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毁名辱

余罪9  作者:常书欣

九日凌晨,一直在监控视线中的一辆送货车,毫无意外地驶进了阁上乡,进了精睿洗选煤厂,等出来的时候,货已经卸了。那是四大桶聚氨酸酯,要用它做什么不清楚,但绝对和洗选煤炭无关。

指挥部里一片兴奋,这张从外围撒开的大网收缩到极致了,答案几乎要呼之欲出了。越到这种时候,行动要愈发小心谨慎,甚至连近距离监视也放开了,生怕惊走了这些地下制毒的人。

九日上午十时,从第九处又传来了一个新的消息,是远在陕省的禁毒部门提供的,该省跟踪监视数月之久的一个贩毒团伙,近期可能有大的交易,这个消息最终确定是相当可靠的,是打入贩毒团伙内部的一个特勤提供的,他的消息和五原的情况可以互相印证。

当天下午,不出所料的是,重点监控的人物马铄、姚曼兰和申均衡等数位疑似掮客和托家角色的人,全部离开了五原。这个伎俩瞒不过经常和毒贩打交道的缉毒警们,真正的幕后和负责联系的托家,从来不接触毒品,抓到他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你有直接的证据。

或者,挖出潜藏的毒源所在,对他们来说不啻于致命一击。

事情也正向着这个方向发展,场景更迭,很多需要出现的配角就粉墨登场了,桃园公馆的保安队长吴沛龙,二劳分子李冬阳、孙笛,还有在前段扫毒中被关起来,又被“捞出”的西城区很出名的杨铁城。据民警摸底,这个绰号“小铁”的人不一般,两年间成功地从混迹街头碰瓷儿,到现在开上了进口车。其实从马铄能出面捞他,就看得出来他究竟是干什么的——肯定是一个出货不菲的下家。

被监控的这些人在和两个号码频繁联系,一个在五原市,一个在高速上,根据缉毒警们长年和他们打交道的经验判断,交易的时间应该临近了……至于准确的时间,可能在交易的前一刻才会知道,除了跟着他们的人,追踪他们的信号,不会有更好的方式。

十日凌晨,远在陕省的禁毒部门发来了消息:那边买货的,出动了……

“交易的时间,肯定就在今天。”

李磊指着兄弟单位发来的信息,两辆车正沿着陕晋高速行进。根据时间推算,到五原需要五个小时的车程,七时出发,现在已经接近省境了。

“许副厅啊,看来今天是最后一役了,再有几个小时,就要见到分晓了。”反泄密专员杨正显得异常兴奋,他看了看表,现在是凌晨五时四十分,两方对案情商讨了一整夜,不过似乎都没有疲惫之意。

“万政委,警力部署,你们这儿没有什么问题吧?”外事联络员段啸云问道,五原与会的几位,似乎还在犹豫什么。

“大致情况是这样……”万瑞升点着警务防控三维图,把围绕五原地区的警务防控点儿更形象地表现出来:此次行动抽调走了特警总队的大部分警力,以他们为主防和突击力量,在北到五原、南到榆次六条省道、国道和四条高速上设卡,各检查点儿相互策应,可以在最短时间里形成合围。重点抓捕力量以第九处外勤全部、省公安厅直属重案刑警两组为主, 集中针对浮出水面的嫌疑人,只要发现交易出现,立即抓捕。

东南、南北直径一百二十二公里,整个是个大口袋的形状,这是要一锅烩的架势,不管你藏毒、制毒还是贩毒,都要集中警力清扫干净了。这个方案是国办九处和省厅联合制定出来的,理论上讲,动用上千警力的大围捕,几乎没有疏漏的可能。

“大家看,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李磊问道,今天要毕其功于一役了,憋屈了一年多,也该警察扬眉吐气了。他问向了史清淮,在西山省这一干领导里,史清淮给他的印象很好,整体方案就是他经手的。史清淮笑了笑说:“方案是死的,真正行动的时候,只能随机应变了……我们也是倾尽全力了,把总队的禁毒局能用的追踪、通信设备全部用上了,我需要提醒的是,指挥一定要协同步调,千万不能出现各自为战的失误。”

