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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不息越过山丘 作者:邱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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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绝望中活着的你我,每一个渴望中离去的健哥,都需要一首凡人歌。 2000年的时候,我的初中同学健哥在重庆的生意做垮了,连老婆都跟人跑了。 他本来听说千禧年地球要毁灭,结果,地球好好的,他毁灭了。 好在两人没小孩,健哥把沙坪坝的房子也给了老婆,净身出户到深圳讨生活去了。 2021年年底,健哥带着一部二十年创业史以及一身病痛——胰腺癌,回到重庆。 第二年3月初,健哥发给我一个小视频,这个视频里有个姓曾的大师,据说他准确地预测到了疫情的发生,而且,他还有一个预测—— 说是2022年的5月22日下午六点半,会有一次重大机遇,到时候只要朝着某个方向默默地念出你的愿望,这个愿望就一定能实现。 我当然知道健哥的愿望,为了我们从初中开始在长江边走过的那些岁月,我愿意在5月22日和他许一样的愿望。 2022年的5月19日,健哥的姐姐打电话给我,说健哥已经走了,然后还啰唆了半个小时讲健哥的不好,说健哥脑壳憨,遗产分了三份,他哥一份,他姐一份,还有一份,又给了他前妻,说是前妻过得也不容易。 健哥的姐姐还在东扯西扯的时候,我说:“还有啥子事没得,没得我就挂电话了。” “还有还有,你要给他写个墓志铭,他喊你写的。” 挂了电话,忍不住唠叨,又写墓志铭,都快成墓志铭专业户了,我还以为遗产分了四份,留给我一份。 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又想起健哥没能挨到5月22日,连求神拜佛的机会都没有。 2022年5月22日,下午两点左右,我和老婆女儿踏上由上海开往广州的高铁,去广州领事馆为女儿办留学签证。 到广州后需要隔离十四天,这娘俩都没经历过集中隔离,怕得要死。为了安慰她们,我还专门讲了一个段子调节气氛。 我说:“有个姓曾的大师说的,5月22日,就是今天,下午六点半,会有一次重大机遇……” “知道不?这个重大机遇来临的时候,我们就在开往广州的高铁上,所以,这一程,也不是那么糟糕嘛。” 十二岁的女儿说:“跟外婆一样封建迷信。” 老婆:“你的愿望是个啥?” 我说:“发财致富呀!难道还有其他选项?” 老婆说:“侬真心真小人,一个弯都不绕。” 到广州后,先在一个叫增城的地方集中隔离了七天,娃和她妈妈住一间,我住一间,隔离房间空调时有时无,酷热难当,窗外的知了不分昼夜地、完全不快乐地一浪接一浪地叫着。 偶尔想起健哥,我们那时走在长江边去上学的时候,唱的是啥来着,对了,是《话说长江》的主题曲,叫《长江之歌》: 你从雪山走来,春潮是你的风采;你向东海奔去,惊涛是你的气概…… 那一年,大约是1983年,我们刚刚念高一,一米七八的健哥,走在我们人均一米六的重庆,高大威猛得像施瓦辛格一样,他抽完一口凤凰牌香烟,高声唱出《长江之歌》,那旋律,简直就是成长在长江边的我们,还有这个生机勃勃的国家的青春之歌。 我在增城的房间里大汗淋漓,搜了半天《长江之歌》,出来的却是另外一首歌。 1981年,热爱中国的日本友人佐田雅治,拍摄了一部关于中国的纪录片《长江》。据报道说,这部电影票房不佳,身为国宝级歌手的佐田不得不开大量演唱会弥补亏损。 《长江》也有一首主题曲,我从来没听过,叫作《生生不息》,这个佐田雅治,完全没有关注雪山和东海,而是说: 理所当然地想要活下去, 无论多么渺小都可以…… 在那个闷热的房间里,听了一遍之后,竟然有点上头,像是喝了二两白的,晕晕的。又听了一遍,突然跑到卫生间,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那个我,两条深深的抬头纹,不知道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刻在了额头上。 听歌的时候,我读了一本叫《必有人重写爱情》的书。北岛在书中怀念一位文化老人,记者采访老人:“您能简单地用几句话总结你的一生吗?”老人说:“用不了几句话,用一个字就够了——难。” 那几天,《生生不息》一直单曲循环着。我想,每一个绝望中活着的你我,每一个渴望中离去的健哥,都需要一首凡人歌。 我把歌词里的两句作为墓志铭发给健哥的姐姐时,她搞不懂我写了啥,但是,总算是完成憨弟弟交办的任务了: 在这名为时间的 长长的河流里 必有我的生命在此孕育 另外,我又发了一段语音给她:“如果,你们给他下葬的时候要搞仪式的话,请代表我说两句,老天对健哥不公,有很多人亏欠他,但他不亏欠任何人,这是他最了不起的地方。还有,我在5月22日下午六点半替他许了一个愿望,下辈子,我们会在长江边重逢,吹着1983年夏天的风,没有病痛,快乐唱歌。” 2022年的6月,在每天都有雷暴的广州,办完孩子的签证后,我们去吃了一顿顺德鱼生,头一回吃这个的女儿觉得非常好吃。 吃到兴头上的时候,老婆突然问我,5月22日下午六点半的时候,你在火车上到底许了个什么愿? 我看着她愣了三秒…… “哎呀!我怎么把这事儿搞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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