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听

有人跳舞  作者:辽京

我住1021,她在1201。上船的第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我们面对面坐在同一张桌子上,都是孤身的旅客,都是女人,几分钟之后,我们就攀谈起来。

“我觉得,你看起来很面熟。”她说,这句俗套的搭讪通常显得很刻意,唯独此刻,我和她都觉得这话再准确不过,我看她也觉得十分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当我想去餐厅角落的自动咖啡机那里再拿一杯咖啡的时候,她也站了起来。

“咖啡。”她笑着说,“我们一起去吧。”从此,在这条船上,我们总是待在一起。上午,游轮孤零零地在海面上行进,在甲板上,阳光缓缓移动,由此可以判断时间和航行的方向。她时不时就看看手表,再抬头看看天,好像对天光和钟点有着浓厚的兴趣,我不在乎。在海上,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起得迟,吃完早饭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我和她在甲板上漫步,甲板中间铺着一条狭窄的塑胶跑道,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孩正在慢跑,从我们中间穿过去,冲破了我和她相互挎着的胳膊。我们意识到这样慢吞吞地走在跑道上,挡了别人的路,就走到靠海的那一侧,拣两张铺着软垫的躺椅各自躺下,继续我们刚才被打断的谈话。船舷外的大海非常宁静,深厚的蔚蓝有种宝石般坚实的质地,闪着银色的光。

“所以,你就答应他了?”

她点点头,说:“那么多人看着,那么多的花,那家花店很有名。”

“所以你是真的喜欢他。”

“不好说。”她说,“喜欢肯定是有的,也没到非他不嫁的地步。不过,怎么说呢,当时他确实打动了我。”

上百朵艳红的玫瑰花,周五的晚上,热闹的餐厅,众人的目光,起哄的口哨和鼓掌,那些不谙世事的年轻姑娘,认为这就是浪漫的模板。邱刚微笑着,望着对面的童童,他的眼睛又圆又大,波光闪动,透着恳切,还有几分天真。

他脖子上戴着一根细细的白金项链,女式的,看上去很奇怪,甚至有点可笑。那条项链是刚开始恋爱的时候,他送给童童的礼物。她告诉我,有一次闹分手,她把项链寄快递还给他,没想到他就循着快递的地址找来了,她后悔自己太疏忽。或者,对方是趁她下班跟踪也说不定,从朋友那里打听到她的新公司,他们都不知道内情,没有替她隐瞒,还以为这是情侣在闹脾气呢。

邱刚在楼道里等。童童下班回来,手里拎着一袋青菜。六楼,没有电梯,他就站在楼梯顶上,居高临下望着她,嘴里说着:“对不起。”

她犹豫了一下,转身下楼已经来不及,不想在楼道里纠缠,就几步跑上楼梯,迅速地掏钥匙开门,合租的室友也在家,料想他不敢撒野。他确实没有撒野,安静地站在门外,看着她把门关上,没有试着推门,也没有大声地叫她名字。

因着这份安静,她心里又有些不安。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敲门,问:“童童,让我进来好吗?”她没回答,他接着说他要调去外地工作,听声音像是紧贴着那道铁门,室友穿着睡衣走出卧室,问童童是谁来了。

他继续说:“我说几句话就走。你打开门好吗?”语气真诚而温柔。室友说:“他是你男朋友?”语气中含着八卦的乐趣,一边说,一边往脸上拍打化妆水,她穿的毛绒睡衣的胸前印着一只小棕熊。

他又敲门,一开始是笃笃地,也许马上就会变成大力的咚咚咚。她说:“假如没开就好了,假如没开……”她总觉得自己的事,不要在别人面前闹腾,让人家看笑话。


他们原本是一个部门的同事,电脑背靠背,两个人面对面。童童是部门的行政助理,负责上传下达、处理文书,也是部门里唯一的女性。入职后没多久,她跟招她入职的人力资源经理一起吃午饭,是跟她同一个学校毕业的师姐,比她大三届。师姐说:“你知道为什么招你进来?”