“这个意见提得好,许副厅啊,我建议请咱们崔厅坐镇,这件力挽狂澜于麾下的事,非他莫属了。”李磊道。

万瑞升看了史清淮一眼,两人眼瞟着,都在观察许平秋。老许一夜话不多,忧心忡忡的,闻听此言时,他看了看国办几位,半晌才道:“别怪我老是泼凉水啊,到目前为止,我们得到的都是线索、消息,别说毒品和毒源,连毒渣都没见着,我在担心,我们撒大网,捞不住鱼啊。”

言及此处,九处的几位来人都笑了。段啸云是个老禁毒工作者了,他笑着解释道:“许副厅,禁毒工作和其他警务稍有差别,见到赃物之后再抓嫌疑人的可能性不大,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根据精准的线索去围堵这些毒贩子……坦白地讲,成功率不算很高,五五分吧,这一行运气的成分比较大。”

“那这一次,运气的成分有多大?”许平秋问。

“不算大,数据不会说假话,你们清扫查到的毒品也不会说假话,清扫之后短时间内市场恢复得这么快的情况,也不会说假话,事实就是:在五原,绝对有存在时间很久的地下制毒工厂。”李磊很确定地说。

“但是这里的案子,和这一年你们在羊城经历的事,又有什么联系呢?”许平秋再问,信息在这里是断层的,凭想象解决不了这种问题。

“这个啊,”反泄密专员说话了,思忖道,“只能等抓到制贩人员,沿着线往上查了。直接指向幕后的线索,恐怕在我们外勤的层面接触不到,不过我相信,这些人里,肯定有人和我们内部的人有关联。”

又提及旧事了,许平秋脸上尴尬了几分。麾下队伍不纯洁,以至于本次行动一个地方禁毒部门的警力都没有调用,这说起来都是一种耻辱,他撇撇嘴道:“行,我没什么意见,不过这次行动,我希望暂时不要惊动崔厅,统一指挥以九处为首,我们负责协调警力配制……全力配合九处同志,把这次行动拿下。我再次重申一遍,我们没推诿责任的意思,但是此案事关重大,还是由专业人士来指挥更好一些。”

他这个态度与以前的嚣张相比,几乎是大翻盘了,这让李处长反而觉得不适应了。当然,指挥权对于九处自己来说,正是求之不得的,他怪异地看了看许平秋。

许平秋脸色有点儿黯然地说:“李处长,能提个要求吗?”噢,不是白白出让这份功劳的,李磊抬手道:“请讲。”

“我们前期和嫌疑人近距离接触的一个外勤出问题了……我希望,如果以九处的名义干涉一下,可以争取到一点儿更好的结果。”许平秋把心里事吐露了出来,听到这儿,万瑞升和史清淮一下子也都把憋着的那口气舒出来了。

这是在前一天哄传出来的消息:开发区分局副局长一夜之间又成名人了,召妓、收黑钱、讹诈商户,种种劣迹先被曝到了网上,又被曝到了省纪检、省检察院,据说还是从京城转回来的,影响极其恶劣……理论上一个屁大点儿的小分局长,还是副的,实在轮不到省纪检和省检出面查他。于是批复往下走,这一走更了不得了,传播得更广了,特别是那几张一男三女的香艳照片,据网警统计,被下载了至少十一万次以上,挡都挡不住,连省府里的大员也有人过问了,就一句话:影响太恶劣,严肃处理!

什么事都敢答应,可这种事偏偏把九处的同志难住了,个个为难地对视着。

“这个命令是我下的,我命令他想办法变成‘黑警察’,想办法和五原地下贩毒市场搭上线……他做到了,最早的市场调研,是他组织一手做出来的;最早以打击终端来逼出中间商的事,是他做的;最早发现毒源的范围和可能的藏毒方式,也是他……我可以不要这次行动的任何功劳,可我希望,能给他一次机会。”

许平秋轻声道,一副痛悔的表情。他想象过最坏的结果,可他没有想过,事情能到他也无法控制的地步,从省府到省厅到市局的领导,对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是无法容忍了,他知道,恐怕今天都坚持不过去了。

万瑞升不意外这个结果,但他意外的是,后果这么严重,现在恐怕就连省厅也只能顺乎民情,向他开刀了。他不止一次对这个人牙疼,不过真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是觉得很惋惜。

