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烟斗

月光堡的失踪者  作者:克丽丝黛尔·达博丝

奥菲丽认出了海德嘉尔妈妈,她彻底糊涂了。来者是一堆乱糟糟的骨头、脂肪、卷发夹子和雪茄(她同时抽两根)的混合物,让人很难一眼辨认出这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她的皮肤,无论原先是什么颜色,现在已经布满老年斑。人们怎么可能想到,哪怕只有一秒钟,在这样一副木乃伊般的外表之下,藏着一位天才建筑师呢?人们又怎么会想到,她就是制造了那些神奇沙漏的著名发明家,一个可以像捏橡皮一样重塑空间的女人?只有她的小黑眼珠背叛了这个外表,里面透出的奕奕神采暴露了她不凡的智慧。

“我不是早起的人,”海德嘉尔妈妈用喉音低声抱怨着,她的外岛口音很重,“我这次来完全是因为是你亲自叫我的,奥古斯丁。”

“阿尔奇巴德,夫人,阿尔奇巴德。我说了让您单独来。”

奥菲丽的心跳加快了。她也是刚刚才看见那个陪着海德嘉尔妈妈前来的小个子女人。她穿着机修工的工作服,头上戴着一顶平顶鸭舌帽。不过,她的帽子既没能拢住她的深色发卷,也没能遮住她的眼睛。事实上,这样的目光是藏无可藏的,无论是那只靛蓝色的眼睛还是那只黑色的单片镜。很难说她脸庞的哪一边更让人着迷。

卡莱尔。

她从月光堡的地下层出来是为了见奥菲丽吗?这也太疯狂了!如果说奥菲丽出身贵族,那卡莱尔的出身也不是工人。她是虚无族的人,是整个家族唯一的幸存者。他们家族的超能力在于可以取消极地其他家族的超能力。只有她的单片镜才可以帮她过滤那只她自己口中的“坏眼睛”。单单是出现在公众面前,她就已经冒着被人认出来并步家族其他成员后尘的风险。奥菲丽真想恳求她不要再把头缩进肩膀里,也不要把帽舌盖在眼睛上。这简直就是在邀请别人去仔细端详她。

“这是我孙女,”海德嘉尔妈妈宣称,“跟我有关的事也跟她有关。”

这已经不是奥菲丽第一次撞见这位老妇人为了保护别人而说谎了。瞧阿尔奇巴德脸上那怀疑的微笑,他八成已经习惯了。

“哪怕她是您的情妇也改变不了我并没有叫她来这里的事实。既然您已经在这里了,机修工小姐,”他对卡莱尔说,“您能去检查一下二楼的厕所吗?据说抽水系统近来不太听话。”

“好的,老夜(爷)。”卡莱尔咕哝了一声,口音和海德嘉尔妈妈的一样,听起来还真像一家人。她把手插进口袋,沿着墙溜了,走时没忘记偷偷看一眼奥菲丽。奥菲丽对这眼神里的信息心领神会,就算卡莱尔在她耳边叮嘱,也不能比现在更清楚了:把雷纳救出牢狱,就看她的了。

海德嘉尔妈妈的小黑眼睛盯住奥菲丽:“这就是你电话里提到的那个女娃娃?就是那个卡在镜子里的?”

阿尔奇巴德的一只手占有性地按住奥菲丽的棕色脑袋,对围巾一次次愤怒的甩打毫不在乎,好像她要嫁的人是他而不是托恩似的。

“夫人,请允许我给您介绍阿尼玛悬岛上最优秀的物灵阅读者。一听说她要来拜访我们,我立刻就想到我们弄清……状况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这段话说得字斟句酌,遣词造句相当谨慎。这反而让奥菲丽更糊涂了。

“希望你们不会弄太久。”海德嘉尔妈妈在高脚烟灰缸里一根一根碾灭雪茄,“为了鲍里斯伯爵的设计图,昨天我可是工作到深夜。”

阿尔奇巴德对奥菲丽耳语:“千万别动。”同时,他的手加大了对她脑袋的控制力度。

海德嘉尔妈妈小心翼翼地用钥匙锁上门,关门前还朝走廊投去怀疑的一瞥。然后,她打了个响指。空气没有流动,光线也没有变化,奥菲丽的心脏却跳到了嗓子眼,好像她刚刚掉进了一口井的井底。

“慢慢呼吸,”阿尔奇巴德的手友好地摩挲着她的头发,“会过去的。”