“我英语比较好?”童童漫不经心地说。面试的时候,很多人坐在一起,小组讨论,回答问题,全英文,童童的英文是所有面试者中最流利的。

“因为你是女生,我们这儿女生太少啦。”她笑着说,“你们老板点名要一个女生当他的秘书,说部门里需要一些亮色,激起大伙儿的干劲。前一个干了没多久就跳槽了。”

童童皱了下眉头,仿佛被冒犯了,又不好直说,只好笑道:“我算什么亮色呀?”童童身材瘦削,脸型也是瘦瘦的长方形,不算很美,偶尔穿个露腿的短裙子,有男同事开玩笑说她的腿长得好看。

过几分钟,她又说:“我觉得我确实是那一组里头,英语最好的啊。”师姐说:“你还跟上学的时候一样,净纠结一些没用的。”

渐渐地,她发觉英语好确实没什么用处。跟经理出门,她不愿意喝酒,客户拿她开玩笑,玩笑稍一过火,她就摆脸色,搞得气氛都是僵的。几个月后,她就从经理秘书变成了部门助理,替所有工程师打杂。

经理那边,听说又在招新人。童童想过离职,她不喜欢现在的领导,但是想想又犹豫,毕竟这里稳定,而且待遇不错,不如边做边看。渐渐地,她跟邱刚熟络起来,时常跟着他一起抱怨领导。邱刚在公司也不受重视,入职几年了,没升过职,常常有怨言。有天下午,他被经理叫去办公室谈话,回来时一脸怒容,童童问他:“你吃苹果吗?”

“不吃。”

大概一个月之前,邱刚给她看他在国外买的瑞士军刀,随手拿起一张A4纸,立在手里,刀刃像劈开流水那样把纸分成两半,无声无息。他把那把刀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跟童童说,需要削水果,就找他要。

她每天中午都要吃一个苹果。从小妈妈就告诉她,天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童童深信不疑,饭可以不吃,苹果不能少。通常她会在家里削好了,切成小块,装在保鲜盒里,拿出来吃的时候,有时候已经氧化发黄了。那天以后,她每天都会带一个洗好的红苹果,吃的时候就向邱刚借刀削皮,一借一还,好像有某种默契在里头。要说想谈恋爱,当代人大可不必这么遮遮掩掩,可他们是同事呀,公司不允许这种事。

邱刚简短地说“不吃”,显得心绪不佳。那天下午,她跟邱刚只说了那一句话,没有开别的玩笑,没有互发表情包,也没有转一些好玩的网络段子,童童跟他说话,他只回复一两个字。童童反思自己是否表现得太轻浮、太热络了,不像个女同事该有的距离。她这个人常常一日三省,从小父母就教育她:遇到问题,要从自己身上找根源。于是,她又一个人纠结起来。

整个下午,邱刚时不时地掷过来一个严肃的眼神,童童觉得自己像站在篮球场边,被飞过来的篮球砸了好几次。快下班时,他终于发过来一条微信:“晚上你有空吗?”

邱刚约她一起吃晚饭。从前一起吃午饭倒有几次,晚饭是第一次。童童皮包里的保鲜盒里还装着用他的小刀削皮切块的苹果,菜吃得差不多了,她就拿出来,两个人一人一块地吃着,一边浮泛地聊着天。说起公司里的事,邱刚有些愤愤的,认为自己受到不公平的待遇,领导耳聋眼瞎。他这个人,无论谈什么话题,都带着些愤世嫉俗的嘲讽味道,又俏皮又刻薄,公司的同事他一个也不喜欢。除了童童,别的同事也很少跟他私下往来。

有时候,童童也觉得邱刚虽然聪明,但是不太厚道,眼里没有别人。也正因为这样,当他对她表示好感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很特别,好像受到了恭维似的。那天晚上,他一定要请客,结完账走出来的时候,他说:“我觉得你那天穿的黑毛衣,比这件蓝的好看多了,那件能显出身材,这件穿起来像只小熊。”他笑眯眯地说,用的是开玩笑的语气。

天色已晚,童童觉得自己的脸在夜色中红了一下,像根火柴似的一闪光,又被冷风扑灭了。她分辨不清,邱刚对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她长到这么大,没正经谈过一次恋爱。后来想想,归根到底是自己动了心,别人说什么,都以为人家在表示亲密。是自己的错,她这么想着,站在咚咚响着的门前,都是我自己的错,不该从家里寄快递,让他追踪上门。

室友这时候也不说话了,敲门的声音变得那么急促,像一串强烈的惊叹号,她望着童童,眼中满是疑惑。童童忽然不怕了,有什么好怕?她想,光天化日,家里还有别人,我不信他敢怎么样。她向前两步,打开了房门。


