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增笑料

余罪5  作者:常书欣

“这次与会的主要是各地市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支队长和部分刑警队长,每年全省刑侦工作会议,基本也相当于全省刑侦领域的交流会议⋯⋯”

邵万戈道,看看李逸风目不斜眼地吃着。那边余罪也吃着,边吃边不太舒服地看了眼董韶军,董韶军脸红了,低下了头。

——被蒙来的余罪和李逸风骨子里其实是一样的,场下闹得昏天暗地,上场就倒吸凉气,指望他上进是相当难的。

“研讨会在下午三点,到时候省厅和市局不少领导也要参加,本来今天中午就结束了,为了这个案子,又多加了一个研讨会,到时候,在座的领导很多啊⋯⋯你们不会怯场吧?”邵万戈又问。

“不会,我和军区司令都在一桌上吃过饭,怯什么场啊。”李逸风啃着鸡骨头,满嘴流油地道。邵万戈又问着余罪:“你呢?”

“我曾经当着全校三千学员⋯⋯”余罪踌躇满志一甩筷子,正要说下去,那边李逸风已经拍马屁问道:“作过报告?”

“不,念过检查。”余罪道,贱贱一笑,又开始扒拉饭了。

完了,董韶军直抚前额。邵队长的脸色变了,异样地看着余罪,最终下了决心,一点头道:“哦,那就好,那案情讲解你们谁来?与会不够三千人,顶多几百。”

“噗”的一声,余罪一侧头,吐出来了。李逸风一噎,眼直了。两人瞪着董韶军,还以为和上次庆功会一样,就是站出来做个样子,戴个红花什么的,可要是对着全省数百刑侦上的人物讲话,那岂不是⋯⋯要了亲命了。

余罪刚要说话,李逸风赶紧打预防针:“别别别,所长,我是你忠实的听众,我这张嘴就蹭点吃喝,其他那是绝对不行的啊。”

“别这样看着我啊,研讨会就是有研究有讨论。”董韶军赶紧澄清。余罪气得无计可施,再看到邵万戈时,他这口气才缓出来,稍有难色道:“邵队长,不行啊,我没讲过话。”

“念过检查也算呀。”李逸风补充着。余罪一筷子把他敲到一边,求着道:“真不行啊,邵队,要不把马老请出来?”

“马老可没念过检查,我觉得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未必如你。”邵万戈笑了,心想这家伙也有怯场的时候。余罪看样子是真怯了,两手乱抖,胆虚道:“那您上呀⋯⋯我当绿叶,您当红花,我衬托您呀。”

“是啊,就得你这样的绿叶解说呀,这可是王局长亲自点名的啊⋯⋯你说,首例嫌疑人就在你们羊头崖落网,一号嫌疑人又被你们从海南抓回来了,别人就想替你说,他也说不清呀。”邵万戈道,不过话里多有挤对余罪的意思,看余罪还在犹豫,干脆来了句狠的,“得,别说我不够意思,你要真怯场、真心虚,真是瞎猫逮死耗子,不难为你了,我给支队和局里说,余所长胆小,不敢站到前台讲话,吓得跑回羊头崖乡了。”

“谁怯场了?小看谁呀?你们二队刑警都跟着我们乡警混了一路。”余罪叫板上了。

“那就好,快吃,吃完准备去吧。”邵万戈不废话,起身就走,不给余罪反呛的机会了。

余罪可没想到几乎没有通融的余地,一下子愣住了,半天才想起来,揪住董韶军,上敲脑袋下踢屁股,边施虐边骂着:“你小子够奸的啊,一点都不告诉我,他妈的⋯⋯老子这样上场,不是出笑话吗?”

