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关系图

悠悠馆密案  作者:陈舜臣

知道自己责任重大之后,策太郎便没有了顾虑。

直接地讲,他的任务就是设法监视清政府的高官,别让俄国人抢先收买了。文保泰就是联系清政府高官的渠道之一。估计还有别的人和他一样,也在通过其他渠道进行秘密的活动。

策太郎一边想,目标缩小了,工作的效果会更好,一边又担心,这么一来,就难以看清整个局势了。人总不愿意成为别人的工具,都想靠自己去思考问题,按自己的意志行事。

再次来到中国,虽然见到了王丽英,可不知为什么,策太郎内心总有些不安。但当那须启吾讲明了他的责任时,他却暗暗欢喜起来,因为除了找到了工作的意义,今后还有了充分的理由去接近王丽英了。

“找机会认识一些关心政治的人,也许能获得意想不到的情报吧。”年轻人经常出入于各种场所,他们知道的情报肯定很多。

李涛等人就经常在王丽英家聚会,其中不少人都曾去日本留学。他们对策太郎没什么戒心,王丽英就曾坦率地对策太郎讲过:“土井先生,我们这些人都是同情革命的。”

当时,中国的革命家们最苦恼的就是自身的孤立,因此他们非常欢迎外国友人,就连孙文也不例外。土井策太郎是日本鹿原商会的社员,他就借此身份接近革命者,开展间谍活动。

当时,书画古董一类的买卖都集中在北京外城,也就是著名的琉璃厂。以前,那儿是专门供应皇家琉璃瓦的烧窑场,久而久之,便被称作琉璃厂。文保泰委托生意的“修古堂”就开在那里。

王丽英到北京后寄居的舅父家,就在琉璃厂附近的吉祥二条胡同。后来,她舅父举家南下,迁往上海,便将房子委托王丽英代管。因此,王丽英的朋友们便毫无顾忌地到王丽英家聚会,谈笑风生,无拘无束。

策太郎本是古董商人,自然经常去琉璃厂,也常常顺道去王丽英家,两人的关系也更近了些。其实,策太郎真想天天都去找她,可又怕太明显,只能隔一天去玩玩儿。在王丽英家,有很多年轻人喜欢发表对目前形势的看法,也互相争论。策太郎在心里偷乐:这情报来源多好呀!

年轻人们经常谈论的话题之一,就是当前日、俄之间的矛盾。每当谈到此,几乎所有的人都愤慨地说:“想在我们神圣的国土上发动战争,真是岂有此理!”

有时也有一些与众不同的见解。有一位年轻人的见解就很不一样,他曾就读于日本高等师范学校,长长的脸,皮肤白嫩,眼神怠倦,他说:“我们应该热烈欢迎日本和俄国在关外开战。为什么呢?因为那里才是满人的故土。一旦战争爆发,关外变成废墟,满族贵族们的心理和财力恐怕都要遭受打击。当然,一旦东三省成为战场,当地居民必定首当其冲,应该事先让他们避难,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办法。只要鞑虏的领地荒废了,清朝也就完了。我辈革命者,应该为日俄将在关外开战一事感到高兴才对……”

他不是在慷慨激昂地辩论,而是用一种极其冷静的语气,有力地陈述着自己的观点,颇具说服力。

他提到的“鞑虏”一词,是汉族对满族的轻蔑称呼,“鞑”是指鞑靼人。两百多年前,女真人建立起清朝的统治。清朝的皇亲贵胄们,大多在东三省占有领地,每年靠着年贡,过着豪华、奢侈的生活。倘若他们无法再从领地上得到任何东西,无疑就会衰败下去。所以,利益攸关下,他们一定会死守东三省,将其视作清王朝的“屏藩”。但如果有一天,“屏藩”不再,他们势力衰落时,谁还来维护清王朝的统治呢?这样,清朝也就濒临灭亡了。

以上的论点条理清晰,也是出自那位年轻人之口。

有些人听了,频频点头道:“果然不错,见解的确独特。”

不过,那些反对的人却驳斥道:“东三省固然是鞑虏的领地,可在那块土地上耕种的不都是咱们汉族兄弟吗?一旦战争爆发,他们都会流离失所。不行,一定要制止这场战争!”