1201,这是我给她的代号,她的全名已经模糊到难以忆起。在旅途中萍水相逢的朋友,彼此都知道这亲密是临时的,用过即抛。我只记得她的名字里有“童”字,就写作“童童”,听着像一个小姑娘,其实她看起来至少四十五岁了,出于礼貌,我不问她年纪,只叫她姐姐。

现在,我用力地回忆这个人,以及她讲给我听的故事,像默写一篇很早以前背过的课文,有些句子连不上,有些段落记错了顺序。童童的故事从她年轻的时候开始,有些情节不像真的,因为按她的年纪,那些年应该还没有微信,她说的那家餐厅,邱刚向她求婚的那家,有名的网红店,那时候也没开张,但是我管他呢,在船上,闲暇工夫多的是,她讲,我就听。

童童打开房门。邱刚像一阵冬日的狂风,身上裹着冬天的寒气,一头撞进来,童童被逼得倒退两步。她室友回自己房间去了,关上了门,咣当一声,不打算掺和别人的事。

他回身也关了门,然后开始向她道歉。道歉总是灵活的,只管把事实当作一块橡皮泥,在手里捏来揉去,变成各种形状,发生过的事,随便怎么解释都行,反正他不肯承认自己是故意打人。说着说着,他就微笑着反问:“我是故意打你的吗?是吗?你那些话实在太气人了。”那微笑是真诚又平和,好像在议论不相干的人和事。

在是不是“故意打人”这个无谓的问题上,他们就纠缠开来,一点点地复盘,重建当时的情景,他说了什么,童童又说了什么,他怎么就抡起一个瓷盘朝她砸了过来。在这些话语的间隙,童童时常想笑,觉得这太可笑了,但是这冲动只有一瞬间,转眼又被话语的河流淹没了,她得专注于辩论,而这些争论并没有复原事实,只是让事实不断变形,直到童童觉得精疲力竭,一句话也不想再说。随他怎么说吧。

她只抓住一点。“分手,”她说,“分手吧?”几乎是绝望的哀求,她不明白其实这件事不需要得到谁的同意,可是她习惯了,从小到大,她做任何事,都得有父母的同意、老师的同意。自己的事要别人点头才算,分手也是一样——他不肯,就还没完全分开。她得说服他。可惜,她是那种意愿很明确,意志却不够坚定的人。

“不行。”他说,“你还爱我呢。”停了几秒钟,又说:“你能说你一点不爱我了吗?”

她不能说,这怎么说呢?即便说了,他依然可以不信,一不信,二不听,你就是爱我,他斩钉截铁,不然,你为什么寄项链给我?完全可以扔进下水道。童童哑口无言,有那么一时半刻,又觉得他也有些道理,而自己,好像还有一点爱他呢。那条细细的女式项链,此刻正绕在邱刚的脖子上,在日光灯下明明灭灭,似断似连。本来她没注意,邱刚特意翻开毛衣领子给她看,说:“你看,咱们俩的信物。”他脖子粗,把项链撑得很满,童童觉得可笑,又觉得在这时候笑出声很奇怪,就努力忍回去。邱刚看见,以为她又心软了。

室友的房间里静悄悄的,想必已经睡了。邱刚说:“我们进你房间谈吧,在客厅说话影响人家休息。”已经很晚了,他最好快点走,可是既然话赶话说到了这里,她只好把他带进自己的卧室。这一步大错特错——门一关,事情就开始起变化。


起初,他的态度还是很好,走进来,环视一圈,说:“这房间比你从前的还小,床也太小了。”他笑眯眯的,好像不愉快都过去了,随意地坐在床上,那是一张老式的席梦思床,人一坐,立刻就陷下一大片。童童走到房间的另一边,靠着窗户站着。

“离我近点。”邱刚说,拍着身边的床单,还是笑着。

“我们得分手。”童童说,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多绝望。有一瞬她觉得自己没必要这样,分手就分手,不见就完了,她不声不响地辞职跑掉,没想到他又跟了来。

