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哭喊

月光堡的失踪者  作者:克丽丝黛尔·达博丝

窗外,太阳明显变了形。它沿着远处的风景徘徊了一整夜,却从没掉到过地平线以下。它缩成一团烛火,在峡湾的海水和岩石上撒下黄昏的色彩。现在,它正在北极森林的上空缓缓升起,比奥林匹克火炬还要明亮。

奥菲丽没有看太阳一眼。她蜷缩在折叠加座上,把鼻子贴在驾驶舱的玻璃上,眼睛绝望地寻找着疗养院,好像这能帮助飞艇更快到达一样。到能看见疗养院还为时过早,他们才刚刚起飞。这一刻,飞行员正在乳白沙地的上空进行一系列操作,好绕过天塞堡,驶往北方。

夹在托恩和梅勒习奥尔男爵中间,奥菲丽缩紧身子,以至于全身都抽筋了。伯赫尼尔德的生产很艰难,阿尔奇巴德命悬一线,镜子像门一样突然关闭了。她感到自己世界里最坚实的东西在下一秒就会分崩离析。

一股强大的西风让飞艇失去了平衡。奥菲丽先后撞上梅勒习奥尔男爵和托恩。她的胳膊肘一阵剧痛,眼前直冒金星。这个小飞行器通常没有这么大的载客能力。宪兵极为专业,他们在驾驶舱里忙活着,就像在警察局一样。一半的人一件件清查从工坊里没收的材料,另一半则按规矩盘问每一名工匠。为了某种不明原因,托恩选择把海德嘉尔妈妈的员工悉数带走,而不是把他们交给留守天塞堡的宪兵。被强行带离熟悉的环境,老工匠们看起来有些找不着北,但他们的回答却惊人一致:无论是在海德嘉尔妈妈身上还是在同事身上,没有人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卡莱尔和其他雇员一起被带上来。她双臂抱腿,蹲在飞艇机舱的一角。鸭舌帽底下,那只电蓝色的眼睛射出暴怒的闪电。

梅勒习奥尔男爵用蕾丝手帕捂着鼻子,先后看了看他的怀表、奥菲丽和托恩。

“我无意质疑你们的工作方式,但你们确定这次拖延不会影响调查吗?我们的时限只到午夜。我们唯一可靠的线索在海德嘉尔夫人身上,而我对她会出现在一间产房里表示怀疑。”

奥菲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在见到健康的伯赫尼尔德和宝宝之前,她知道自己无法正常思考。她转向托恩,立刻明白他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在隔壁座位上,托恩扭曲得像一团铁丝。他的大衣领子立在脸颊上,目光深深陷入自己的内心,一团胡须的绒毛从他脸上冒了出来。自起航后,他就一言不发,拇指一刻不停地开合他的怀表,“咔嗒”声不绝于耳。他的愤怒看起来已经平息了,和怒火一起熄灭的是他的全部生命能量。

“您还是做不到吗?”梅勒习奥尔男爵礼貌地问。

他注意到奥菲丽不停地敲打一面小双面镜,那是一名工匠借给她的。

“不,还是不行。”

“恕我冒昧,家族大阅灵人小姐,”他轻柔地坚持问,“至少您还能……我是说……‘阅读’吧?”

“我检查过了。”奥菲丽嘟囔,“我还能‘阅读’,能赋予物品灵力,但由于某种我无法解释的原因,我无法穿越镜子了。每一种灵力都有它所对应的精神机制,我失去了这一个。”

让她饱受煎熬的正是这个原因。“穿越镜子,”叔祖父曾经对她说,“要的是面对自我。那些戴着面纱的人,那些欺骗自己的人,那些自视过高的人,他们永远都做不到。”

从何时起,奥菲丽不再诚实了呢?

飞艇终于开始下降,乘客们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被掀倒了。他们彼此踩了很多次脚,又用胳膊肘相互撞了很多次肋骨,总算都从飞艇尾部的舷梯撤出了吊舱。

户外的新鲜空气浸润了盐和松香的气味,像是一记善意的耳光打在奥菲丽的脸上,让她浑身舒畅。然而,当她的脚踏上草坪,裙子在螺旋桨的气流下飞舞时,她还以为飞行员搞错了目的地。

她上一次在疗养院花园里散步时,这里还满是躺在长椅上的疗养人员。今天,她却只看到了幻族。他们被一支乐团的音乐气氛所带动,在鱼子酱和伏特加自助餐周围欢乐地乱跑。整座公园里都是人们即兴创作的幻象——一阵阵的花雨、礼花芭蕾舞、芳香喷泉,等等,让人以为这里正在举行一场婚宴。