“不是不告诉你,我是想让你们好好休息一天,万一昨晚告诉你,怕你失眠。”董韶军把余罪拉下水了,却是毫无愧意。揉着被踹痛的地方,看着心慌意乱的余罪,笑着道,“余儿,这还真是殊荣,每年省厅督办的大案才有可能被当作专题研讨,就平时邵队都未必有机会站在那个舞台上⋯⋯从那个舞台上下来的,可都成警王了,最早的是王贵湘,后来马秋林,之后许平秋,再之后还有一位痕迹追踪专家,现在已经到公安部任职了,你看你这德性,要是人家解冰,早意气风发地对着镜子练习了。”

这下刺激得不错,余罪一刹那想起的,不是多大的荣耀,而是曾经在学校默默无闻看着别人牛逼、看着别人泡妞的自己,一想起这个他的好胜心就上来了。董韶军示意着李逸风也火上浇点油,李逸风一抹嘴,竖着大拇指道:“对,所长,我觉得您有潜质,说不定就是下一届警王。”

“够资格吗?”余罪被撩得心里蠢蠢欲动。

“没资格有贱格啊,您不常一贱倾人妞、二贱倾人城吗?”李逸风笑了。董韶军没料到这家伙说话这么欠揍,气得抬脚就踢。

谁承想,还就这话起作用,余罪重重一拍桌子,豪气顿生道:“对,怕个鸟,不就开个会扯个淡吗,好像谁不会似的。”

道了句,余罪继续吃着,不过再怎么说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头一遭,忍不住心里有点发慌。余罪吃了两嘴胃口却是不甚好了,直吼着李逸风:“去,弄瓶酒,先喝两口壮壮胆,我怎么觉得今天心里老是空落落的。”

李逸风可不管那么多,奔着就去了,董韶军哭笑不得地看着,心想余罪这贱性真上来,指不定会搞出什么洋相,他现在倒真希望这家伙胆小点儿给吓回去呢⋯⋯


“鼠标?怎么了⋯⋯不是吧?乡派出所的,参加全省刑侦工作会议?瞎掰吧⋯⋯”

安嘉璐在下午上班的路上接到了电话,惊讶和好奇凝结在她的脸上,似乎有一种冲动回荡在她的心里,她没多想,直接往市刑侦支队来了。

“什么?羊头崖乡派出所所长⋯⋯那不⋯⋯”

刘星星队长在上班后无意中听到分局长和他聊起这件奇事,听到之后,不知道有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在驱使着他,他风驰电掣地往那个地方去了。

“二冬,有事吗?⋯⋯什么?今年这期刑侦研讨会,讲台上是余罪?”

林小凤手一哆嗦,手机差点拿不稳。反扒是个偏门,顶多和刑事侦查沾点边,不过假如昔日的战友已经站到了全省刑事侦查最高讲坛上,那就不是沾边的事了。她有一种类似于兴奋的冲动,几乎是奔着出了单位,拨着电话,找着昔日的同事,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关心着他的人。

“欧姐⋯⋯我啊,逸风啊,哇,我说嘛,我这么帅,绝对给您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就在市里,在省厅楼后这个小会场,全省刑侦会议⋯⋯我们不是刑警?可我们是特邀嘉宾呐⋯⋯你来不来,晚上我请客⋯⋯那说好了,真的,小看我们派出所,好几桩惊天大案都是我们拿下来的⋯⋯”

电话里,这个消息在飞一般的疯传,省厅后院的多功能会议厅,进进出出着警服鲜明的人。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李逸风正在电话里邀着上次见了一面、念念难忘的欧燕子。说完了,他捅捅正捧着一堆会务资料临阵磨枪的余罪问道:“所长,我请到燕子了,晚上一块儿吃饭⋯⋯你给撮合撮合,说不定能成就一段佳话啊。”

“你他妈就没点长性,不想虎妞了?”余罪问。

“这又不冲突。”李逸风坦然道。

哦,还真不冲突,余罪翻了他一眼,气得拿着资料本就扇了他一下,骂了句:“不要跟我说感情问题,正看案情呢,这看到哪儿了⋯⋯又忘了。”

“你记不住赖我呀。那有什么好记的,不都是根据咱们干的事捋出来的文字吗?”李逸风抚着脑袋道。

“对呀,咱们干的,干吗还跟着他写的思路走,扯淡⋯⋯不看了。”余罪气呼呼一扔会务资料,背着手走了两圈。不过毕竟是个土专家,又不确定地弯腰捡起来,再看呢,可就更看不进去了。

李逸风哧哧笑着,和二队来的几位凑一块了,这时候人逐渐到齐了,却是临阵磨枪的时间也没有了。董韶军和邵万戈叫着余罪进了会场,坐在了第二排。开场的声音响起时,董韶军发现了,余罪翻着的资料还在第一页⋯⋯