全是因为那条项链。

“你为什么要把项链寄给他?”我问童童,在船尾的咖啡座里,她背靠着一整面临海的玻璃墙,用手去捋自己的头发,向后一撩,把手腕上的皮筋缠上去,整张脸露了出来。她的年纪并不体现在皮肤五官上,其实保养得不错——沧桑只潜伏在偶然的神情里,宽阔的额头像秋天晴朗的平原,忽然掠过一片云的暗影,随之阴雨就要来了。她的心情起伏不定,面对我,她总是保持着和气的笑容,可是,当提到那些往事的时候,她时常露出一副迟疑犹豫的样子,好像她自己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

“我也不知道啊。”她说,“大概是分手了,他的东西一定要还给他吧。”

按她的说法,因为那个快递,邱刚找到她,两个人才继续交往,可我总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你完全可以不开门。”我说,“开门是又一次退让。我觉得你并不是真的想分手。”

“他也是这么说。”童童举起咖啡杯,一边喝一边皱起了眉。

“然后呢?”

邱刚躺在床上,笑着叫她过来,她没动。窗外起了狂风,这风从傍晚时刮起,吹得越来越猛烈,深冬的北风像一只受伤的猛兽,挣扎翻滚,撞击着楼房的金属窗框,好像外面的广阔天地是锁住它的笼子。

“你过来呀。”

“你出去吧。”童童说,这是她能想到最好的解决方式。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着。

求你离开。

可是邱刚不肯听她的。不知怎么他又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手放在她的后背上,后背顿时一阵又暖又麻。他若即若离地推着她,几乎没怎么用力,她就跟着走过来。他不像有恶意,而她只想劝他离开,不想大吵大闹地翻脸。室友还醒着呢。

她也坐在床沿,在他身边,呼吸着他的呼吸。贴在背上的手掌消失了,他的胳膊转过来围在她肩膀上,童童说:“你走吧。我今天还得加班。”然后她突然觉得不对劲,因为问题已经迫近眼前,变成了“他想要干什么”,他们本来是要分手的。

“我在我女朋友家,为什么要走?”

她辞职、搬家、换电话号码,自以为像一条挣脱了钓钩的鱼,正在游向深海。他跟了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她觉得泄气,好像愤怒和恐惧全是过家家,是她自己摆出来的空盘子空碗,虚张声势,但是对方已经不想陪她玩了。你追我跑,你闹我哄,这套把戏最终还是落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

“加什么班。”他说,“你先脱吧。”

“你可以说不。”我说,咖啡里的冰块渐渐化了。我一直在假装专注,似乎连咖啡也忘了喝,其实她的叙述既啰唆又冗长。上点年纪的人就是这样,我想,一边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她用无数细节堆砌她的感受。起初,我每个字都听见了,后来,我渐渐地不耐烦,因为她总是围绕着最关键的事实打转,试图去描述一些极其细微的东西,但是语言又很有限,她把手势也加了进来,眼角闪着泪光,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放在膝盖上,像被老师吓住了的小学生。她在发抖,那种从内而外觉得寒冷的颤抖。我端起咖啡杯。她终于说出口:“他有一把刀。”


红色的瑞士军刀,他借给童童削苹果的那一把。她继续说着,语气开始变得平稳坚定,像打开了一道生锈的锁,推开通往过去的门。我想,她很老了,在我看来,超过四十岁就算老,她说的这些事发生的时候,我还是个玩过家家的小女孩,二十年间世界已经大变,她还沉陷在过去,重复着:“他有一把刀。”

我把目光投向她身后的大海,海面宁静如昨,像一大块深蓝色的法兰绒,浪花点点,是绒面上沾的灰尘,游轮的航程快要结束了,而我连一个完整的故事还没听完。也许就在今天——她总该说到最关键的部分。

“他把刀挂在钥匙扣上,”她比画着,“这么长,很锐利。”我知道,我想,不用说得这么详细,我知道这种刀很锋利,我的钥匙扣上也挂着一把——我男朋友送给我的。

“第一次的时候,他就拿着刀,满脸是汗,身上也有汗。”

“你可以说不,这没什么的,这种事,谁都有不想做的时候。”我告诉她,如果她听得懂,就应该换个话题。她的回忆集中到那把刀上,就像把昆虫放在放大镜下面,找到焦点,让阳光点燃它。我和她之间,也有某种情绪缓缓燃烧起来了。

“他拿着刀!”她向我低吼,陈旧的愤怒穿越时间向我袭来。其实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我没有义务去忍受这些,我放下杯子,打算去个卫生间。她一把按住我的手腕,我笑着说:“我不走,我去洗个手。”

