寻个机会让他出来,可没有想到,机会没有等到,他倒给自己准备好后路了。许平秋连撇了几次嘴,还是有点儿不确定,如果去意已决,强留的意义也不大,而且贾原青的事还很麻烦,他真怕触到了法律的禁区,到时候他这个当局长的怕是也不好伸手。

“平秋,看你的样子,似乎准备放弃他了?”马秋林突然问。         

“曾经想过,我不止一次想放弃,让他自生自灭。坦白地讲,对于任何一个不循规蹈矩的属下,坐在我这个位置,都会视他们为棋子。哪儿都是超编的,最不缺的就是人。”许平秋道,不过慨然又叹着,“可他不一样,每一次跌倒,都能挣扎着站起来,我还真舍不得。”

“那你为什么不留下他呢?”马秋林问。                                    

“我在留了,我一直在等机会,可谁知道他这么捅一下,稍有不慎,我都保不了他啊。”许平秋为难地说。

“你知道他需要什么吗?”马秋林又问。

“这个……”许平秋愣了下,一直以来他都是哄着敲打着吓唬着走,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愕然问,“那他需要什么?需要的,应该都给他了。”有过自主权,有过职务,他自己不珍惜而已。马秋林却是摇摇头道:“你没有给他最重要的一样东西,认可。”

“认可?”许平秋不解道。

“对,认可,一个人活着需要存在感,就是再淡泊的人也脱不出名利二字,比如你许神探,真正谋到副厅和市局长的位置时,别告诉我你就没有一点儿成就感。还有马鹏,以他的能力在特勤混迹几年,本事有,钱也有,理论上他可以过得很滋润,可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出了事都不愿意亡命天涯?那是因为他期待一种认可,一个人如果为之流血拼命的事都得不到认可,他们能不心灰意冷吗?恰恰也正因为这种心灰意冷,说明他们对这个职业太过重视,否则扔下就走了,哪还有那么多废话……心理上的成就感,比钱和职务更重要。”

马秋林道,他像当年教育徒弟一样,教育着现在这个市局长道:“余罪就更是如此了,你一直雪藏着把他当一根毒刺,这没错,他适合干这个……可他干了那么多得到了什么?猜忌、怀疑、身败名裂,连归队都有难处,难道真要让他像马鹏一样以死明志,才给他一个光荣的称号?”

是啊,许平秋好像忽视的就是这个,一直在顾全大局,一直在强调牺牲精神,一直在准备着哪怕牺牲这个人也要顾全大局,大局有了,也许人心都凉了。

“可是这些事,总不能用官方口吻澄清吧?”许平秋为难地说,诬陷、收黑、香艳的照片满天飞,这些都是突破底线的事,他的事难就难在这儿。

“官字两个口,大部分出来的还不都是谎言?你们可以为领导干部的贪污腐败编造一个谎言,可以为顾全大局编造很多个谎言,甚至可以为安定团结每天都在编造谎言,现在面对这个你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黑警察’,为什么不能在他棋子的功用结束后,给他一个应得的台阶下呢?犯罪和制止犯罪的界限从来都不那么泾渭分明。”马秋林道,拍拍一脸愕然、瞪着他说不出话来的许平秋,笑了笑,背着手,回他的学校去了。

“马师傅,贾原青的事怎么办?”许平秋求教道。

“去问邵帅吧,解铃还需系铃人。”马秋林道,声音已远。

许平秋想了想,然后像打了针兴奋剂一样,上了车,直奔市局。

“这里面存有四十多万,是抓赌的截流,还有在任务中私自存下的,详细的我写了一张单子……”

是余罪的声音,表情很庄重,像欠债还钱一样淡定。

自首情节和案情一样,也是需要核实的,不过就这些事恐怕都把检察官惊住了。两位检察官在记录之后,良久才有一人出声问:“余罪……情况我们会核实的,但这事……”

“你在奇怪我为什么自首?”余罪问。

“对,贾原青的案子,是数罪并罚,袭警最终都没有认定,他在入狱后两年间一直上诉。”检察官问,很疑惑,真相究竟是什么样子,变得更云里雾里了。如果真是诬陷,似乎也并不需要自首,他不是因为诬陷而坐牢的。

“对于当时那样做我不后悔,他是个深谙规则,而且能操纵潜规则的人,而我是一个普通的警察,对他根本无计可施,所以我就用自伤方式拉他下马,只要他落马,跟着就有人落井下石,他永远也翻不了身。”余罪道,表情坚定,不过瞬间又变了,他声音低了。

“这是件违背我职业道德的事,不过曾经也是我引以为傲的事……不过当我见到他的女儿贾梦柳时,看到那个可怜的姑娘因为父母双双进了监狱,而不得不靠着勤工俭学养活自己,还得忍受着别人的白眼,我那时候就觉得自己错了。我一直在提醒自己,是他们咎由自取,可我仍然放不下这个心结,毕竟是我,把他们一家推到了今天的境地……昨天当我知道贾原青的妻子因为精神高度抑郁而自杀的时候,我觉得我该做点儿什么了, 正义之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哪怕他是嫌疑人。”