那一页是目录。


“⋯⋯同志们,今天是个补充会议,我抛砖引玉随便讲几句话,不用记了⋯⋯”

王少峰清清嗓子,坐在主席台的中央,这样的专业会议,除了开场需要崔厅出面一下,之后的大部分议程均由本专业负责的领导主持。这一次跨及多市的盗窃耕牛系列案件侦破,老实说连王副厅也觉得其中有几分意外的成分,他眼光扫了扫坐在右前方角落的二队人员,笑着开始抛砖引玉了:

“今年年初工作会议上,大家可能已经讨论到今年咱们省发生的这件很轰动的案件了,对,‘两抢一盗’‘铁拳行动’,这个案件虽然案值不是最高的,但却是我省侦破的跨区最大、涉案人员最多以及动用警力最庞大的一次侵财类盗窃案件,相信在座的各位很多人参与过了,战果嘛,我在这里就不讲了,肯定是斐然的,要提的是侦破,这件案子的侦破,我觉得戏剧性非常强⋯⋯”

王局长勾勒着框架——案件最初发生在五原市最偏的乡镇羊头崖乡,被当地派出所和群众联手擒获了三个盗窃嫌疑人,二队迅速跟进线索,和乡派出所沿着蛛丝马迹追到了省南部的翼城,在数十家牛头宴酒店以及屠宰场里,侦察员又戏剧性地、准确地揪出参与销赃的商户⋯⋯之后又根据这里得到的线索,远赴省北大同一带,在镇川抓获了贩制非法药物的重要嫌疑人⋯⋯把这个作案遍及全省的团伙脉络摸了个清楚。当然,最关键的一环当属跑了几个省、抓到一号嫌疑人李宏观的事了。

王副厅笑着叙述完了,下面私语声四起。这个案子着实蹊跷,即便是看到了最终的案卷,对于很多不可思议冒出来的线索,仍然让很多浸淫此道的老侦察员觉得匪夷所思。

对,确实有戏剧性,到今天为止,邵万戈都没搞清余罪和马秋林两人是怎么鼓捣的,硬是完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同样坐在主席台上的许平秋看着四下私语的刑警,瞥眼时,恰恰看到了王少峰副厅脸上那浓浓的笑意。以他刑侦加上官场的思维,他似乎在那笑容中发现了一些诡异的成分。他在揣度着王局此行的真实用意。理论上,既然已经把他扔到乡下锻炼了,一般来说短时间内肯定不会有想扶植他的意思。那这样的话,王局极力促成此次研讨会,又强调把羊头乡派出所这位请来出席,应该不是殊荣喽?

肯定不是,许平秋扫了眼,又看着与会名单,各地市分管刑事侦查的副局长,刑侦支队长、政委,部分直属刑警队长,这些人⋯⋯对了,许平秋在看到下面诸人脸上带着不屑的表情时,他突然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把一个不属刑侦范围的派出所乡警拉到这种场合,本身就如同拎了只猫扔到狗群里,结果肯定有一场猫狗大战,一群狗对一只猫,然后始作俑者就可以坐观笑料了。这帮子常年泡在刑事侦查上的老油条,天生就有一种排外以及不服输的气质,让个乡警拔了头筹,谁能服气?

“坏了,这个草包要出个洋相,那就成全警的笑料了。”许平秋看到了余罪,还是傻乎乎四下张望的表情。

“好了,同志们,接下来就请出为本次行动立下汗马功劳的团队。今天的主角不是我啊,我们领导班子将坐在下排,听听咱们刑侦二队和羊头崖乡派出所为大家解说一下本案的全过程,大家有疑问的话,可以当场提出。”

王少峰局长说着,和许平秋、苗奇副局长、办公室主任几位起身了,内勤把台上的座位移了下,换上了二队提供的案情资料。接下来,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那个团队闪亮登场了。

余罪头有点蒙,几乎是机械地跟着邵万戈的步子,等到了讲台上,放眼一瞧,齐刷刷的坐姿,不知道多少双审视的目光朝他射来,他一下子回忆起了曾经在全校学员面前作的那次公开检查。

