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丫头

月光堡的失踪者  作者:克丽丝黛尔·达博丝

奥菲丽一直走到圆台那儿,一路都能感受到那些燃烧着好奇的目光。她简直怀疑自己会被点燃。她尽可能地忽略阿尔奇巴德从游戏桌上朝她投来的顽皮媚眼。她一级一级走上通往圆台的白色台阶,努力把精神集中在一点上:“我的未来就在此一战了。”

也许是因为托恩让她的神经过于紧张,也许是脸上的蕾丝面纱让她无法看清东西,也许是被那条卷在脚踝的围巾干扰,又或者一切都归咎于她那病理性的手脚不协调,总之,奥菲丽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绊倒了。若不是托恩飞快地抓住她的胳膊,用力把她扶起,她一定会摔个嘴啃泥。然而,这个失误没有逃过任何人的眼睛:伯赫尼尔德的笑容凝固了,萝丝琳姨妈把脸埋进手掌,就连奥菲丽那根骨裂的肋骨也狂怒地搏动起来。

整座鹅园里都响起了笑声,但当人们发现法鲁克一点儿都不觉得这情形可笑时,笑声很快平息下来。棋局结束之后,法鲁克连头发丝都没有动一下。他的手肘依然放在桌子上,看起来百无聊赖。那些满身钻石的宠姬黏在他的身上,就像是他身体的自然延伸。

从族灵那难以琢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一刻起,她就忘了托恩的存在。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近乎白色。事实上,法鲁克通身洁白——光滑的长发、永远年轻的皮肤、帝王着装。但对于奥菲丽而言,她只注意到了他的眼睛。族灵天生就惊世骇俗。除了一个特例,每座悬岛上都有一位族灵。他们能量巨大,长生不死,是全世界族谱树的根部,是所有大家族的共同祖先。奥菲丽在阿尼玛悬岛只见过自己的祖先亚底米寥寥数次,每次她都能感到自己的渺小。然而,此刻面对着法鲁克,她才知道之前的感觉都不算什么。他们两人之间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尽管如此,当他带着一种没有感情的雕塑般的坚定目不转睛地盯住她时,他的精神力量还是压垮了她。

“是谁?”法鲁克问。

奥菲丽不能怪他记不住自己。他们只远远地见过一次。当时她化身为男佣,两人没有目光的交流。但当她发现法鲁克那无神的眼睛转向托恩和伯赫尼尔德,而这个问题也针对他们时,她震惊极了。奥菲丽知道族灵的记忆力很差,但再怎么说,托恩是天塞堡和极地所有外省的总管。作为总管,他总揽财政大权,还负责很大一部分司法机关。至于伯赫尼尔德,她怀着法鲁克的孩子。就在昨夜,他们还共度良宵。

“备忘纪要在哪里?”法鲁克问。

“我在这儿,我的大人!”

一个跟奥菲丽年纪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从法鲁克的椅子后面冒了出来。他有着网族典型的额头文身和金发美貌,很可能是阿尔奇巴德的表兄弟。

“大使先生要求了这次会面,好就您的总务长托恩先生、他的姑母伯赫尼尔德夫人以及未婚妻奥菲丽小姐的情况与您进行会谈。”

备忘纪要的声音温柔且耐心。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提及的人物一个一个指给法鲁克。阿尔奇巴德第一个走上前。他的大礼帽歪歪斜斜地扣在没梳好的头发上。奥菲丽确信他是故意不刮胡子的:场合越正式,大使就越要挑战规矩。

法鲁克已经无聊到了极致,问:“为什么事?”

“为着龙族的灭门,我的大人。”备忘纪要用一种天使般的温柔嗓音提醒他,“致命的事故夺走了您的猎人们的性命。阿尔奇巴德先生今天早上已经跟您汇报过了。我的大人,请读这里,您记在您的备忘簿上了。”

说着,备忘纪要把一个本子递给法鲁克。这本子被翻了太多次,都快被翻烂了。法鲁克以一种无穷尽的慢速度从游戏桌上移开胳膊肘,开始翻阅备忘簿。宠姬们随着他每一次微小的移动而改变自己的动作。她们在这里松开胳膊,紧接着又在别处缠住他。奥菲丽观察着这场景,既被它吸引又感到反感。在钻石皇冠、钻石项链和钻石戒指下面,她们看起来已经不怎么像女人了。

法鲁克说:“龙族都死了?”