在一座丝毫不比剧院舞台逊色的舞台上,一名解说员正在直播,讲述疗养院圆形窗户后面所发生的一切。

“我又看到了一名护士,”碳粒式麦克风里传出一个甜美的声音,“她正朝三楼的一扇窗户走去。她有正式通告要宣布吗?希望落空了,女士们,先生们,她拉上了窗帘。伯赫尼尔德夫人的产房是这间吗?如果产程一切正常,他们需要如此谨慎吗?啊,悬念真是让人迫不及待。什么样的悬念啊!不要离开,女士们,先生们,《小八卦》永远都是您的耳目!”

“这些廷臣在这里做什么?”奥菲丽很惊讶,“天塞堡的进出不是被严格控制吗?我们花了整整一小时才拿到通行证!”

梅勒习奥尔男爵指了指一个飘在大时钟顶上的金壳飞行器。起初,奥菲丽被这个会飞的金器反射的阳光晃到了眼睛,但她最后还是认出了上面的家族纹章。法鲁克本人就在现场!

“我还以为他不在乎这个孩子呢……”

“父亲就是父亲,”梅勒习奥尔男爵化身哲学家,“尤其是一位族灵。”

托恩神色阴郁地瞥了一眼欢宴现场。

“立刻收缴这里的全部沙漏,”他命令宪兵,“不要做任何解释。留两个人在这里看管海德嘉尔夫人的员工。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要保持沉默。我们正在调查的案子必须保密。第一个违反我命令的人将会成为警察局里车间主管的室友。”

卡莱尔把手插进连体工作服的口袋里:

“简而言之,您为刀俎,我为鱼肉。”

托恩没有回话。他冲破由跳舞人群和节日幻象构成的旋涡,好似一道暗影在光明世界里开出了一条通道。他带来的老人队伍立即获得了关注。神情迷迷糊糊、穿着工作围裙的工匠们很快便在花园里引起一阵欢乐的骚动,但当宪兵开始四处收缴沙漏时,讥笑声变成了抗议声。

“只是简单的检查,女士们,先生们。”宪兵们保持着职业化的礼貌,反复说道。

托恩谁的面子都不给。对那些踩着愤怒小碎步朝他走来的部长也好,对那些请他品尝味觉幻象的仆人也好,对那些伴随着镁光灯的“砰砰”声赶来给他拍照的摄影师也好,他都不屑一顾。

奥菲丽跟在托恩的身后亦步亦趋,尽可能把藏在三圈围巾里的自己缩到最小。她有点儿担心地发现,托恩的背明显驼了起来。无论他是多么令人难以忍受,她还是有点儿后悔自己在盛怒之下说的话。那些话说得太不是时候了!

奥菲丽在跳华尔兹的人中认出了几位网族外交官和他们的夫人。与其说他们在跳舞,倒不如说他们在蹒跚。不过反过来看,他们的迟钝也正是阿尔奇巴德继续在某个地方、某个神秘的空间夹层顽强坚持的证明。

奥菲丽利用疗养院草坪上混乱的氛围慢慢靠近卡莱尔。

“您真的对海德嘉尔夫人的去向毫不知情吗?我不是在指控她,但她所掌握的情况确实可以帮到我们。”

虚无族姑娘用袖子擤了擤鼻涕。她那工人的气质和不屑的目光,让人很难相信她也曾是一位贵族。

“我已经告诉过你一次了。”她悄悄对奥菲丽耳语,“人们为什么称呼海德嘉尔‘妈妈’?因为她从来都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

对这个答复,奥菲丽一点儿都没听懂。她本想继续追问,但她的声音被《小八卦》的声音盖住了:“女士们,先生们,赌局已经开盘!即将诞生的孩子会有什么超能力呢?他会只遗传母亲的爪子吗?他会开创家族超能力的新派系吗?作为直系后代,一切皆有可能!噢,等等!”评论员突然喊道,这让他的麦克风发出一阵杂音,“我看到谁了?谁藏在我们总务长的影子里?有幸赏脸的难道不是家族大阅灵人小姐吗?”

顷刻间,纠缠托恩的记者们都涌向了奥菲丽,把她包围起来,有关失踪案的问题不绝于耳。若不是梅勒习奥尔男爵把大众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奥菲丽永远都脱不了身。

“作为家族大阅灵人的副手,我很荣幸回答诸位的问题!”他一边用浮夸的嗓音介入采访,一边暗地里用手杖把奥菲丽朝疗养院的方向推了推,“那些不会妨碍调查进行的问题,尽情问吧,女士们先生们!”