带着一种全新的专注,奥菲丽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台球厅里还是同样的绿色地毯和桌布,同一种“林木底下”的灯光效果,但是一些细节变了。那些前一秒还在台球袋里的彩球,如今却处在游戏阵形中,好像一场球局刚刚被打断了一样。室内的气味也变了。现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冷烟草的味道,烟灰缸里装满烟蒂。然而刚才,海德嘉尔妈妈在烟缸里掐灭雪茄的时候,奥菲丽敢打赌烟缸是干干净净的。

一个叠间。现在,他们来到了台球厅的孪生空间里。无论它们的相似度有多高,却并不是同一个地方。奥菲丽知道海德嘉尔妈妈能够把两个房间叠放在一起。说起来,之前有一次,她差点儿就被困在一间图书室的叠间里。不过,她以前并不知道建筑师只需一打响指,就能让空间瞬间转换。

阿尔奇巴德把奥菲丽推到一个没有靠背和扶手的沙发前面。一只漂亮的细瓷烟斗被人忘在了沙发上。

“托恩的未婚妻,我给您介绍一下您的抵偿物:对这只烟斗的‘阅读’。为免您提出惯例问题,我直接告诉您:是的,即使我在一位客人留宿我家期间把它借给了他,我仍旧是这东西的主人。”

这个要求是奥菲丽万万没料到的,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用目光询问海德嘉尔妈妈。

在海德嘉尔妈妈那满是卷发夹子的脑袋上,她黑色的小眼睛也检视着奥菲丽。看起来,老人在观望,等着目睹眼前的年轻人如何证明自己。奥菲丽意识到,她也渴望得到这位意志坚强、用自己的专业技能实现自我的外岛杰出女性的认可。

她在沙发上挨着细瓷烟斗坐下。

“烟斗在这里之后,你们都没有触碰过它,对吗?在我进行‘阅读’之前,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吗?”

“没有。”阿尔奇巴德一边说,一边朝海德嘉尔妈妈做了个警告的示意,“我们之后会跟您解释。我不想误导您。”

奥菲丽借助离自己最近的灯光,研究了一番烟斗,上面的确刻着月光堡的纹章。她脱下物灵阅读者手套,再次抓起烟斗。一股非常强烈的情绪倾泻进她体内,让她不得不把烟斗先放在裙子上,花点儿时间整理好自己。

她对自己重复了好几遍:“这不是我的感情,这不是我。”

她太久没有阅读,以至于犯了初学者的错误。她等手指不再颤抖,才又继续刚才中断的“阅读”。焦虑仍旧在那里,但这一次,奥菲丽只是远远地凝望它,就像观众站在一幅阴暗又动荡的画作前面一样。烟草对她已经没有效果了。她日复一日(鉴于“阅读”是逆向进行的,倒不如说是一天天往前)地抽烟,烟草却无法让她平静。都怪那两封可恶的信!不过,她到使馆已经一个月了,目前还算平安。奥菲丽必须不停地抽烟。一旦烟草的效果退去,她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两具漂浮在湖面上的发青的尸体。当然,她一点儿都不后悔。她只是在履行职责。偷猎者,永远都是偷猎者,总不能搅进和这帮家伙没完没了的官司中去吧。报纸上说得对:失宠者就像蟑螂。如今他们好像无处不在,他们溜进城墙,钻入城市,混进天塞堡,甚至可能都在宫廷里了!每次,这些可笑的信都出自他们之手。这帮家伙自以为代表着神圣的正义?她,奥菲丽,才是正义!不过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她昨天到了使馆,现在终于可以安心入睡了。抽一小口烟斗不会损害什么。

奥菲丽把烟斗放在沙发上,心怦怦乱跳。

“既然您要求我做这个鉴定,”她的声音有点儿颤抖,“我推测您是想了解它最后的使用者的信息。我该在他这里打住吗?”

阿尔奇巴德坐在台球桌的桌沿上,双肘压住大腿,脸上挂着一种被逗乐的好奇。他观察着她:“工作时您神情专业,看起来不再像个孩子了。是的,您可以停下来了。”

奥菲丽在手腕处扣上手套扣子。她试着不暴露自己的情绪,这次“阅读”让她心绪不宁。

“您尽可以在海德嘉尔妈妈面前畅所欲言,”看到奥菲丽有些犹豫,阿尔奇巴德宽慰道,“不管怎么说,在这件事上,她的声誉和我的一样受到了威胁。”

海德嘉尔妈妈咕噜了一声,很难说清是笑还是叹气。

奥菲丽说:“情况有些棘手。您也许是这个烟斗的主人,但谁能向我保证,您不会利用我读到的东西危害用它吸烟的人呢?”