对,惋惜,却无法挽回。

“许副厅长,说句套话,叫革命工作不是讲价钱,也不是谈条件,我知道您在招人的时候不拘一格,但有时候原则还是需要的。马鹏的事就是一个教训,余罪同志的事,也是一个教训。”李磊道。他隐晦地说出了一个结果:原则还是要讲的,余罪同志就当个教训吧。

“许副厅,我理解您的心情,作为反泄密专员,我接触的特勤比较多。”杨正道,“他们的行径我不敢恭维,之所以称为‘特’,不光是他们的特殊性,同样也代表着我们必须做特别处理……您认为,一个人的荣辱,和全警的荣誉,哪一个更重要呢?”

“我知道,既然无法挽回,那就让他的牺牲有点儿价值吧。”许平秋道,两眼如炬,神情愤怒。

方案落锤,凌晨的夜色中,在指挥部的调配下,从特警总队、从重案二队、从省厅后勤装备处驶出去的警车悄无声息地,在雾霾笼罩着的城市周围,拉开了一张恢恢法网……


整八时,杏花分局,副局长刘星星看着电脑,像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一样,有点儿傻眼。

第二天了,消息没有被封锁住,反而愈演愈烈了。警察懂异地用警, 市民也开始异地闹事了,据说消息都是从其他地方传出来的,后来五原的好事者挖了不少余罪的照片,两厢一比,得,没跑了。

永远不要低估人心的险恶程度,很多照片就是警务网内部的照片,兴风作浪的恐怕很多都是自己人。

他恨啊,那些好事者,总恨不得把比他们强的人抹得一无是处。

他恨啊,那个余罪啊,怎么能干这么龌龊的事,居然还被人拍了照片。可他无计可施,连电话也没打,他知道,现在干什么都是徒劳。

一时间,刚上班的市局办公室也是议论纷纷,传说这个分局长居功自傲,索贿、召妓、讹诈、买放等等,一个个说起来宛如亲见一般。

“他开的什么车知道不?宝马。”

“他有多少存款知道不?好几百万。”

“桃园公馆什么地方知道不?他在那儿是贵宾。”

“知道他怎么上去的不?手里有钱哪。”

“……”

讨论到八时一刻,紧急会议的通知来了。对于这类突发的、影响警务形象的事件,组织上必须有一个明确的表态了,尤其是证据确凿到这种程度,据说市检察院已经准备立案了。紧急会议的目的就两项:一是讨论余罪同志的处分问题,二是讨论对外发言的口径问题。

问题很好解决,暂停余罪同志一切职务,由督察正式介入调查。

对外发言的口径是:有关部门正在组织调查,一经查实,决不姑息……

会后,由市局督察处派出的一队督察人员,十二人,分乘四辆车,齐齐驶向了开发区分局。

其实会议刚结束,消息比行动传得更快。

一时间有很多人幸灾乐祸,比如曾经仰望余罪那几乎不可及的功劳的人;当然,也有很多人叹息,比如那些曾经和他一起共事的同志,总觉得事情不应该这样结束。

在出入境管理处,安嘉璐拨了一天,还是没有打通余罪的电话,一拨就断,她知道应该是被拉黑名单了。她有一种冲动,就想指着他质问,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做。不过现在她觉得有点儿可笑,难道这样做还需要什么原因吗?

他本人就是个无耻到犯贱的人。

桌子上的照片被她扣下了,随手扔到了废纸篓里。她努力不去想,可那些纷传的闲话一直往她的耳朵里钻,让她感觉到一种揪心的疼。

她哭了,就那么抹着泪在哭,桌子上手机的屏幕上,还放着那几幅龌龊的图片。她觉得,那对她是一种难堪的羞辱。

八点,余罪从庄子河刑警队的办公室下了楼。意外的是,这次全队到场,队员从门廊一直站到了院子里。

他愣了下,肃穆的表情里多了一份温馨。事情被曝出来,已经发酵了一天,差不多今天就知道结果了,不过他明显已经拙于言辞,想笑觉得不合适,想慷慨几句,又觉得中气不足,所以只能保持着没有表情的脸色, 慢慢地往外走。

“队长。”

“队长。”

“队长。”