邻座有一个穿着运动服的女孩,正在读一本厚厚的书,此刻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她松开按着我的手,低声说:“他拿着刀让我脱衣服。”邻座的女孩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我很想离开这儿,回去自己的房间,可是话题进行到这里,就不能不接着听下去。在洗手间里,我待得比平常更久,擦护手霜,喷香水,用水润湿了手指去整理刘海,刘海挡眼睛了,我把头发向上拢到头顶看看,额头太宽,于是又放下来。我回到咖啡厅,她已经平静下来,抱着双臂,扭头望向玻璃外面的大海。

终于,他走之后,童童重新穿好衣服,在书桌前坐下来,开始加班。她欠领导一个报表,明天要交,她看着一行行数字材料,工作了一会儿之后发现自己弄错了,还要重新来过。那把红色的小刀从远处射来,刀尖对准她的额头,正中目标,刀刃插进了凝滞的空气,微微颤抖。她觉得自己的脑袋被贯穿了,像一个被切开的红苹果。

表格里的数字好像在游动,红色、绿色、黄色,像外面大楼上的广告牌,它们跃动、交缠又分开,组合成不同的意义,而她一点也不懂,看不出其中的重要关联,看不出从满脸笑容变成一头热汗,只差几秒脱衣服的时间。

这并不是第一次,第一次在邱刚的家,她说。当时,他们开始交往不过几个小时,他们一起吃晚饭,邱刚直截了当地要童童做他的女朋友。他喜欢一边嚼东西一边说话,童童把这理解成孩子气。他鼓起双颊,眼睛亮晶晶的,像一只小狗儿似的看着她。她答应了,觉得水到渠成,跟从前并没有两样。试试交往嘛,她想,从前她在学校里,看见一对对的情侣,心里很羡慕,也想谈一场恋爱,最终也没遇到。上班后她遇见邱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那时,他坐在餐桌的对面,嘴里塞满食物,将吃剩的骨头吐在碟子里,整齐地码成一座小山。他是个很讲究整洁的人,办公桌上总是干干净净,电脑桌面只保留一排图标,背景是纯粹的宝蓝色。从表面上,这个人看不出有哪些特别的喜好和兴趣,对童童却很热情。她入职的第一天,领导带着她在各个工位转了一圈,介绍给大家。等她坐下来,开始安顿自己的办公桌,打开电脑,摆上一只小猫玩偶和带盖的马克杯,邱刚用内部系统给她发消息:你一会儿要去打印东西吗?去的话跟我说一声,帮我打印几个文件。童童刚毕业,第一天上班,自然不好拒绝。她从茶水间旁边的打印机那里回来,把文件带给他,一交一接,两人多说了几句话。邱刚长相帅气,笑起来眼睛闪闪的,童童有点不好意思,躲在电脑后面,拿出化妆镜来悄悄补一遍口红。


相识久了,融洽的关系渐渐升温,彼此都知道,只差一层纸没有捅破。那天,她再一次答应他的晚饭邀约,临下班时,觉得有些不妥,发消息说:“你先走,隔一会儿我再走,一起出去不好。”公司忌讳办公室恋情,她不想刚入职几个月就惹同事议论。

“你以为他们看不出来吗?”邱刚说。

“还是你先走吧。”

“那你先走,去那儿等我。我还有些事。”

童童早到了半个小时,坐在他订好的位子上。服务员来加了两次水,柠檬片沉在杯底,她要了一些冰块,自己加进水里。夏天的夕阳透过落地窗,照在她的脸上,将她的脸映成一个圆圆的金色的碗口。器具,女人总是器具,这句话是很多年后突然冒出来的,好像上千年的世间精义突然从黑暗中浮现,她拿着一根蜡烛就照亮了传统的废墟,废墟底下压着无数先人。

他来了,点了爱吃的几样菜,向童童保证他绝不会点错。吃完饭,他们手牵手去逛了一会儿商场。邱刚的喜好渐渐显露出来,他告诉她自己喜欢的运动牌子、喜欢的电子游戏、喜欢吃的东西,在商场里走一圈,他喜欢很多昂贵的东西,告诉童童自己下个月过生日。

她笑笑,明白这种撒娇似的暗示,她很懂他,却不太懂自己,这是一切遭遇的开始。童童不怎么喜欢逛商场,她家境一般,这种商场里的东西,以她的消费习惯来说,太贵了。邱刚给自己买了一件初秋穿的外套,试穿的时候问童童怎么样,她说还可以吧。

“你想不想买什么?”