待激烈的争论略微平静下来时,李涛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说:“不管咱们再怎么争论,假设总归不是现实。诸位,我想,仗是打不起来的!这是现实。即便日本再想发动战争,他们没有借口,不也是枉然吗?”

策太郎不由得大吃一惊。李涛讲话的口气似乎很自信。

“你怎么知道呢?”王丽英问道。

说来也巧,策太郎也正想问。

“反正这就是我的看法。消息来自有关方面,很可靠,不会有错。但我不能多说,否则给我提供消息的人会有麻烦。”

“可是,为什么日本方面找不到借口呢?”王丽英追问道。

“丽英,你不了解国际形势。我认为咱们首先要对总体大局有个估计……现在庆亲王走的是李鸿章的路线,也许这样做是对的!”李涛说完,哈哈地笑了。

此刻,策太郎的心早已飞向了金鱼胡同。哪怕是街头巷尾的传说,策太郎也应当向那须汇报。倘若情报确切,那关系就重大了。

策太郎真想立刻告辞,但又怕引起别人的怀疑,只好耐心地等待着。也只有在这种紧张时刻里,他才会忘记王丽英的存在。

不久,在座之人转换了话题。策太郎机敏地抓住时机,故意伸了个懒腰,开口道:“我告辞了,还要去做生意。唉!当小职员真辛苦。各位有时间去琉璃厂时,请到敝店里坐坐……”

一出来,他就急忙坐上一辆人力车,赶紧向城里奔去。

他专程来向那须汇报重要情报,可到了那须家,却不见那须的人影。那须雇的老妈子带着南方口音:“哎呀,我家老爷出去的时候什么也没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真是的,我有事要找他,他却到外面溜达去了……”策太郎又气又急,发了几句牢骚。

但无论如何,策太郎还是要耐心地等那须回来。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那须回来了。策太郎虽然只等了三十分钟,可觉得像是足足等了半天。

那须见到策太郎,却一脸困惑和为难。

“你怎么了?我现在正忙着呢!嗯,这样吧,反正我也有事找你。你过两小时再来,行吗?”那须不耐烦地说。

策太郎顿时怒不可遏。他想,如果他听到的情报属实,那就可能是左右国家命运的大事。那须启吾那种不在意的态度,真让人气愤。

“两小时后再来?无论如何,我也等不了那么久。”策太郎严肃地说。

“哎呀!”这时,那须才感到策太郎的神态不太寻常。

“我得到一个重要情报,”策太郎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说道,“也许是毫无根据的谣传,但也必须立刻向您汇报,所以我才特意赶来……”

那须凝视了一会儿策太郎,然后手臂抱在胸前说:“听肯定是要听的,但你简单扼要点儿。”

“我得到的消息正是咱们一直担心的事,听说不会打仗了。”策太郎一边说,一边瞪了那须一眼。

“你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这时,那须才将胳膊放了下来。

“一位在东京认识的清朝留日学生,他的叔叔是李鸿章那一派的官员,现在好像是吏部的主事,此人一般不会信口开河。”

“嗯嗯,果然如此,又增加了一个确切的证据。”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昨晚掌握到,俄华银行最近有巨额资金流动,我们怀疑这资金是用于秘密活动的。之后袁世凯的一个幕僚也透露了点儿消息。是这么回事,据说,一个和这个幕僚相好的艺妓说害怕打仗,吓得不得了,幕僚就说:‘没关系,仗打不起来。你要是不信,我敢和你打赌。’此人平时很谨慎,不会信口雌黄。公使得知后,非常忧虑,急忙召集相关人员开了个会。我就是刚开完会回来。参谋本部第二部的长官也认为,只能设法收买相关大臣了。连坂西少佐也极力主张收买……正好,你也掌握了同样的情报。你辛苦了,干得不错。现在,文保泰这个渠道就更重要了。两个小时以后,你再来吧。我还要去开会,商量机密费用的开支。”

