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 2014年6月23日 周一

约拿的闪光之心  作者:吉娜·B. 那海

珍珠大炮

安吉拉·S. 的博客

2014年6月23日 周一

今日话题:出乎意料的结果


拉斐尔之子在自己车里孤零零地死去,他终其一生造成的巨大伤害可谓天理难容。倘若他不幸的存在有某种好处的话,那便是他挽救了索莱曼家族行将绝迹的命运。

这是第一个出乎意料的结果。

在约拿到来以前,就只剩我一个人——脾气暴躁、争强好胜、早已过了生育的年龄——况且,谁敢跟安吉拉那家伙生孩子呢?我知道你们都是怎么评价我的。对于前三个形容词,我无可争辩;但是在我成为(无论是多么修辞学意义上的)家长的问题上,我想说,已经有那么一段时日,男人不再是女人成为母亲的必需品了。不过这是题外话。

在约拿到来以前,整个家族就只剩我一个人——我敢肯定自己属于这个城中为数不多的那种伊朗犹太人,他们无法夸口拥有五百个表兄弟和数量与此相当的叔伯婶姨。不管你信不信,多年来,我并没被举目无亲和无依无靠的状态困扰;从高中毕业离家去上大学时开始,我便与同样没有五百个表亲的其他年轻人共同生活。直到遇见约拿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形单影只,而在这方面我跟母亲是多么相似。

我不清楚自己以前为何没看出这一点——我指出别人身上显见的谬误时迅捷无比,甚至责怪他们不够自省。我总认为自己与伊丽莎白毫不相像,远不及她那么聪明、能干和乐善好施——没错,我母亲的确乐善好施,我指的不单单是她的慈善事业。这是我遇到约拿以后认识到的另一件事。

我过去对伊丽莎白的评价是不对的——她绝非“冰女王”。她作风顽强,干劲十足,没错,堪称“伊朗犹太女性中的希拉里·克林顿”,却从未真正学会如何通过言语或是一个简单的拥抱来表达情感。“如果你想要我的话,我愿意做你的妻子”,这句话可算不上情诗,但她就是那样向我父亲求婚的,甚至没等到和他独处时再说出口,而是当着一群她根本不认识的人。一个更加伶牙俐齿的年轻女子或许会等到那晚的活动结束、宾客们各自散去后,在一个昏暗的过道里,悄然靠近那个男人,头发披散,唇若朱丹,身上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她会纵身扑入他的怀中,落下足有鸵鸟蛋那么大的眼泪。她或许还会向他诉说,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那些屏住呼吸的苦守,自己怎样抱守着缥缈的一线希望——可如果你不要我,我就不想活了。我会得一场伤寒,卧病在床,郁郁而终。

希拉里不会这么做,我母亲也不会。这并不说明她们感情淡漠,或是冷酷无情。我现已懂得,而正是遇到约拿以后,我才明白了这一点——一个人无力表达自己的深情与漠不关心是两回事。在那之前,我从不知道作为孩子的唯一监护人,即在这世上唯一一个对他的人生和幸福负责的人,是一项多么令人生畏——抑或说令人气馁——和可怖的任务。

从某种意义上说,与伊丽莎白同辈或有相同背景的其他女性,在孤独上鲜有可与她相提并论的。大多数人身边总会有某个人——配偶、父母或是一两个远房亲戚——在事态变得相当不利时,能丢给她们一件救生衣。而我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就只能靠她自己,正如拉斐尔之妻那样。

的确,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伊丽莎白还有曼佐尔、约翰·韦恩和吉芭姨妈在一旁支持她:如果你打算铤而走险,甚至还可以说,她能求助于“机械大脑”霍尔。然而,她那种孑然自立的冲动,从非常年幼时便培养出来的独处精神和照顾自己的能力,总是在我们心中占据上风。那道从她青年时代令她与人疏离的玻璃屏障始终追随着她,一直跟了她一辈子,乃至延伸到我。