奥菲丽混在海德嘉尔妈妈的员工里,和他们一起急匆匆穿过门廊。托恩一关上沉重的门扇,舞会的音乐声和《小八卦》的说长道短就像针叶林上的风声一样变得遥远了。也许疗养院只是一个由瓷砖、玻璃和廊柱构成的冰冷世界,但它厚厚的墙壁保护了疗养人员免受各种外界骚扰。

前台接待员正忙着发电报。她取下无线电耳机,戴上白帽,从接待台的后面走了出来,木鞋发出铿锵有力的声响。

她低声说:“我再说一次,你们不能进来。我们的病人需要安静,只有亲人才有权访……哦,是您!”她认出了托恩,一下子平和下来,“总务长先生平时并没有带这么多人来。”

“我姑母在哪里?”

“伯赫尼尔德夫人正在分娩。不管怎么说,”接待员用不安的眼神瞥了一眼站满整个大厅的老工匠,“对于一所医疗机构来说,这里的访客太多了。您就不能……”

“这些人是一个重要案件的证人,”托恩打断她,“我不想随便安置他们。

在两名宪兵的监视下,工匠们呆呆地望着疗养院奢华的纯白空间。自从车间主管被捕以后,他们就无法主动做任何事。

只有卡莱尔实在忍不住怒火,朝白色的瓷砖地面吐了一口痰。

“有话说话,螺栓就是螺栓,螺母就是螺母。我们可不是什么证人,我们是您的人质。”

接待员非常不高兴,低声说:“这里禁止叫喊。如果您再随地吐痰,我就用清洁剂清洗您的嘴巴!”

“我姑母在哪里?”托恩不为所动,又一次问道。

“您现在不能见她,总务长先生。我建议您在等候室等……啊,不行,”接待员叹了口气,“为了接待法鲁克大人,等候室整个被改造过了。您瞧,我们并没有做好他亲自来看望伯赫尼尔德夫人的准备。”

“她还好吗?”奥菲丽打断她。

“我也不知道,小姐。正如您所见到的,我并不在产房里。”

“但是我,我能去看看她吗?我是宝宝的教母。”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决定承担这份责任了。如果未来她有什么愿意承诺的事,那一定非它莫属了。

“您结婚了吗?”

“什么?”奥菲丽很吃惊,“那个……还没有。”

“如果是这样,不行,您不能去看她。我们有正式规定:男人和未婚女士没有权利陪护分娩。法鲁克大人在这里,你们能意识到吗?”接待员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好像从未被打断过,“护士们都沸腾了!在新通知下达之前,疗养人员都不能擅自离开各自的房间。说到这个,”接待员把一只手放在唇边,小声说,“请接受我的哀悼,总务长先生。您的祖母在昨夜去世了。她的肺,您明白吗?我知道现在时机不合适,但您能帮我们办理一些手续吗?讣告、葬礼安排、联系公证员,诸如此类的事情。考虑到现在的情况,我们不方便打扰伯赫尼尔德夫人,既然您是死者的孙子……”

“我姑母在哪里?”

这一次,托恩的声音里有什么东西迫使接待护士回答了他的问题。

“在东楼的楼上,十二号房。”

奥菲丽的腿动起来,走上右边的楼梯。托恩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盖住了她脚步的回声。

“工匠们留在大厅,”他命令宪兵,“没请示我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进出大楼。”

走螺旋楼梯会不可避免地路过圆形等候室。奥菲丽和托恩借着廊柱的遮掩,悄无声息地上了楼。楼上的大落地窗被严丝合缝地遮住了,整个楼层都陷入一种轻柔的半明半暗中。一个巨大的丝绒沙发放在这里,宠姬们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时不时吸一口水烟。

疗养院的等候室看起来就像一所妓院。

在宠姬和靠枕组成的酒池肉林中,找到法鲁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他正盯着由幻象投影仪投射到画布上的一段重复播放的动画片,尽管他看起来并没有真的看见眼前的东西。他皱着眉头,一脸迷茫,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以及为什么在这里。

“然而,”奥菲丽想,“他就在这里。尽管他极为粗心,记忆力也差得可怕,但他的本能还是把他指引到了这里。”