童童赶紧摇头。她坐在试衣间外的坐墩上,把自己的皮包圈在怀里,等着他去把衣服换下来。从前她也陪女同学逛街,等着人家从试衣间出来,环顾自己,让童童给出意见。那时候虽然买不起,她也没觉得自己是穷的,就算穷也没什么要紧,还是学生嘛,别人身上的美,她可以欣赏。那天邱刚拎着纸袋,和她一起走出商场的旋转门,邱刚说:“过生日的时候,再来买那双鞋。”说着看了她一眼。这是试探,果然,童童说,那么我送你吧。

一边说,一边模糊地感到,这像在做某种测试,就因为她答应了做他女朋友,他就要试试看,她懂不懂别人的暗示,发现她懂,不光懂,她还很识趣。下个月,她果然买了那双鞋,送给男朋友的生日礼物,不过那是后话。后话也成了往事,模糊得她快记不清了,只有那天晚上像一枚图钉,钉在记忆的版图上。

他们打车回家,童童家远一些,先到邱刚家。车停在他家楼下,邱刚要她上去坐一会儿,他说得那么自然,说他有很多影碟,他们可以看个电影。童童犹豫着,司机等得不耐烦了,回头问她到底走不走,这里不方便停车。

她经不起催促,别人一催就动摇了,于是下了车,站在楼前的暗影里,邱刚拉着她的手就往前走,她一使劲松脱了,对方转过身来,“怎么了?”

“算了,我还是回家吧。”

“车都走了。上楼吧。”

童童语塞,天是黑的,风是热的,人是她的新男友,她觉得好像被箍住了四肢,自问是不是真的喜欢邱刚,她以为是喜欢的,不然怎么会一步步走到这里。走到这里,又不肯上楼,她解释不了,只好微笑。微笑又像是一次无奈的让步。无奈?羞涩?她自己也分不清。

“来吧,看个电影。”他说,说着又来牵她的手,楼道黑洞洞的,邱刚一跺脚,灯就亮了,照亮各层住户堆放的纸箱杂物。童童就跟在他身后,他的房子不大,一室一厅,收拾得十分整洁。邱刚推荐的电影很好看,还有一套很棒的音响,轰隆隆的音乐像潮水涌向耳边。片子刚看到一半,他起身把客厅的灯关了,只剩下电器的光亮。

“既然不愿意,为什么还要上楼呢?”我问她,在甲板上,我们并排躺着晒太阳。今天阳光灿烂,像流淌的黄金,碧透的天空辽阔无边。我转过来,用手撑住头,她仰躺着,双手交叉放在胸前。

“我们去咖啡厅坐坐吧。”她说,“我从头说给你听。”


“你可以说不。”我指出真相,她拒绝接受,坚称他有一把刀。

“他不会真的敢用。”我说,“这种人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你不在现场。”她反驳道,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不懂那种情形。”

邻座的运动服女孩,就是每天早上在甲板上跑步的那位,合上她的书,起身离开了。午饭时间到了,我们结伴去西餐厅吃饭,照着菜单点了很多。我和她都喜欢甜点,巧克力、奶油,草莓、樱桃……只要不谈自己的过往,她就是个很好的旅伴。她读很多书,看很多电影,无论聊什么话题,她都显得兴致勃勃、笑容满面、滔滔不绝。她喜欢的男演员跟年轻人一样。

但是我知道,轻松的话题不会持续太久,这几乎是种宿命,是我跟她结伴的原因。饭后,我陪她回到1201,她答应借给我一本书看,在房间里翻来翻去,最后没找到。

“我记得就放在这里。”她说,“肯定在这儿。”她把枕头掀起来,我假装没看见她枕头下面放的东西,一把折叠的瑞士军刀。她还要打电话问船舱的服务员,我说:“算了,我有点头痛,不想看书。”

她留我在房间多坐一会儿,沏了她带来的水果茶,据说可以缓解偏头痛。天气预报说今晚晴好,我打定主意要晚睡,坐在阳台上看星星,每天晚上,我都是这样打发时间。在城市里总也看不到星星。

他关了灯,窗帘并没拉上,夜光照进来,室内的一切依稀可辨。“他不是一开始就拿出刀的。”童童说。一开始他只是站在沙发前面,电视机、游戏机、功放机,通着电,红的、蓝的、绿的,电源的微光点缀一片昏暗。

他让童童脱掉上衣,她抱着双臂,说不想脱,不想这样,太快了,太早了,她还没做好准备。邱刚凑过来,眼中满是笑意,说:“你要准备什么呀?”