在伊朗或世界上其他许多地区,这都算不上什么罪过。在大部分地方,人们太过忙于谋生,因此无暇将“有效表达你的爱”列入日常事务清单。只要每天都能彼此保护,不忍饥挨饿,也不受战争和自然界的侵害,能完成这个伟大的奇迹就足够了。伊丽莎白正是那样表达她对我的爱的——通过面包,而非诗句。只不过,我没能看清这一点——一代人想要吸取前人的教训推陈出新是多么困难,就像是他们原本只懂一些老套乏味的白话文,讲话却偏要合辙押韵似的。

在约拿到来以前,我认定自己是德黑兰索莱曼家族的最后一员。无论三千年前发端于伊朗的是什么,都将随我在洛杉矶这里消亡。所有的是非曲直,每一次热望与战争,都会与我同葬一穴,洞口堵着无法搬动的巨石。因此,我急切地想要澄清事实,揭示真相。那本该是我的角色,为家族童话书写尾声,这个故事里有身体透光的男人和消失的尸体,还有呼吸中带着海的气息、泪水里含着雨的味道的小女孩。

但现在,我知道自己不会是故事的终结。在我之后,还有妮可和凯拉;在她们后面是约拿,如此延续下去。我们每个人都在岁月中抛出一段线绳,下一个人会抓住它,将它挽成一个套索来绞死自己或别人,或是将它当作救生索,抑或二者兼有。你知道,这意味着我的行止所产生的影响远远超越了我本人的一生。因为这个故事不会随我消亡,它肇始于很久以前,当索莱曼家的第一个孩子体内发出第一道闪光时,招引来每一个迷途与孤独的魂灵,让父辈们跨越阴阳两界,带走他们逝去的儿子。

我们知道,在东方国家便是如此,子女会继承父母的罪孽与悲伤,就像继承他们的“阿比路”那样;实际上,根本没有“从头再来”这回事,也许你不会去在意过往,但它却知道去哪里找你。我们有些伊朗人在发现洛杉矶之后,或许本想忘记这一点;我本人肯定是这么想的。

请注意,我说的是“我们”,好比说“我们伊朗人”;我知道这很怪异,在我听来甚至很刺耳。你看看我,几乎不记得那个地方,我一生中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西方生活,可依然不自觉地把自己看作伊朗人。不言而喻,我对美国也心存感激。

然而……

自从找到约拿,我对此思索良多——他和我是两个多么迥异的世界的产物啊;即使我在美国还能多活一百年,仍旧无法成为美国人。尽管存在这种差异,可他和我毕竟是同一个“魔法城堡”[《魔法城堡》(The Enchanted Castle)本是英国儿童故事作家伊迪丝·内斯比特(Edith Nesbit)所写的童话故事。]中的孩子,是有血缘关系的堂亲,尽管我走的是陆路,他走的是水路。吾父们的罪孽和吾母们的无辜,或许是一个诅咒,又或许是一种赐福:在安宁大道高高的砖墙之后,有某样东西拖曳着我,而在南加州阳光暴晒的沙漠上,也有某样东西拖曳着约拿,借由一位名叫科尼利厄斯·柯亨的黑人拉比之手,在雾气缭绕山头的无名小街上,我们终于相聚了。

阿什肯纳兹犹太人经常抱怨伊朗人厌恶“融入社会”。这一点他们说错了。你能找到的最大限度融入社会的市民也莫过于像我这样的,其他伊朗人也大抵如此。我比许多本土人更了解这个国家的法律、语言和历史,也更经常参与选举投票。的确,我的美国朋友不多,可我真正的知己也只有一个。我敢肯定,我的葬礼会像美国独立日的野餐烧烤那样十足美式:哀悼者屈指可数,他们衣着考究却并不哀伤,外加一顿自助冷餐。

或许我会要求海葬。

然而,我们不是很擅长“被同化”。我们的行为举止是美式的,但思考、感受,甚至做梦,都是波斯式的。我对此并无遗憾。我们可能会彼此依赖共存,但也重视家庭的价值;我们或许溺爱孩子,但他们绝不会质疑我们的爱。我们或许会随身携带往事,如同受到束缚一般,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对自身和他人看得更远、更深。

在回首往事时,我看到了亚斯花园,夏日的花园看似白雪皑皑,因为诗人茉莉在藤蔓上盛开着;我看到带有高高的天花板和凸窗的房舍,还有伊朗阳光的色彩——因为它的确与此地的不同——还有曼佐尔的善良和她丈夫的泪水。我也记得那夜的电话铃声;记得无情的暴雨不肯收敛片刻,好让伊丽莎白埋葬我的父亲;记得那个早上,我醒来却发现诺尔不在她的床上;记得雪地里的足印。