“这不是为了害他。”阿尔奇巴德沉着冷静地保证,“您知道我从不说谎。您说吧,您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呢?”

“很显然,这位先生极度焦虑。他良心不安,所以才在月光堡向您请求庇护。他担心……呃……被报复。”

“精彩!”阿尔奇巴德的眼睛像猫一样眯起来,喃喃低语,“您知道他怕谁以及为什么害怕吗?”

“您最好直接问他这个问题。”

“奥菲丽,如果这不重要,我就不会请您帮忙了。”

在奥菲丽的耳朵里,在这段谈话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实在是有些做作。直到现在,她对阿尔奇巴德而言还都是“托恩的未婚妻”。他终于开始认真对待她了吗?或者,他不过是在打感情牌?无论如何,在帮助雷纳离开地底监牢和保护一个罪犯的私生活之间选择,奥菲丽根本不用踌躇很久。

“偷猎的人,失宠者。”

海德嘉尔妈妈吹出一声赞赏的哨音。

“她真的很有天赋,这个小物灵阅读者。”

“你们已经知道了?”奥菲丽吃了一惊。

“在了解客人的背景上,我向来一丝不苟。”阿尔奇巴德仍旧坐在台球桌的桌沿上,语气温柔得近乎肉麻,“我知道这个人对失宠者所做的事卑鄙下流。我也知道他的行为足够严重,以至于需要担忧自己的性命。”

“那您为什么让我来‘阅读’呢?”

“只是为了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在把烟斗放在沙发上之前,我的客人究竟在做什么?”

奥菲丽皱皱眉。要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得回想起“阅读”刚开始时的印象。

“他在您这里居住的日子里,我能感到一股强烈的躁动。这位先生为了平静下来,会抽很多烟,不过他感到烟草的效果越来越差。这是他最后的想法:‘烟草的效果已经不够了。’”

“就这些?”

“就这些。”

“这就有些恼人了。”

“为什么?”

阿尔奇巴德先和海德嘉尔妈妈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然后看向奥菲丽,“因为您刚刚读的也许是军警法官最后的时光。”

奥菲丽睁大了眼睛。

“您失踪的客人!”她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是他?”

“没人会想念这位老夜(爷),”海德嘉尔妈妈奸笑道,“就是因为他这种人,这座悬岛才会烂到浮冰里。”

她特有的口音让她发“人”的首字母时,像是在清喉咙。

“海德嘉尔妈妈,”阿尔奇巴德带着天使般的微笑说,“我已经请求您不要发表个人评论了。”

奥菲丽从一个全新的角度盯住那只被弃置在绿丝绒沙发上的漂亮细瓷烟斗。

“这位客人……法官先生……他被杀害了吗?”

“我们不知道。”阿尔奇巴德耸耸肩膀,回答道,“两个星期前,最后一次被用人看见时,他就坐在这张沙发上抽烟斗。片刻之后,他就不见了。就这么消失了,没留下一点儿痕迹!也许他脑子一热,自己离开了,不过他的用人看起来并不知情。如果罪犯能够潜入我家,在宪兵的鼻子底下掳走我的客人,您应该明白这严重损害了我的家族荣誉,也同样损害了建筑师的声誉。她本该把使馆建成一个不可侵犯的地方。”阿尔奇巴德朝海德嘉尔妈妈投去默契的一瞥,补充说,“在调查期间,我们决定给这个房间加一个叠间。无论如何,这比封锁大门要低调,也限制了流言蜚语。幸运的是,法官先生没有亲近的人会把事情传出去。”

奥菲丽若有所思地小声说:“有一些信。法官先生收到一些信,这让他一直不得安宁。一些恐吓信。”

光是提到这个,奥菲丽就感到浑身冰冷。为什么这个男人会想到“神圣的正义”呢?难道写这些信的人和那个想让奥菲丽离开极地的人是同一个?“神不想要您在这里!”不,一定是她想多了。惩罚一个谋杀偷猎者的男人和阻止一个女人结婚,这两件事没有丝毫联系。

阿尔奇巴德附和说:“他有一次跟我提及了这些信,但他并没有给我看。我猜他是觉得它们内容尴尬。这又对应上了绑架的假设。”

海德嘉尔妈妈打了个响指,空间的样子突然变了,奥菲丽又感到一阵眩晕。彩球从台球桌上消失了,回到侧边的袋子里,桌上的球杆和其余球杆一起被好好地收在球杆架上。沙发上也没了细瓷烟斗。他们又回到了第一个房间。