“是的,我的大人,”备忘纪要回答,“您记在最后面了。”

“龙族都死了。”法鲁克重复道,这次是在读备忘簿。他迟疑了很久,像一块大理石一样静止不动,然后翻到备忘簿的另一页,“伯赫尼尔德属于龙族。我写了,在这里。”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法鲁克分开了每一个音节。北方口音在他的嘴里异常响亮,仿佛是一场暴风雨——一场遥远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气势汹汹的暴风雨。当他从备忘簿上抬起眼睛时,奥菲丽从里面看到了一丝前一秒还没有的担忧。

“伯赫尼尔德在哪儿?”

伯赫尼尔德不发一言,也没有行屈膝礼。她径直走向前,像一位真正的妻子那样温柔地抚摸他的脸。这一次,法鲁克瞬间就认出了她。他也一言不发,只是凝望着她。但是,奥菲丽能感觉到他们的沉默里有着比世上所有言语都更丰富的东西。

是托恩不耐烦地“啪嗒”一声合上表盖,破坏了美好的气氛。法鲁克动了起来,动作慢得就像是一座漂移的冰山。他抓住备忘纪要递过来的自来水笔,在备忘簿上添了一笔。奥菲丽心想他是不是在写“伯赫尼尔德还活着”,好不忘记她。

“那么,夫人,”法鲁克继续说,“您刚刚失去了您所有的家人。我表示哀悼。”

他地窖般冰冷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好像刚才血淋淋地从这世上消失的不是他自己子孙中的一支一样。

“幸好,我不是唯一的幸存者。”伯赫尼尔德急忙澄清,“我的母亲在外省疗养,并不知道近来这些事。至于我的侄子,他就在现场。他很快就会娶妻。龙族的承继定会延续下去。”

奥菲丽为她感到难过。总有一天,她会尝试跟伯赫尼尔德说出真相:这场婚礼只会有名无实,也不会有孩子。

一些抗议的窃窃私语从聚集在圆台周围的贵族中间响起,“私生子”这个词特别清晰。托恩甚至没有尝试维护自己的名誉,他的额头上汗如雨下,鼻子贴在怀表的表盘上。不知情的人恐怕会以为他的日程表正被大大拖延呢。

阿尔奇巴德笑容满面地插嘴道:“这也是为什么我要求了这次会面。我亲爱的伯赫尼尔德,无论您愿意不愿意,您的侄子从未被龙族所接受,而您的母亲已经不算年轻了。很快,您就会成为您家族的唯一代表。因此,您在宫廷的位置就很值得商榷了,相信您也会真诚地同意我的话。”

这段话获得了些许掌声。作为使馆的可敬代表,阿尔奇巴德大声说出了所有人的心里话。奥菲丽听到身后有打字机的声音。她转头一看——一名书记正坐在一张棋桌前,把所有的对话记录下来。

“因此,”阿尔奇巴德用喇叭一样响亮的嗓音继续说,“我向伯赫尼尔德夫人和奥菲丽小姐献上我们家族诚挚的友谊。”

这个声明像是在鹅园里浇下了一盆冷水,掌声戛然而止。直到此刻,幻族都还不知道伯赫尼尔德已经和网族结盟了。

阿尔奇巴德明确指出:“这只是外交上的友谊,而不是军事联盟。”他就像个讲笑话的人一样兴高采烈,“网族愿意看顾这两位女士,不让她们遭遇任何不测。但网族坚持它的政治中立原则,决不参与你们的背后暗杀。因此,我们正式承诺:绝不威胁任何人的生命,也不会雇用别人去做此事。”

阿尔奇巴德竟然可以在谈论如此严肃的话题时做到这样自然大方,这令奥菲丽震惊极了。同时她也注意到,他对所述“友谊”的关键点保持了沉默。伯赫尼尔德选他作为未来孩子的教父。一位族灵的直系后代,这可不是一个小细节。

“我家族的友谊有它的局限,我的大人。”阿尔奇巴德对法鲁克说,“您可愿意亲自把这些女士护佑在您的羽翼之下,在这里,在宫廷?”

法鲁克几乎没在听他说话。他的身子因为无聊而蜷了起来,胳膊肘放在膝盖上。他仅有的注意力仿佛都留给了那本他正无精打采翻阅的备忘簿。

奥菲丽一时想不通为什么她的胳膊很不舒服,接着她就意识到那是因为托恩的手。从她刚才失足跌倒到现在,他就没有放开她。他那瘦骨嶙峋的长手指戳进了她的肉里。当法鲁克的目光突然停在备忘簿的某处,白眉毛以一个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动作抬起来时,托恩的手指抓得更紧了。

“物灵阅读者。我在这里记着伯赫尼尔德要给我带一位物灵阅读者来。她在哪儿?”