她跟在托恩身后,走过那条通往疗养院东楼的长长的走廊。他们路过一排带编号的房间和圆形大窗户,才终于找到伯赫尼尔德的私人寝室,门上挂了一个小牌子,上书“仅限助产士、已婚妇女和寡妇进入”。托恩在过道上抓了一把椅子,放在寝室门前,坐下。显然,他是决定待在这里不动了。

奥菲丽感到极度焦虑不安。她根本坐不住,她的物灵力会让任何一张椅子飞奔而去。她把耳朵贴在门上。透过厚厚的木头,她听到了各种能量十足的叫喊。

萝丝琳姨妈的声音压倒了其他所有人的。

“像风箱一样呼吸……对了,很好,继续……”

奥菲丽的心突突直跳。她屏住呼吸,好听得更清楚。为什么她听不见伯赫尼尔德的声音呢?她的内心十分挣扎,她想打破规定。虽然陪同分娩这件事让她很害怕,但眼巴巴等在走廊比这还要糟糕。门震动起来,奥菲丽不得不向后退。只要她的物灵力不平静下来,她就得避免触碰任何物品。现在,伯赫尼尔德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在她床边惊慌失措的孩子了。

奥菲丽在走廊上来回踱步。她擦了几次眼镜,不停地啃手套上的缝线,悄悄把阳台上的窗帘掀了个缝儿向外看。不过,《小八卦》透过麦克风从舞台上喊她,继而引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照相机快门声。她马上又拉上了窗帘。

疗养院的钟敲了十下,然后又敲了一下,接着是十一下。

奥菲丽想知道托恩是如何保持冷静的。

“您的姑母非常安静。”她对他说。

托恩回过神来,用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动作点点头。

“她不会因为酷刑而尖叫。”

他在椅子上弓着身子,胳膊肘压在膝盖上,大衣的两襟像乌鸦的翅膀一样垂下来。他的轮廓是舒展的,没有皱眉,没有扭曲嘴巴,也没有紧锁下巴。这真是罕见的奇观。在缺乏睡眠造成的黑眼圈下,只有他钢铁般的眼睛在闪闪发光。

奥菲丽突然想起前台接待员跟他说话时的那种亲近。托恩曾经来过疗养院,而且经常来。在这儿的某层楼的某间上了锁的房间里,在一个十字形状的文身底下,有一位母亲,一位把他当作失败实验品抛弃的母亲。尽管如此,他还是和她保持着联系。

奥菲丽有点儿犹豫。在托恩母亲的记忆、法鲁克的书以及天塞堡的罪案之间,是否存在某种联系呢?趁着此刻托恩心情放松,她很想问他这个问题,但她最终还是认为这不是与他和解的最佳方式。

因此,她换了一个问题:“您在这里站岗,是因为您认为伯赫尼尔德会遇到危险吗?”

“她目前很脆弱。既然我能来到这里,那么其他人也能。目前,网族没有能力提供有效的保护。”

奥菲丽立刻相信了他的话。如果瓦尔基里雅的精神状态和外面那些蹒跚的外交官一样,那她对于阻止谋杀实在用处不大。还有,奥菲丽没有忘记,网族的友谊来自阿尔奇巴德的意愿。

“我们只剩十三个小时来查出大使的下落了。”她紧张地按摩着胳膊,“没有用于寻找他的每一秒钟,我都觉得是某种遗弃。”

奥菲丽凝视着长长的走廊——上了白漆的门、涂了白灰的墙、铺了白瓷砖的地板,还有挂了白窗帘的窗户。奥菲丽觉得这幽静的单色调实在冰冷。在阿尼玛悬岛上,一个女人分娩时的气氛是非常不同的:屋子里人头攒动,邻居们来来往往打探消息,家具根本不会待在原地,整个街区都兴奋极了。

“然而,”奥菲丽停了一会儿,小声说,“我还是觉得我们应该在这里。”

托恩转开眼睛,这只是一个简单的眼部动作,身上其他肌肉都一动不动,但他仿佛突然坐到了走廊的另一端。

“我不知道您和我姑母之间的感情这么深。”

奥菲丽差点儿脱口而出,说她对他也有同样的看法。一直以来,奥菲丽都只看到托恩仅仅把伯赫尼尔德当作一个可以保护自己的成年人对待。但是,为了她,他刚刚终止了一次预审,并且直接跳上了一架飞艇。

“不过,您不必担心我们所做的会妨碍调查。”托恩继续说,“在天塞堡里,我们根本就没有一丝找到海德嘉尔的机会。在这里,一切还都有可能。”

“妈妈永远都不会抛弃她的孩子。”奥菲丽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她终于明白卡莱尔话中的含义了。“工匠们……他们真的是您的人质?”