我记得趁夜色离家出走那晚,当伊丽莎白关上亚斯花园的大铁门时,身后传来的尖利刺耳的声响;记得行李箱中的照片在被火烧尽前,那翻卷的边缘。

有人说,感觉伊朗人在洛杉矶享有格外的特权,他们的孩子在家里受到溺爱,男人很容易钻空子,而女人们拒不服从规范。有些人的确如此,这对任何人群都适用。这座城里的几万个伊朗人当中,可能会出一两个帕丽斯·希尔顿[帕丽斯·希尔顿(Paris Hilton):美国模特、演员、歌手、商人,希尔顿集团的继承人,拥有挪威、德国、爱尔兰和意大利四国血统。],他们确实鹤立鸡群;但为了准确起见,我想说的是我们剩下的其他人,我们心怀对艰苦奋斗的记忆,也怀着恐惧、悔恨和悲伤,有些是继承下来的,有些则是亲身经历所得,但它们都以许多不易察觉的方式,定义了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也预示着我们的行为。

在伊朗,我们必须依靠力量和勇气才能生存下去;来到美国后,则要依靠力量和勇气来决定故事在当下的走向,守住精华,摒弃糟粕,不能全盘固守或是彻底丢弃。

因为,你知道,我们无法丢弃过去。这是我见到约拿后悟出的又一件事。

最初那几周,我让他与我同住,因为我被那种美给迷住了——那些幽灵魅影和夜行生物,围绕在他闪亮的心脏周边,仿佛因反射了他的光而显得熠熠生辉;成千上万的蝴蝶为墙壁铺上了超乎想象的色彩。只消看看他——坐在沙发上,穿着仿若他第二层皮肤的那件T恤,恰似一个小小的太阳,怀抱着它借以栖身的一片蓝天——就值得你接连几夜不眠不休。不过,让他住下也是因为我明白(是啊,我偶尔确实能理解一两种微妙的情感),他此刻身在此地,乃至他的诞生,都是一种机缘。

我不得不让拉比也住下,因为他不能只把约拿留给我,然后转身就走,尽管他经常一连两三宿都不露面。其他时候,他就睡在我客厅的沙发上,自斟自饮我用波斯玫瑰水沏的茶。反正我自己不喝茶;买茶只是因为我在这座城里每到一处,都听到有人在议论我们现在应该喝茶,而不该喝咖啡。于是,我将茶叶留在厨房里,让意式咖啡店的姑娘来关照我的健康状况。

由于约拿的关系,我允许拉比喝我的茶、睡我的沙发;当他建议我去参加收养子女的课程——一连三个月的每周六早上,这样他把约拿留给我的时间就能更长一些——我甚至也照办了。我又回到公设辩护人办公室工作,因为我发现自己在分辨真相与谎言方面并不权威。我也不再写《两个大陆,一个窃贼》这部书了(虽仍觉得这个标题很绝),因为我没法设想自己对约拿做出那种事;如果里昂当真将他扬言要写的警方破案实录写出来,那就让他赢走我的普利策奖吧。

约拿没问起过他父亲的事,姑娘们也没有。他们没问过,内达如何能继续守住宅子,而债主们却连一毛钱都收不回,也没问为什么从去年六月起,她的生活状态似乎一直蒸蒸日上。她沉寂了两个月,之后出门理了发,还垫高了双侧的颧骨。又过了一两个月,她花钱垫厚了嘴唇,隆了胸,消除了肚腩,还买了卡地亚的新款白金镶钻“蓝气球”腕表。她报名参加了加州大学洛杉矶继续教育学院的意大利语课程、沙欣在马里布市讲授的艺术课程和“正是午餐”网的交友婚介活动。她将家宅移交给破产委托人,然后在委托人“变现”拉斐尔之子的财产,把它们贱价出售时,又派“杂牌军”将房子购回。“杂牌军”付的是现金,众所周知,因为他们有大量现钱可供调度。他们若非出于忠诚便是由于畏惧,本来不得不归还替拉斐尔之子保管的所有钱财——现在都成了他们的,可以随意投资、挥霍,或是用去为他们那些不可爱的孩子套牢自己的配偶。我想说的是,虽然我本人绝非玛丽莲·梦露,但在“杂牌军”中被看作美人的哈达萨·辛查,看着像只长着斑点的啄木鸟,我这么说可无意冒犯那种鸟。