“她在这里,我的大人,”备忘纪要指着奥菲丽说,“在她的未婚夫旁边。”

“终于到这一步了。”奥菲丽交握双手,好不让它们抖得太厉害。

“噢,”法鲁克合上备忘簿,“所以是她。”

他走近奥菲丽,在她面前蹲下,就像大人想和孩子处在同一高度时做的那样。伴随着他的这些动作,寂静降临到整座玻璃天棚下面。她并没有做好这种面对面的准备。

法鲁克掀起蕾丝网纱,毫不客气地检查起奥菲丽的脸。他久久地、专注地端详着她。奥菲丽用尽全力才不让自己拔腿就跑。法鲁克强大的精神力量撕裂着她的脑袋,让她的眼前一片模糊。从肉体到灵魂,她被整个吞没了。

“她破损了。”他用失望的声音指出,好像在交易商品时受到了欺诈。

书记尽责地用打字机敲下这句话。

“还有,”法鲁克继续说,“我不喜欢小孩。”

现在,奥菲丽更明白为什么没人在他面前暗示伯赫尼尔德怀孕的事了。她深吸一口气,如果此刻不说话,她的整个未来就毁了。她和萝丝琳姨妈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示意她畅所欲言。于是,她强迫自己不移开目光,而是直视着法鲁克的脸,那张有着非人类的美貌的脸。

“也许我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大人物,但我不是小孩子。”

奥菲丽天生声音细小,传不远,所以常常不得不重复自己的话。因此,她在肺里深吸了一口气,好让圆台上所有人都能听见。这些话,她并不是单单对法鲁克说的,也是对托恩说的,对伯赫尼尔德说的,对阿尔奇巴德说的,对所有那些养成这个令她恼火的习惯,把她当作小孩子对待的人说的。

法鲁克若有所思地敲着下嘴唇,重新掀开备忘簿的前几页。奥菲丽站得足够近,可以从反面看见本子上那些歪歪斜斜的字迹和数目惊人的草图。法鲁克盯着一张草图看了很久。那是一个小人,有像棍子一样的胳膊、棕橙色的发卷和一副大眼镜。

“是亚底米。”他用迟缓的声音说,“既然她是我的姐姐,既然她是您的族灵,那么我猜您是我的某个曾曾曾曾侄女?是的。”他盯着图画看,最后承认说,“我想,您让我有点儿想到她了,特别是眼镜。”

奥菲丽很想知道法鲁克上一次见到他的姐姐是什么时候?因为亚底米可以像任何东西,除了这个涂鸦。而且,她也不戴眼镜。族灵从来都不离开他们的悬岛。也许他们以前也曾有过共同的童年,在“破裂”之前,但他们看起来并没有对此保留强烈的记忆。他们没有记忆,这很可能是他们那惊人的长寿的副作用。这也给他们的过往,其实也是全人类的过往平添了一抹神奇的色彩。哪怕是作为物灵阅读者的奥菲丽,对族灵的个人历史也一无所知。有时她会想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时代,族灵们是否也曾有过父母?

“所以,亚底米的孩子,”法鲁克继续说,“您会阅读物品的历史?”

“很遗憾是这样,”奥菲丽叹了口气,“这也是我的十根手指唯一可以做好的事情。”

除了这个,还有穿越镜子逃跑,只不过这后一种技能很难被写进专业履历里面。

“不要遗憾。”

法鲁克垂下的眼皮底下闪现出一丝光亮。他把一只手伸进他那件巨大的帝王长袍里,从里面抽出一本书脊上镶嵌了宝石的书,整个动作慢得没有边际。就法鲁克的体形而言,这是一本口袋书。但对于奥菲丽来说,基本就是一本大百科全书了。

“比如,您能够读读我的书。”

奥菲丽看着这件物品,恐惧感和好奇心几乎同样强烈。这样的一本书配得上所有的着重号。一直以来,奥菲丽都以为这世上只有一本这样的书,在阿尼玛悬岛亚底米的私人档案文献里——一本如此奇特又如此古老的文献。历史上最优秀的物灵阅读者——包括奥菲丽本人——从来没能成功地解读过它。来到极地之后,奥菲丽不但得知在其他悬岛上也有这样的书,还特别发现法鲁克的书成了她婚姻的关键所在。

所以,当她终于亲眼见到这本与她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书时,奥菲丽感到自己的手痒痒起来,本能地朝这本书伸过去。揭开它的秘密,也许她就能获得自由了?