“海德嘉尔不会抛下他们独自离开极地。我坚信她没有越过家族间的罗盘玫瑰,她仍然在附近。她很快就会从她的地洞里跳出来,我只要等着就行了。”

奥菲丽撇了一下嘴。托恩和他那独行侠的作风!

“她对空间有着完美的掌控,”她提醒他,“她就不能把她的员工从宪兵身边偷走,然后一打响指和他们一起消失吗?”

“海德嘉尔没有您所以为的一半厉害。逮捕她很难,但并非完全不可能。”

托恩说话的语气很超然,奥菲丽却无法分享这种平静。她在原地来回打转。尽管她一夜没睡,或者正是因为她一夜没睡,她的脑子才不受控制地飞速转动,各种想法激烈地碰撞着。就算托恩找到了海德嘉尔妈妈,就算她参与了绑架案,又怎么能保证她会帮助他们呢?如果她帮不了他们,人们继续失踪,他们该怎么办?要是恐吓信的作者开始用蓝沙漏之外的方法绑架人怎么办?不管怎么说,阿尔奇巴德若不是替人掉入陷阱,名单上的下一位就该是梅勒习奥尔男爵。更别提她自己,奥菲丽了。

手套被她啃了太多次,一段线被咬断了。还有,为什么——看在名义的分儿上——她再也穿越不了镜子了?

“把裙子解开。”

奥菲丽停下脚步,眼睛望向托恩。他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观察着自己,手指交握在身前。她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袖子就够了。”托恩的声音没有变化,“看起来,您的胳膊很不舒服。让我看一眼。”

奥菲丽解开袖子上的扣子,尽可能地把袖子往上撸。她的肘关节几乎肿大了两倍,皮肤也变成了某种可怕的颜色。奥菲丽已经习惯这种倒霉事了,但她也没想到这次的伤痕这么惊人。

“掉下台阶的时候,我一定是撞上了扶手。如果那个宪兵不在那里,我的脖子就断了。”

托恩按了按她肿大的胳膊。

“没有脱臼,连局部的都没有。”他喃喃道,“您能伸开胳膊吗?”

“很难。”

奥菲丽闭上眼睛,好不再看托恩的动作。也许是她饿了,也许是因为疼痛,她的胃一阵痉挛。

“古拉迪斯拉娃夫人还在保护我们吗?”

“不在了。”托恩毫不犹豫地回答,“您被召唤去法鲁克身边时,她通知了我,但是她不能跟随我们上到天塞堡。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我按的时候,您是感到一阵阵剧痛呢,还是发麻?”

“两者都有。”

奥菲丽执拗地闭紧眼睛,希望托恩赶紧结束。现在,一阵阵灼痛开始从她的胃朝整个腹部扩散。

“我在楼梯上并没有失去平衡。我是被人推下去的。”

托恩的手指和声音一起绷紧了:“被一个隐形人?”

“总之,是被一个我没有看见的人,显然您也没有看见。我并不是说有人故意这么做,但如果这不是古拉迪斯拉娃夫人失手为之,那我就要好好考虑了。恐吓信的作者严禁我回到宫廷,”她低声提醒他,“而我没有服从。”

有那么一瞬间,奥菲丽想到了骑士。这个孩子已经让她习惯了他众多的坏把戏,她甚至相信即使被“截肢”和放逐了,他还是能威胁到别人的生命。不过这一次,他们面对的人一定有更复杂的意图。

“家族各级全体大会将于今天午夜召开。”托恩宣称,“我为隐身族的案子辩护,他们没有任何理由激怒我。”

“我知道。请不要改变您预期的计划。”奥菲丽感到托恩放开了她的胳膊,便睁开了眼睛。一名宠姬刚刚从法鲁克的身边溜走,偷偷摸摸进了走廊,在看见托恩和奥菲丽的一刹那,便停住不动了。事实上,是托恩让她静止了。她立刻转身,在一阵钻石碰撞的窸窣声中走了,甚至都没有试着掩饰她的恼怒。

“这里有一个良心不安的人。”奥菲丽喃喃低语,“您是对的,真的有人趁人之危,打伯赫尼尔德的主意。”

托恩把奥菲丽的前臂固定成一个直角,好像刚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我认为您没有骨折,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保持关节弯曲,避免让它再承受胳膊的重量。”

奥菲丽艰难地扣上了袖子的扣子。她选择不去问托恩是怎么培养出这种医疗能力的。反正,他已经再次把身子躬在椅子上了。尽管他没有说什么,但奥菲丽看得很清楚:当她把工坊里发生的事告诉他时,他非常震惊。