原因是聚集同学夜不归宿,喝多了还打了一架,公开作检查的四个人,张猛、熊剑飞、鼠标,加上他,那一次面对全校同学的哄笑,也是这么紧张。

妈呀,铁打的神经也要紧张呀。余罪一紧张腿一哆嗦,撞椅子上了,他吃痛弯腰揉了揉,不过马上觉得不对劲,又赶紧站直了。可这手足无措的表情已经表露无遗了,全场爆发了几声不和谐的笑声,而等余罪坐下时,台下更是哄笑一片。

——连邵万戈也笑了,余罪直接坐在了居中位置,他倒没地方坐了。偏偏这时候余罪面红耳赤,头脑发昏,一点话筒直接大气地来了句:“⋯⋯那咱们开始吧。”

下面哄笑又起,邵万戈这老脸挂不住了,他可没料到余罪连起码的次序也不懂,不过这场合他可没法重来了,只得坐到了余罪旁边。余罪直问着:“邵队长,从哪儿开始?”

哄笑又起,邵万戈一抚前额,拿着话筒,看来主座次没法再分了,直入主题。

“各位领导,各位兄弟单位同仁⋯⋯这个案子最初的发生地在羊头崖乡,最早被捕的三位嫌疑人也在羊头崖乡,这样吧,案情综述大家手里都有,大家有什么疑问,直接提问,我们以提问的方式往下进行,时间是四十五分钟⋯⋯”邵万戈按部就班道。话音刚落,下面举手站起来一位同行,敬礼,挺胸提着问题:

“邵队,我是大同刑侦支队的,类似的案件我们当地也发生过几起,大多数情况下都因为案发地偏僻、报案延误、出警延误而没有提取到任何证据,可在本案中,你们根据粪便分析取得突破,这个有依据吗?”

这一问恰在意料之中,邵万戈一笑,余罪拿着话筒往董韶军面前一顿:“你说。”

下面又笑了,董韶军都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了。随后他介绍了把人体排泄物研究嫁接到牛粪上的事情,根据路上粪便、未消化胃内容以及和养牛户的对比,最终确定嫌疑人盗窃路线的事,排出了大量的提取证物照片,身后屏幕也在不停播放着。这个解说是相当有说服力的,各地市的同行不得不对二队的痕迹检验水平刮目相看了。

从案发到确定侦破方向,到擒获三位嫌疑人,刚刚进了一步就卡住了,又有一位同行站起来,提着问题道:“邵队长,我是临汾刑侦支队的,我仔细看过这个案卷,对于在羊头崖乡设伏抓到三位嫌疑人,并找出追查方向一事,我有这样一个疑问。你们是如何得知准确的案发时间、案发地点,进而在他们实施作案后人赃俱获的?”

这是本案的一个谜,连许平秋也竖着耳朵听上了,都认为这是个巧合,可“巧合”这个词似乎实在不合适,如果一次也罢了,偏偏翼城、镇川、海南几地都有出彩表现。出现一个巧合可以理解,总不能都是巧合吧?

“这件事啊,到现在我还没有闹明白,羊头崖乡派出所究竟是怎么样判断出准确的作案时间和地点的,这一点,让余所长来回答吧。”邵万戈笑着道。

这可是余罪最得意的一件事,他兴冲冲、乐滋滋地对着话筒开口道:“我猜的。”

哟,全场鸦雀无声,这话实在没人敢信。

余罪愣了下,补充道:“我想了好长时间,一下子就把他们来的时间、方式,都猜准了。”

场下哗然,哄笑声四起。余罪本来也笑着的,不过脸渐渐由红变白了,他突然发现,自己得意的事情,成了全场的笑料。

许平秋暗暗摇了摇头,他知道这小子很不适应这个场合,笑话已经不可避免了。他刚一侧头,恰恰看到了王少峰局长投来的一瞥,那笑容的意味,足够让他揣摩很久了。这一刹那,他很不自然地起身,悄悄离开座位了,他想自己还是回避一下好。

可回避已经晚了,刚才那位提问的哧笑着道:“余所长,要是猜的,回头我得向您好好请教了,我们那儿好几桩悬案呢,也帮我们猜一猜凶手。”

哄笑声更大了,余罪的脸煞白了,他突然发现来自这些同行的眼神是如此不善,一刹那间,他心头火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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