平时做事一向从容不迫、保持“东洋豪杰”精神的那须启吾,此刻也流露出一丝慌张。那须打开抽屉,在里面胡乱地拨来拨去,挑了几份文件,迅速塞进衣服的内袋,之后又匆忙打开公文包检查,嘟囔了几句,又将公文包合上了。

离家之前,他歪着脑袋看了看自己的屋子,依依不舍似的。此时的那须,和他经常谈到的那种小人何其相似。他一只手开门,另一只手还拍着衣服口袋,生怕漏掉什么似的,越发显得惊慌失措。

关门时,他似乎才想起来,策太郎还在自己屋里呢。“喂!我走了,等一会儿再见。我刚才说咱们几点钟见面?”可能太慌张了,他连自己刚才说的话都忘了。

“你说两小时之后再碰头。”

“哦,是吗?到公使馆开会用不了一小时,现在还不到四点,等我回来咱们一起吃饭吧。抱歉,你能不能跟老妈子说一声,准备一下晚饭?这样,我一回来就能吃上。我想一边吃饭,一边和你商量。哎呀,真是太忙了!”那须启吾说话如此慌张,真是少见。

门一关上,就听到一阵“咯嗒咯嗒”的皮鞋声,感觉到鞋的主人正急急忙忙地走下台阶。

可很快,那须又转回来了,应该是忘了什么东西。“哎呀呀,真是……太慌了,不行啊!冷静点儿!冷静!”那须回到屋里,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打开抽屉,把文件、笔记本一阵乱翻。不一会儿,总算是找到了忘带的东西,他才放心下来,小心翼翼地把一张纸放进了公文包。

或许是觉得自己的狼狈相全被策太郎看到了,那须难为情地笑了笑,说道:“你在这里等我回来,也许会觉得闷,要不你看看这个吧。”说着,他从前胸口袋里的一叠纸中抽出几张,递给策太郎。

“这是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了,也算是一种学习吧。好了,这次我真的要走了。你要离开的话,一定得告诉老妈子把屋子锁上。拜托你啦!”

离开屋子前,那须故意放慢了脚步。一关上房门,脚步声立刻又变得急促起来。

策太郎独自坐在桌前,心想,现在正是关系国家命运的关键时刻。连那须启吾这样的人都开始急忙行动了,不正说明事关重大吗?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忐忑起来。

他打开那须留给他的文件,像是一份名单。

文件是铅印的,很多地方已经黑乎乎的,大概是油墨未干时,不小心蹭的吧。上面列着中国人的名单,人名大都听说过,看来都是清廷要员。名单之上有铅笔字迹,周围还画着不同颜色的线条、圆圈、双重圆圈、三角形以及×号。

策太郎一边看一边忖度:这也许是某次秘密情报会议的参考资料,就清政府高官们的复杂派系和每个人物的性格加以说明。一定是会议紧急,匆忙赶印出来,墨迹未干就发给了相关人士。印出来的名单横七竖八、排得很乱。

因为都是政界方面的代表性人物,没有官职的文保泰,并未出现在名单上,但在用铅笔写的注释中,倒是有他的名字,名字上还画了双重圆圈。此外,两条平行线将他和那桐连了起来,同样的线条也连接起了那桐与庆亲王。

庆亲王与袁世凯之间则用齿状线连接。袁世凯与张之洞之间用蓝线连接,还打上×形符号,大概表明他们关系不好。

这张表连已故的李鸿章都印上了,显然是说明,虽然李已死,但他那一派人的势力还在。这些同派人的名字之间,也用各种线条连接起来。凡是用红线和李鸿章连在一起的,估计都是李的直系,像袁世凯、伍廷芳、盛宣怀等。