轻呼一声,庄重敬礼,即便不齿他的人品,可没有人怀疑他的水平。半年的时间,连下数起大案,他把庄子河刑警队带成了一个全省优秀基层单位,他做人不一定成功,但他当队长绝对是成功的。

“队长。”最后匆匆来的巴勇,赶在余罪上车前敬了一个礼,爷们儿有点儿难受,差点儿就掉眼泪了。

“那些不是真的,有人诬蔑你。”师建成道,兀自气愤不平。

“不,是真的。”余罪道,缓缓地回过头,看着朝夕相处的队员,他意外地笑了笑,放大了声音道,“我说两句话,第一句,有好事的时候把我当朋友,那不算朋友;可摊上烂事还把我当朋友,那就是兄弟了……谢谢啦,兄弟们。”

余罪没敬礼,拱手答谢,一队刑警齐齐向他敬礼。

余罪一扬手,扭过了身子,背对着大家道:“第二句,你们要换队长了,再见。”

登上车,他逃也似的出了庄子河刑警队,走了很久,院子里的队伍还没有散,那种既惋惜又无法挽回的纠结,让所有的人,都深切地感受到一种难分难舍。

整九时,督察处的车齐齐冲进了开发区分局的院子,头戴白盔的督察排成两列,高调地整队,迈着正步,直向楼上走来。

整个分局,大部分内勤都趴在窗口指指点点,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 风头正劲的余副局长,要落马了!

这个时候,在办公室枯坐了近一个小时的余罪已经听到声音了,他最后一次抚过了放在桌子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警服,手感很好,从来没有觉得那么好过,当手抚到警徽的时候,冰冷的感觉是那么清晰。他明白了, 平国栋在最后的时间里为什么对警服那么依恋。

那是成就了他,也最终毁灭了他的东西,那既爱又恨的感觉,恐怕会让他死不瞑目。

现在,他清楚地感觉到了那种心境,最希望的是一件最不可能的事: 如果一切可以从头再来多好。

“嘭!”门开了,四位督察虎视眈眈地站在他的办公桌前,领头的很厌恶地看着余罪,看到了桌子上的警服,他愤然道:“败类,你不配穿这身警服。”

“所以我交出来了,就怕你受不起啊。”余罪道,把手里正把玩的几枚奖章顺手一扔,“叮当”一声和警服滚在了一起,那样子,如弃敝履。

他从容地起身,被督察带着下楼。领头的回看了一眼,那熠熠生辉的奖章,有一枚滚落在桌底了,他犹豫了片刻,没有捡,重重地扣上了门。

载着落马分局长的督察车辆,呼啸而去……

九时一刻,余罪被督察拘留的消息传回了支援组,对于这个预料中的结果,没有人意外,只是有点儿伤感而已。肖梦琪一遍一遍在支援组的临时办公地点走着,她无计可施。

“他发来了最后一条消息……是个地址。”李玫道,补充着,“要求直接上报任处长。”

“地址?”肖梦琪愣了下,转身过来了,看着解码出来的字:南寨小区、12幢、2单元、402室。她一下子省悟到了什么,赶紧接通任红城的电话,即时报出。

这个消息谁都不知道和什么有关,不过随后的命令让诸人吓了一跳: 任红城要求肖梦琪协调三队孙天鸣,直接进行抓捕,危险等级:五级。

那意味着是持枪逃犯?持枪的逃犯还有谁?肖梦琪吓得浑身发冷,难道这些天,那两位前禁毒局警官,一直和他在一起?

九时五十分,孙天鸣奉命赶到,带了十六名刑警,全副武装。特警总队派遣的两名特警还架起了狙击步枪,得到的命令是:遭遇反抗,可就地击毙!

整个抓捕没有什么花哨,十六名近战刑警穿着防弹衣一拥而上,液压破门,一进门傻眼了,房间空无一人,有几处血迹,地上还扔着几枚弹壳。

后经小区的出入监控确认,在一个小时前,有一辆金杯商务车出入。一个目击者提供了消息:有两人被挟持上车,对方有四到五个人,从单元里架出来人时走得很急。

一个小时后,根据地上的血迹化验比对,很快找到了吻合的人,因为上级给的比对样本只有两个人,都是警务档案里留存的样本,一个是杜立才,一个是马鹏。

是两个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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