我讨厌长相难看却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就这样,“杂牌军”为内达买回了房子,想必还给了她一大笔钱,那或许是出于感激,但更可能是为了阻止她向地方检察官告密。

以前,她也许不了解有关拉斐尔之子的任何事务;但是现在,她有了艾迪这个“活算盘”,他存着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明细账目,这意味着“杂牌军”还是交出一部分别人的血汗钱为妙。

确切地说,对于艾迪在他整个被奴役期内所挣的钱,无论是工资还是他自行发放的奖金,我连一分一毫都不嫉妒。的确,他本可将每月2,000美元悉数捐给犹太家庭服务机构,但也可以分文不给。最起码,这个男人遵守游戏规则的时间比我们大多数人都长。他参加了有史以来最无用、无意义的战斗,他那张脸便是明证。他照顾患病的母亲长达二十年;她现在还病着,呼哧带喘的,每隔五秒钟就会在他们同住的公寓那间煤灰箱似的房间里唤他。他为拉斐尔之子干了二十年,拜“卑鄙大王”所赐,他都快听到自己的肋骨被公交车轮碾碎的声响了。

艾迪确实对折磨他的人实施了最凶狠的打击报复——向那个人隐瞒了他母亲并未谎称他身世的证据;但说实在的,簿记员有责任向拉斐尔之子报告他的亲骨肉长什么样吗?假使艾迪告诉了他——难道有人相信约拿的日子会更好过吗?此外就只剩下一个问题:艾迪该如何处理那些他可能知道的海外银行账户。

然而,他可不是要在盗取钱财据为己有和物归原主之间二选一。绝对不是。倘若他遵守本国法律的话,情况就不是那样。实际上,他只能选择要么盗取钱财据为己有,要么把它们交由破产委托人去窃取。

按照法律规定,加之美国司法体系的全力支持,破产流程必须经由一名法院指派委托人来处理。债权人希望收回他们的一小部分债权,可谓痴人说梦。在拉斐尔之子的庞氏骗局案件中,委托人最终以收取“服务费”的方式,将拉斐尔之子剩余的财产尽收囊中,分毫不剩。八千万美元跟债权人损失的五亿相比并不算多,但对委托人——这名律师和他发薪名单上的几个会计——来说也的确不是小钱。只是话又说回来,法官本人可能就是骗子,那么当有人不停向他送礼时,他又怎会就此收手呢?一旦他将“委托”掏空,受雇的律师先生便会分别起诉被认定拥有或实际拥有财产的任意三百个人——没错,是三百个而非三个;之后,无论他能从那些人身上敲诈多少钱,都会迅速结案。接着,他会继续向自己支付他为起诉和结案提供“服务”所涉及的清算资金总数。

如果艾迪、内达或随便什么人——甚至是“杂牌军”——指出哪里还藏着钱,只会使委托人变得更加富有。

那将会成为第二个出乎意料的结果。

第三个结果就是,里昂找到了他(和我)坚信能解开拉斐尔之子死亡谜团的答案。在与“欧托滋男人”谈话后的三周中,为追踪那辆神秘的绿色羚羊汽车,里昂寻遍了荷尔贝山及其周边城市的每一条晦暗的巷弄和废弃的后街。他派出身穿制服的警察,挨家挨户地搜查邻近街坊。他还从私宅外面正常运作的监控录像机中(而不是拉斐尔之子刻意安装的廉价假货中)调取和研究录像副本。在车辆管理局的记录中,他搜索了拉斐尔之子的每位受害者,以及“杂牌军”和艾迪·阿拉克斯,甚至是内达名下登记注册的有限责任公司和集团企业。后来,他又将搜索范围扩大到拉斐尔之子办公室所在的世纪城办公楼的影像档案与租车公司的记录,还有比弗利山庄方圆5.71平方英里[约为14.8平方公里。]地界外围一圈安装的闭路监控摄像机。