“不是她。”

一个阴惨惨的声音就像一声丧锣一样回荡起来。这是会见开始以后托恩第一次发言。他像是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不早不晚,好突然猛拽奥菲丽的胳膊,把她拉向身后,再把她藏在自己的影子里。

“我。”

法鲁克仍旧蹲着,手里握着书。他眨眨眼皮,眼睛抬向托恩,看起来呆呆蠢蠢,好像刚被从午睡中唤醒。

“是我来读您的书。”托恩用断然的语气重复道,“四个月零九天后,等我继承了我妻子的天赋,并且学会使用它的时候。这写在我们的合同里。”

托恩收起怀表,把手指伸进制服外面的口袋,然后“啪”的一下展开了一张官方文件。他的另一只手始终都没有松开他的未婚妻。奥菲丽明白这个动作既没有感情也不是为了保护她。这不过是托恩给法鲁克和整个宫廷的警告:他——托恩,享有奥菲丽物灵阅读天赋的唯一所有权。

奥菲丽从头到脚都收紧了。她在极地所有的发现中,这个是最恶心的,远超其他。天赋交换是婚礼的仪式之一。在这个仪式上,夫妻双方互通家族天赋。托恩向奥菲丽隐瞒了他安排这场婚礼的唯一目的就是继承她的物灵力,好成为物灵阅读者来接受考验。他从母亲那里遗传了神奇的记忆力,并坚信他们二人的家族天赋合并后,会帮他追溯到足够久远的过去,一举破解法鲁克的书。

托恩对探索历史本身没什么兴趣,他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

“从现在直到我们婚礼的那天,您会保护我的姑母和未婚妻吗?”托恩坚持问道,“还有所有那些会来到极地的阿尼玛人,以此维护与他们的友好外交关系?”

虽然他的北方口音本来就很重,每一个音节都额外加重了,但当他向法鲁克请求这个恩惠的时候,他的口音比以往更重,听上去好像连嘴唇都要擦破了。至于伯赫尼尔德,则保持着一种安详的沉默。只有特别了解她,才看得出来在她柔美的微笑背后藏着一抹担忧。

奥菲丽很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他们所有人正一起在舞台上表演,面对着一群只等着第一个走调的音符就喝倒彩的观众。每一个词,每一个声调,每一个肢体动作都有它的重要性。不过,在这场演出的舞台上,托恩才是她最大的敌人。因为他的缘故,人们对她的印象简化成了那个躲在丈夫身影里的小女人的形象。

法鲁克用不快的神情重读了托恩出示的合同条款。读完后,他把书收进了长袍里。他站起来,一块肌肉接着一块肌肉,一个关节连着一个关节,最后完全站直身子。如果说托恩是个大个子,法鲁克则是个巨人了。

“如果她只会‘阅读’,而我又不能让她‘阅读’,”他缓慢地说,“那我该怎么用她呢?在我身边,我只接受能让我消遣的人。”

要么是现在,要么就永远闭嘴。奥菲丽从托恩的影子里走出来。她强迫他松开自己的胳膊,然后把眼睛抬向法鲁克,直视着他。至于这样做会让她的头有多疼,她已经无暇顾及了。

“我虽然不好玩,但是我能让自己有用。我在阿尼玛经营过一座博物馆,我也可以在这里开一座。一座博物馆,有点儿像一段记忆,”她字斟句酌地强调,“就像您的备忘簿一样。”

奥菲丽看不见身后托恩的表情,但她能看见伯赫尼尔德的。她脸上一点儿笑容都没有了。当她叮嘱奥菲丽给法鲁克留下好印象时,绝想象不到这样的场景。奥菲丽尽可能无视圆台周围围观的人群所发出的震惊的窃窃私语。她的这个请求很可能打破了一大半的规矩。

法鲁克问:“您经营的是一座什么样的博物馆?”

“史前历史博物馆,”奥菲丽抢着回答,见自己成功地激起了法鲁克的好奇心,她松了一口气,“所有和旧世界有关的东西。当然,我也有能力配合您这里的历史资源。”

法鲁克看起来真的很感兴趣。有那么一会儿,奥菲丽还以为自己终于得到了一座博物馆、个人独立,以及自由。因此,当她听见那个被书记用打字机原封不动记录下来的回复时,觉得简直难以置信。

“那么,历史,很好,亚底米的孩子。您就给我讲故事吧。这就是我给您和您的家人提供保护的代价。我任命您为副手说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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