“心理准备。”

“我问你,”他的牛仔裤纽扣敞开,拉链拉下半截,皮带抽出来扔在地上,“你是不是我女朋友?”

没错,他们刚刚在晚饭桌上确立了这种关系,然后一同乘车来到他家。童童觉得困惑,自己究竟答应了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我女朋友?”

她只好点点头。“但是我不想,今天不想。”她又补充一句,“我想回家。”

“我这里不算你家吗?”他仍是笑着,“你是我女朋友啊。”

她被“女朋友”这三个字按住了。关于恋爱,她一切的知识来自童话和偶像剧,她努力地想寻找论据,想为自己的意愿找到合理的解释,他已经把裤子褪到脚底,依旧笑着,努力制造一种轻松的气氛,让童童觉得自己是在小题大做。

“我不想。”她重复地说,“你让我回家吧。”

“那你明天来吗?”他光着身子问,整个人像一个浮在黑暗中的白色影子。

“明天?”她觉得自己的头脑像这间屋子一样光线混沌,“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他又笑了。“今天、明天、后天,有区别吗?早晚你是我的。”他说,“有必要浪费时间吗?”

“男女朋友就应该上床。”他继续说,“明天可以去问问你的朋友。我不相信你这么大了,还是处女。”

“再过一段时间吧。我没准备好。”她本来想说,我是处女,不知怎么一种羞耻感升上来,让她说不出这句话。

“过多久,还是一样的结果。”他说,“我们何必纠结这些没用的。”

“不行!”童童坚决起来,她坐在沙发的一头,邱刚在她身边,一丝不挂,她想站起来开灯,起身的动作被他视作反抗,他把她按住了,半真半假地说:“你脱不脱?”

我等着那把刀出场,已经等了很久了,午后的阳光透过阳台的玻璃门照进来,腿上被晒得暖烘烘的,好像趴着一只又肥又软的猫咪。我喝着热茶,头痛并没有缓解的迹象,也没加重,细微而持续,耳边似有蜂群的嗡嗡声。我耐心地听她讲,越接近关键的时刻,她越沉迷于各种细节,好像那个时刻被无限地放慢了、拉长了,无论怎样追赶,语言总是比真相更慢一步、更模糊一分。所有叙述都追不上现实,最后总是扑了个空。

“我不想脱。”她终于说道,“然后,他就拿出那把刀。”

“那是强奸。”我说,直白地指出真相。

“衣服是我自己脱的。”

“没有区别。”

“他是我男朋友。”

“他是一个男人。”我说,“一个男人胁迫一个女人脱衣服,就是这回事。”

她坐在床沿,背微微地弓起来。认识她这么多天,我第一次见她露出老态,好像热烈的阳光把她烤干了,整个人萎缩起来,烫成微卷的头发中隐约夹杂着银白。我后悔了,不该打断她的告白,就让她继续绕圈子,像不停盘旋的鸟,累极了,自然就会落地。可是我等不及了,把它一枪击落,不加掩饰的语言就是子弹。

夜晚,我独自坐在舱房的阳台上,看见几颗稀疏的星星。夜空中飘浮着灰色棉絮般的乌云,缓慢地移动着,这些天大海风平浪静,闭上眼仿佛能感受到地球的转动。浑圆的月亮露出来了,光彩明净,毫无瑕疵。这不对劲,我想,真的月亮上怎会没有阴影,倒像一只光洁的瓷盘子。有人把它举起来,朝童童脸上扔过来,继而落地,砸得粉碎。她说,频繁的暴力开始了。那枚月亮是假的。

一切都源自那把刀,我想,她应该反抗的。她的拖鞋踩在陶瓷的碎碴上,心里一片茫然。我问她,为什么不分手?我告诉她,如果要得救,就必须说出实情,准确无误地描述它,一句话正中靶心。