策太郎寻找着自己熟悉的名字,看到“那桐”时,心中还是有些惊异,心想:“那桐权势真不小啊!”他的名字像是一个车轮轴,周围布满了不同的放射状线,而且没有一条线打上×号,这说明那桐和所有人都相处得不错,怪不得传闻说“那桐是政界的游泳冠军”。那桐与庆亲王之间则特意用一条红线连起来。

在清政府的权臣中,和日本关系最密切的当属外交大臣了。

中国的历代王朝一向不重视外交工作。实际上,与其说不重视,不如说他们甚至都不认为自己需要外交,原因就在于所谓的“中华思想”,即他们认为中国是世界文明的中心,周围的国家都被视为蛮夷之国,因而不需要与之交流。历史上中国国力强盛,周围的小国都想得到大国的庇佑,因此会不远万里,带上贡品前来朝拜,中国不会将其视为平等的国家,而是采用慰抚的方式,即回赠更贵重的礼物,将其收为附属小国。因此,在鸦片战争之前,英国和葡萄牙均被视为番邦,他们在广州的贸易,也被当作带来了本国的特产给中国“进贡”,而中国为了安抚他们,也将本国的特产赐给他们,以示褒奖。

中国了解到国家平等之说,大概是到了鸦片战争之后。

中国的六部制度起源于北周[六部制起源于北周:三省六部制源自隋唐。原作者误作北周。],这种制度一直沿袭到清朝。清政府所设六部如下:

户部——管理税收、财务。

吏部——管理民政、人事。

兵部——管理军事。

工部——管理水利、土木建设。

礼部——管理仪式、典礼。

刑部——管理司法。

过去,中国和外国交往时,“礼部”处理礼节接待等事,“户部”则掌管进口税等财务事宜。虽然两部共管一事问题很多,但鸦片战争之后又过了很久,专门办理外交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才成立。

中国历代王朝一直沿用六部制度,因此人们一直对“六”这个数字很敬重。但后来不能再拘泥于“六”了,于是将兵部分成陆军部和海军部。此外,还设立了邮政部和学部。

各部长官均称“尚书”,每个部满、汉尚书各一名。户部的满尚书是那桐,而汉尚书则是“硬骨头汉子”鹿传霖。[鹿传霖(1836—1910):清末直隶定兴人(今河北省),字滋轩,同治进士。曾任陕西巡抚、四川总督。1900年(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时,募兵三营护送西太后逃至西安,之后授两广总督、军机大臣。回京后,兼督办政务大臣。1909年(宣统元年)任东阁大学士。]

总之,中国的衙门相当复杂,外务部就更复杂了,除尚书外,还设有“总理大臣”和“游说大臣”。当时,外务部的总理大臣由清朝的实力派——军机大臣庆亲王兼任。庆亲王是乾隆皇帝的第十七子永璘之孙。不管是论出身门第,还是真才实学,此职都非庆亲王莫属。

庆亲王名字处有铅笔注释:“此人特别吝啬。”旁边还有两个名字:

陶大均——主管行政杂务。

萨荫图——俄语翻译。

任用陶大均估计和那桐重视文保泰有关。至于萨荫图,可能是因为与俄国关系密切而设置的俄语翻译。

辅佐“总理大臣”的“游说大臣”原是王文韶,最近却改为了那桐。外务部中的汉尚书由瞿鸿机担任,满尚书则由那桐兼任。

因此,外务部是由庆亲王和那桐掌握着实权,而且二人属同一派系,可以说是沆瀣一气。文保泰与此二人关系密切,是代办杂务的重要人物。要买通这些人,钱花少了可不行,非要巨资不可。当然,庆亲王和那桐都不会直接过手。所谓代办杂务,文保泰做的就是这个。

策太郎双手置于桌上,撑着身子,一边仔细看名单,一边思考各种问题。他越看越觉得,日本似乎马上要被卷入到巨大的旋涡里,顿时,眼前一片昏暗,身体也不由得发起抖来,过了许久仍然无法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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