她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围巾。围巾懒洋洋地绕开脖子,滑到肩膀底下,像绷带一样支撑起胳膊。奥菲丽得承认这让她不那么疼了。不过,她的胃仍然在她肚子下方的某个地方挣扎。

“托恩,我刚才对您说的……”

她停住了。托恩的眉毛、伤疤、身体线条都没有动,但他的眼睛本身就足够让奥菲丽止住话锋了。

“我对您负有责任,而我远远没有尽到义务。您说得都对,所以不要再提了。”

“刚才您把我推到绝境了。我尤其想知道是什么让您如此气恼?”

“您想知道是什么让我气恼。”托恩慢慢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口音让每个卷舌音听起来都像是钟表零件发出的声音。他思考了一下,貌似正在寻找最佳措辞方式。让奥菲丽吃惊的是,他最后从大衣衬里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套骰子。这些骰子制作精美,和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在他们儿时雕刻的那些有着天壤之别,但奥菲丽还是忍不住把两者联想到一起。

“我既不相信运气,也不相信命运,”托恩声称,“我只相信概率科学。我研究数理统计、组合分析、质量函数、随机变量。它们从来都没有让我惊讶过。您似乎意识不到,一个像您这样的人如何会让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失去平衡。”

“我一点儿都不明白。”奥菲丽结结巴巴地说,态度十分诚恳。

托恩晃了晃骰子,然后把它们放回口袋。

“我不能背对着您一秒钟,因为您一定会跑去一个您绝对不该出现的地方。我认为您……怎么说呢……有一种超自然的招灾力。”

“就这些?”奥菲丽继续问,“没有别的了?就是为这个,您才希望我离开极地吗?就是为这个,您才如此焦躁?”

托恩耸了耸肩,不再说话,深深地陷入自己的思考里。他们之间是如此沉默,除了产房里护士们隐隐的叫喊声和窗外遥远的华尔兹音乐声,四周一片寂静。

奥菲丽忍不住了:“是不是因为我拒绝了您,所以您才生我的气?”

“不是。”托恩回答,眼睛并没有看她,“是因为有那么一下子,我竟然奢望您不会拒绝我,我才生自己的气。您说得很清楚,我明白了。这一段也不用再提了。”

说完这话,他又陷入了深潭一般的沉思中。

奥菲丽无言以对。虽然不知道这种感觉来自哪里,但她突然确信,托恩比她更容易迎着灾难而上。这跟绑架案有关吗?跟他母亲的记忆有关?跟法鲁克的书有关?还是一切都相互关联?事实是,奥菲丽突然有了一个预感——托恩将来一定会被某种比他强大许多的机制碾成碎片。看上去,他是唯一知道这种机制本质的人,而从一开始,他就竭尽全力让她远离它。

“托恩……您到底是在跟谁作斗争?”

“我曾经承诺过您,”他自言自语般喃喃道,“跟您直接有关的事,我不会再瞒您半分。我会遵守这个承诺,但我并没有完全确定您所受到的威胁和我所知道的事情真的相关。”

如果有那么一下子,奥菲丽能想到托恩会这样一字不差地信守他们之间的协议,她就会换一种提问方式了。

“您是奥菲丽小姐吗?”

突然,一名护士端着一个托盘出现在走廊上。托盘里有一部电话机,电话机的长线拖在她身后。

“呃……是的。”

“小姐,有您的电话。”

奥菲丽和托恩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拿起已经被接起的黄铜电话听筒。

“请问是谁?”

“我很高兴地看到,《小八卦》总算有一次没有在胡说八道了。所以,您真的在疗养院,我的小鸽子。”

“鞠纳宫德夫人?”奥菲丽很惊讶。

托恩拿起了第二支电话听筒,并示意奥菲丽继续。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吗?”奥菲丽问。

“不,不,我的小鸽子。相反,是我能为您做些什么。一小时后,在乳白沙地的灯塔前等我。亲爱的托恩先生当然也在邀请之列。不过,宪兵和记者就算了,好吗?”

“我……抱歉,”奥菲丽越来越震惊,结结巴巴地说,“只是目前,我们不能离开。”

“一小时之后,我的小鸽子。我相信你们绝对不会错过和海德嘉尔夫人的会面。”

鞠纳宫德挂了电话。与此同时,一声哭喊回荡在整座疗养院里——一声婴儿的哭喊。生命的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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