奥唐纳已经受够了,凯欧克因也威胁说要罢手,但里昂却不死心,仍继续挖掘真相。

在他经手的案件中,从没有哪个受害者比拉斐尔之子更加死有余辜,促使地方检察官起诉的概率也微乎其微,比任何案子都低。在约拿现身前,里昂随时都准备叫停,让他们狗咬狗去吧,或是至少等到什么人在某个地方发现尸体。在约拿现身前,里昂还能分辨事实和幻想,区别理智与荒谬。可如果关于拉斐尔之子的最基本假定——他并非他母亲所说的拉斐尔之子——不成立的话,而关于约拿的最难以置信的推测——他因索莱曼家族的血统而遗传了发光的病症——是真的,那你又如何区分真相与谎言呢?如果内达故事中最惊人的部分——在她发现尸体后的几分钟内,它便消失无踪——是真的,还有什么能让里昂不相信欧托滋男人的证词呢?他对里昂描述的那个女人,听起来简直像极了辛查家的某个人。他们有动机(艾迪·阿拉克斯已证实这一点)和作案手段(屠宰是他们的天性),又恰好贪婪成性,甘愿谋财害命。的确,除“杂牌军”以外的其他许多人也有动机。没错,假如有什么人认为自己杀人后可以逃脱惩罚,那便是路西和他身后那帮宵小鼠辈。

然而,里昂不禁感到绿色羚羊的意象和作用都带有某种诗意。事后,他向我解释说,这令他想起母亲曾对他讲述的一个故事,主人公是母亲自幼便认识的一个男孩。她说,男孩在骑车时死于事故,但他变成鬼魂以后,还夜夜不歇地回到他母亲家中,回到他自小长大的街道,在月光下拼命蹬着车,仿佛是为了讲述一个故事,断言一个从未被人提及的真相。

“你怎么能相信这种胡话呢?”当母亲第一次对里昂讲那个故事时,他这样问她。那时他才八岁,却早已知道鬼魂是子虚乌有的。

“因为我闭上眼睛听,”她说,“当有真相触动我的时候就睁开眼,这次我用心一看,也瞧见了那个鬼孩子。”

于是,里昂开始打电话,分别向洛杉矶和棕榈泉各自五十英里半径范围内的每家汽车租赁公司进行调查核实。在徒劳无果之后,他又重新打了一轮电话,询问有没有任何与羚羊车型相近的机动车。他说话说得声音沙哑,脖子和肩膀的肌肉都绷紧了,却仍不肯放过那辆车。劳动节当天下午,他忽然福至心灵:虽然辛查们趣味低级、卑鄙下贱,但还没蠢到会留下类似租车这样易于跟踪的线索。倘若他们之中的任何人当真驾驶过绿色羚羊汽车,那它很可能是从某家回收废旧租赁汽车的二手店里用现金买的。

那晚,里昂驾车来到棕榈泉。他带着一沓“杂牌军”成员及其配偶和成年子女的照片,还有科切拉山谷全长四十五英里范围内的二手车经销商名单。五天后,他找到的一家经销商认出了哈达萨·辛查。

不消说,哈达萨·辛查和她头脑简单、愚昧落后又极不讨喜的亲属团,没有将“偷拿某个毫无提防的孤儿的午餐费”的机会浪费在担忧里昂会发现辛查美妞的购车行为上。如果某个旧车贩子声称他曾将一辆绿色汽车卖给哈达萨,那又如何?他们家人可没有义务向警方透露自己的消费行为,不管怎么说:“如果你那么聪明,就自己找车去,把它带回来,再找个独眼的目击证人来对质,向陪审团解释解释。二十年来警方一直宣称这家伙不是骗子就是疯子,很可能两者兼是,他充其量也就是个不靠谱的货色,在那事儿之后只会更糟;考虑到没有尸体,而且……”

管他呢。反正里昂和我知道谁是凶手了,理由都一样:因为只有内达和艾迪才会笃定一旦拉斐尔之子被割喉,尸体便会消失;也只有他们才知道拉斐尔之子是合法子嗣。恰恰是由于那一点——里昂知道是谁杀死了拉斐尔之子以及尸体的下落——所以他也知道内达将解除嫌疑。

你能想象得出,里昂说服奥唐纳说某个周一清晨,拉斐尔·索莱曼的魂魄降临荷尔贝山,匆匆带走了他儿子那具毫无生机、血流不止的尸身吗?你能想象得出,奥唐纳彻底毁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带着这个故事去找地方检察官,要求他指控某个人,比方说内达吗?