“你……不后悔?如果查实,你可能会坐牢。”检察官说了句题外话,很惊讶的口气。

“做了的为什么要后悔?诬陷他我不后悔,他罪有应得;自首我更不后悔,如果之前我还有歉意的话,那以后我就问心无愧了,不管对贾原青还是对身上的这身制服,我谁也不欠。”

余罪道,铿锵收尾。视频随即结束。

此时是在许局长办公室里,坐在王少峰曾经坐过的位置上,许平秋保持着一个慵懒的姿势,深陷在椅子里,握拳托着腮,不知道为什么,余罪的话,让他有一种难堪的感觉。

通知到场的人不少,万瑞升政委,已调任禁毒局任副局长的史清淮, 已在市局任监察主任的肖梦琪,还有不常出现的任红城,都眨巴着眼,被检察院转来的视频惊得瞪眼了。

好大的一个难题,检察院要正式调查了,这边作为兄弟单位知会了一声,可能今天要开始正式调查,专门针对那些黑钱以及那起袭警案的事。

“说说吧,你们可是我的智囊团了,怎么办?”许平秋不动声色地说。众人都看向史清淮,史清淮又看向肖梦琪,肖梦琪鼓着勇气道:“不太好办啊。”

“我问你怎么办,没有问不太好办。”许平秋道,很霸气。

“自首的情节也是需要证据证言的,这个我想不太难办。”肖梦琪用揶揄的口吻道,一说万瑞升眼睛一亮,明白了,不过肖梦琪又补充着, “贾原青的案子就麻烦了,如果他铁了心要拉余罪下马,再行上诉,口供和自首情节比对符合的话,那这罪名恐怕就够得上刑事责任了。”

“不会很重,争取一个缓刑没问题,他参加的多次任务都涉及警务秘密,完全可以不公开审理。”史清淮道。

“糊涂。”许平秋一欠身,坐正了,指着史清淮道,“你们和他待这么久还不了解他,他根本不怕坐牢,在牢里他比外面还滋润;他也根本不要名声,反正都没有了。不相信你们等着判个缓刑,他回头拍拍屁股,得意扬扬就走了。”

众人都愣了,似乎许平秋对此人的认识,根本就还在底线以下,自首都没有拔高那么一点点。

好像也是,此人抗挫能力不是一般的强,对了,都忽视他的贱性了, 如果对比以前的表现的话,此举可能还会有什么深意?

“不要相信表象,不到生死关头,你看不出他是什么货色。我不否认,他有想坦荡做人的成分,但那成分占多大,得打个问号。”许平秋点了支烟,袅袅烟气升起,后面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他指节叩着桌面道,“如果单纯自首,单纯要追求一个公道和正义,那自首就不应该是这么个情节,马鹏的事,他为什么不大白于天下?还有那帮子狐朋狗友的事,为什么不交代出来?要摸着良心说话啊,我们怕不得都去自首去,哼!这个兔崽子,想溜。”

有人笑了,是任红城,他也许更理解余罪一点儿,不过在他看来,许平秋的看法也有点儿过激。

“可要真调查,放不到桌面上谈啊。”万政委道,知道余罪干过事, 不管私事还是公事,可能都不干净。

“啧,老万啊,你天天发言讲话,难道讲的都是真话?现在各派出所、刑警队的经费,顶多能到位三成,剩下的怎么来的,我都说不清,你帮着解释一下吧,拿出你政工干部的水平来。”许平秋道。老万一脸尴尬,两人平级的时候就经常开玩笑,政工政工,全靠嘴功,这场合拿出来,他却是不敢再往下说了。

反正就那一套,你查吧,到时候哪个派出所和刑警队都这样,那还算问题吗?

当然不是问题,法不治众,一拖二拖估计就不了了之了。

“肖梦琪、清淮,你们俩拟个方案,会同市局督察和纪检,招待一下检察方来人。”许平秋直接安排道。

“可……这个事。”史清淮讷然了。

“我不会教你怎么办,我也不会办,但你必须把这事情办了,明白吗?”许平秋直接道,把史清淮噎住了。史清淮看向肖梦琪时,肖梦琪恍然大悟道:“搞一份余罪因为工作压力过大,加上战友牺牲受了刺激,进而引起心理失常怎么样?我是学警察心理学的,这样的话,对这些貌似不合理的行径,就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不是搞一份,他确实有点儿心理失常,任何人目睹战友死在面前, 恐怕都不会好受……没进精神病医院就不错了。就这么办,准备迎接调查吧。”

许平秋掐了烟,挥手屏退着众人,众人次第出了局长办,肯定是去私下议论了。不过此时许平秋脸上却意外地浮现出了笑容,他拨通了邵万戈和李杰的电话,就一件事,要找邵帅,他实在有点儿纳闷,解铃的钥匙怎么可能在邵帅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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