“在让一位不道德的官吏入住之前,你应该三思,奥古斯丁。”海德嘉尔妈妈咕哝道,“你哪怕有一点儿骄傲,都会把你的保护给予那些失宠者,那些真正饥寒交迫的人。”

若不是担心惹阿尔奇巴德不高兴,奥菲丽一定会双手为海德嘉尔妈妈鼓掌。这个,她会等到救出雷纳之后。

“您也不是一位慈善家,”阿尔奇巴德反驳,“那些香料和柑橘类水果,您也没有免费分发哦。”

奥菲丽的确知道月光堡的某处有一道非常特殊的罗盘玫瑰。那条捷径跨越数千公里,连接了极地和海德嘉尔妈妈的故乡——地虹岛。月光堡中食物储藏室里的异国风味都来自那里。

“好像我有得选一样,”海德嘉尔妈妈奸笑道,“握着我那道罗盘玫瑰钥匙的人,可是你的总管。”

“此言甚是,夫人,但我的总管可是您推荐进使馆的。”

海德嘉尔妈妈绽开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也许有一天,奥古斯丁,我的家人会关闭通道,而我会飞奔回阿卡狄亚州。极地的空气越来越不适合我了,这里弥漫着太多傲慢的臭气。”

说完,她打开门,跛着脚快步离开了。

“她为什么叫您奥古斯丁?”奥菲丽问。阿尔奇巴德双手插在睡衣口袋里,若有所思地盯着优雅的高脚烟灰缸里的雪茄余烬。

“这是我曾祖父的名字,据说我是他的翻版。我猜测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段恋情。您知道,海德嘉尔妈妈是一位年事极高的女士。她可以把空间玩弄于指尖之上,但是时间,又是另一回事了。”阿尔奇巴德用力叹了口气,散在他脸上的金发朝四面八方乱飘,“她真的得管住舌头。在树敌方面,无论是方式上还是技巧上,她都有很高的造诣。我嘛,我还可以允许自己挑衅别人,但是她……等有一天她真的陷入困境,谁会去帮她?”

阿尔奇巴德不说话了。在他眼睛的天空上,飘过一丝宛如云彩的阴影。奥菲丽很好奇这个男人是怎么同时做到既让人气愤,又让人生不起气来的。

“您对托恩做了什么,让他如此厌恶您?”

阿尔奇巴德转回奥菲丽这边,一弹指调正了大礼帽,目光也恢复了夏季的光芒。

“他是秩序的化身,而我是混乱的化身。这回答您的问题了吗?”

“说到底,他是指责您伤害了他的姑母。”奥菲丽记起了龙族惨案发生后,他们那段令人难忘的谈话。

“啊,那个?”

阿尔奇巴德三下五除二抓住一根球杆,并取出三只球放在球桌的漂亮桌布上。

“奥菲丽,您开始有点儿了解我了。我的精神很矛盾。人们只要禁止我做一件事,我就会想打破禁忌。”

“这跟伯赫尼尔德有什么关系?”她很吃惊地问。

“瞧瞧,这再明显不过了。法鲁克的最爱,一个美妙、危险、又忠于爱情的女人……她就是无与伦比的禁果啊!当时我还很年轻,我没忍住。我的‘透明力’有些用力过猛。”他平静地敲着额头上的文身,承认道,“伯赫尼尔德被我迷住了,忽视了法鲁克一个星期。法鲁克对此很不高兴。他给了她特别优待,一年不准上塔。伯赫尼尔德差点儿就没从那次屈辱中挺过来。她亲爱的侄子认定我是罪魁祸首。他说得没错。”

阿尔奇巴德让球杆滑进两指之间,用白球把一只红球打进洞。碰撞的声音响起来,清晰得完美。奥菲丽感到自己好像突然从催眠的状态中醒了过来。

“不要以为我没后悔过。”阿尔奇巴德把另一只球打进洞,继续说,“那件事失控了。托恩比我还要轻率冒失。他当着目击证人的面,对我拳打爪击,给我留下了两道漂亮的伤疤。”

奥菲丽真的很难想象那个场景。托恩很少失去冷静。也从未见他为他的姑母动过一根手指头。奥菲丽在无意中见过的伯赫尼尔德和托恩之间最深情的动作,就是他把盐瓶递给她。

“一个私生子,而且还是一个失宠者的儿子,是不能攻击一位出身高贵的贵族的,”阿尔奇巴德的声音盖过一阵新的击球声,“哪怕是为了维护一名家族成员的荣誉所采取的报复。我没有起诉他,让他避免了牢狱之灾,但他收到了法院的一份正式警告:若是他再敢对贵族动手,等待他的将是‘截肢’。”

说最后一个词的时候,阿尔奇巴德用手指模仿了剪刀的动作。截肢是终极惩罚,是族灵从一位滥用自己超能力的孩子那里取回这种能力的惩罚。这种刑罚在阿尼玛悬岛上从未被执行过,但奥菲丽知道别的悬岛的确会执行。一直以来,人们都告诉她只有当一个人让整个家族陷入危险的时候,他才会被截肢。为什么每件事到了极地都变得如此极端?长久生活在世界的尽头,远离别的家族,让他们都失去分寸感了吗?