即使他这么做了——即使里昂真能让杀死拉斐尔之子的凶手锒铛入狱——一想到他是怎样百般虐待她,他是一个多么卑鄙之徒,难道我们当中有什么人会觉得正义得到了伸张吗?

我跟你说吧,我将称之为“第四个结果”的,才是真正的正义。你瞧,就连最不能宽恕拉斐尔之子的受害者在确信他已死去、一去不返(而不是活着去了墨西哥)以后,都放下武器,埋葬了积怨,终于能恰如其分地将他视为伊朗犹太民族三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无比渺小且无足轻重的一分子。自从第一圣殿被毁,他们披枷戴锁,在巴比伦的尼布甲尼撒[尼布甲尼撒(Nebuchadnezzar):此处指古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他侵占叙利亚和巴勒斯坦,攻占并焚毁耶路撒冷,将大批犹太人掳到巴比伦,兴建了巴比伦塔和空中花园。]手下为奴开始;直至后来,他们成就伟业,登上全球各大陆的权力宝座,远在拉斐尔之子以前,早就有人企图将永恒的灾祸强加于这个具有奇特复原力的小小部族。他们全都失败了——有些人败得很惨。在不到那段历史十分之一的时间里,美国制造了俄克拉何马城的爆炸犯、伯尼·麦道夫和华尔街的大批首席执行官。他们造成的危害至少足以使自己在国际范围内臭名昭著;而拉斐尔之子在永垂不朽方面的成就,至多不过是载于本博客中。

微不足道,无足轻重,乏人问津,正是他最渴望逃脱的存在形式。

在伊朗人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女孩是携着自身的命运降生的。这也许是件好事,比方说有福的女人将为丈夫带来巨额财富和众多子嗣。可如果你碰巧空手而来,这也可能成为麻烦。没人对男孩的命运有过任何说辞,因为此举实属多余——男孩本身就是福气。从前这经常困扰我,至今亦如此;可我不得不承认,在约拿身上,这是千真万确的:他的确是一份福气。

六十二年前,在德黑兰的珍珠大炮广场上,一个孤独的流亡女子在玫瑰宫的大门前播撒下希望。她用言语和泪水浇灌它,用爱意或仇恨、亵渎或信仰去照料它,直到它长成一个畏缩不前、身体有缺陷的男孩,他后来成了恶人,却依然渴望获得爱,并被接纳。我也跟别人一样拒绝接纳他,对此我无法原谅自己。

因为有了约拿,我似乎觉得,在这个全新国度的这座崭新的城市里,我被赋予了一次机遇,去采撷那株饱受摧残的老朽灌木复又初绽的花朵,那是拉斐尔之妻的所有梦想之和。亚斯花园的土地或许已被“嫠妇之叹”荼毒,在拉斐尔死后,我祖父母和伯父伯母的住处或许曾被那些孤魂野鬼缠扰。约翰·韦恩的九十九年福运,或许也是被巫婆的一口气给吹丢了;而身为救治者的瑞伊斯医生或许也因为诅咒,竟成了杀手。

不过现在,约拿来了,虽然他的父亲冤枉了他,但他却证明拉斐尔之子本身也被冤枉了,证明过往的错误未必会造成新的伤痛;即使这个世界错待你一百次,公正也终将到来——一个小小弃儿心中那一丝微弱的闪光——而你只需要(是我只需要)将双手拢在那寸火光周围,对黎明的到来怀着信仰,相信每种颜色暗淡的生灵有朝一日都可能变为万花筒,相信每个毫无血色的游魂终将觅得一颗搏动的心。那么我呢——许久以来始终在寻找一个宏大、透彻、确凿无疑的真理,它将为我解释一切无法解释的事情——即使是我,也会满足于这个奇迹,满足于这个谜语,满足于在一片深沉浩渺的大海上,那一星光亮带来的静谧无言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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