“我也不知道哪种情况是我最该担心的,”奥菲丽心想,“是我永远都适应不了这里,还是正相反,我最终会适应这里。”

“先生?”

听见菲力拜尔那干瘪无情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奥菲丽打了个哆嗦。这个沉闷的小个子男人就在台球厅里,胳膊下面夹着登记簿,好像从天地之初起,他就一直在那里。

对他的总管总是这样突然出现,阿尔奇巴德已经习以为常了。他淡定地打开一个鼻烟盒,每只鼻孔都吸了一次粉。他从袖子里取出手帕的时候,奥菲丽发现这张手帕和帽子、睡衣一样,都破了洞。

“那么,菲力拜尔!那个用人呢?”

作为回复,总管朝门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两名宪兵把一个佝偻的男人带到台灯的绿色灯光下。他的腿迫于身体的重量颤抖着,宪兵们一人扶住他的一只胳膊。奥菲丽感到心脏掉到了胸腔最下面。她所认识的雷纳是壁炉里的旺火,而眼前这个男人更像是一堆灰烬。在乱蓬蓬的缕缕胡须中,她久久地寻找着他目光的痕迹。当她找到这个痕迹时,她没有一丝犹豫,这正是雷纳。

“你们应该先把他洗干净,”阿尔奇巴德用他破了洞的手帕捂住鼻子,做了个鬼脸,“他太臭了。我不能体面地把这个人送给一位女士,再去找一个来。”

奥菲丽很坚决:“我们的协议包含了我的鉴定和这个人。不要再纠结这些条款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阿尔奇巴德有些茫然失措。他把手插进睡衣口袋,开心地望着伸出洞洞的手指头:“有时我真搞不懂您。如果这就是您的愿望,那么就这样吧。不过,您得明白,我不能在这种状态下把货物交给您,这事关使馆的声誉。菲力拜尔,你监督把这个人洗干净,合乎礼仪地剃须理发。”

“好的,先生。”

“在此期间,亲爱的,您可是我的客人!”阿尔奇巴德向奥菲丽献上他最炫目的微笑,“您玩过客厅槌球游戏吗?”

奥菲丽明白这个终极条件没有协商的余地,她还得咬紧牙关再多忍几个小时。她对自己庄严地许诺,等雷纳一从这个地方出来,她就把母亲送的那件大衣送去阿尔奇巴德的私人卧室。

当宪兵准备带走雷纳时,她请求说:“请您稍等片刻。”

奥菲丽轻轻走近他,但他的眼神游走在台球厅里,里面仍旧透露出困惑。开始,她还以为雷纳没有认出自己。不管怎么说,他只见过一次她的真容,而且当时他还不知道她是谁。不过,她终于明白他只是看不见。长期困在没有光线的地方,他的眼睛被灯光闪得看不见,虽然这灯光是被灯罩滤过的柔光。雷纳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明白,也没人费力气去跟他解释现在发生了什么。奥菲丽内心挣扎着,她太想朝他大喊,告诉他自己就是迷姆,他再也不用担心了,她会把他被剥夺的尊严还给他。

她知道自己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因此她没有这样做,只是简单地说:“您好,雷诺德。我是托恩先生的未婚妻。从现在起,您为我工作了。之后,我会跟您更详细地解释。”

在那片头发、胡子和眉毛的荆棘丛中,雷纳的眼皮眨了几下,好像正努力穿过薄雾,好看清跟他讲话的人。蓬乱的毛发中这里一点、那里一块地露出了他面庞的碎片。这碎片是如此震惊,奥菲丽知道他终于认出自己了。她在他的目光里寻找一丝闪光、一个默契的微笑或是一声放松的叹息,但这些都没有发生。雷纳转开头,整个人彻底消沉了。

“是,小姐。”他低声回答,声音嘶哑。

奥菲丽的心乱了,她开始怀疑自己做的决定是否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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