“第一次去他家的那天,他强迫我拍了一些照片,不能见人的那种。”她说,“那时候我跟他还在同一家公司上班,我怕。”

我们亲密地坐在一起,喝着清甜的水果茶,渐渐拼凑一段完整的往事,从遥远的地方开始,像一枚穿越层层时空的炸弹,最后落在这张茶几上。我认为关键在于刀和照片,有这两样,就证明她是被迫的那一方,是受害者,她应该寻求法律帮助,而不是二十年后对着一个陌生人,一边遮掩,一边倾诉。奇怪的是,我居然对她很有耐心,我想听她亲口承认这一点。

那天晚上过后,邱刚收起利刃,再度显得非常温柔,完事之后,两个人甚至一起看完了那部电影。第二天早上,他从抽屉里找出一只细长的纸盒,里面装的便是这条项链,后来他挂在脖子上的那条。我才明白过来,这条项链原来是一个时间的标记,她用来厘清自己混乱的记忆和思绪。两个晚上,两次强奸,两次他都拿出那把刀,第二次,项链在他的脖子上闪着光。

童童一动不动,邱刚已经十分放松地躺了下来,要她快点。她说:“我们得分手。”声音很低,像在央求,她不想让室友听见这里在争吵。邱刚也压低了声音,好像两个人在秘密合谋着什么,他说:“你快点过来!不然我就把照片打印出来!打这么大一张,贴在公司门口。”

童童觉得一阵恶心,她恶心的是自己,仿佛听见父母师长在说,你怎么做出这种事?同情、遗憾、责难、后悔,这些感受她决定一肩挑起,不让别人费心。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坚定了决心,也像吓呆了。另一个卧室的房门打开了,室友踢踢踏踏地走出来,过一会儿又回房关门,轻轻地落下门锁,咔嚓一声——同时,有什么东西在童童的心里摔碎了,她觉得孤独无助。

天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她想起这句话。父母给她的叮咛不多,这是重复最多的一句。她努力地回想他们还说过哪些话,关于男人、关于爱、关于眼前的情景,她应该怎么办。如果第一次就没有反抗,后面的反抗还有意义吗?

那把刀并没有碰过她的身体,却长久地插在她的心上,结痂了,锈住了,拔不下来。邱刚将双手枕在脑后,眯起眼睛,笑嘻嘻地等着她,她想到的却是夺门而逃。来不及呀,她想,要穿外套,穿鞋子,外面那么冷,他一下子就抓住我了。

有一次在床上,她忽然控制不住流眼泪,邱刚莫名其妙地停下来,问她为什么。她说不出所以然。因为你强奸了我,这个清晰的觉悟过了很久才出现。当时她还以为这就叫恋爱,就算不开心,也不能不算爱。

她以为自己在闹情绪。“会过去的。”她对自己说,邱刚是个挺好的人,只是有一点性急。性急是缺点,不能算罪过。慢慢地,她宽宥了他,也放过了自己。

“也不是没有开心的时候。”童童说,“我们俩很谈得来,对事情的看法差不多,他喜欢吃的东西,我也喜欢,他看不惯的同事,渐渐地,我也看不惯。我被他渗透了,变成他的一部分,甚至是他的另一副身体,像两条正在交配的蛇,越来越合拍,”她停了下,“越来越扭曲。”

你说,爱情应该是这样的吗?一个比我年长的女人问我,我答不出来,我只能低下头,看着茶杯里漂浮的水果干,不去看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嘴巴、她刻上细纹的皮肤、她那种衰老而天真的神情,好像我欠她一个答案。我对她说:“我困了,想回去睡觉,不要叫我吃晚饭。”

我的舱房跟她的一模一样,方向相反,所有家具都在对称的位置上。我也带了自己的茶,我喜欢这种小罐装的红茶,男朋友特意买了新的,让我带上,在这些小事上,他仔细得出人意料。

我把水壶灌满,等待水烧开。水壶滋滋作响,茶叶铺在杯底。在这几分钟里,我回想着跟童童有关的故事。她接受了求婚,然后呢,这些年她过得如何?邱刚为什么没有上这条船?他们还在一起吗?关于现状,她总是含含糊糊的,不肯说清楚,我不知道她的确切年龄、职业、家庭,有没有孩子,她只讲过往,不谈现在,激起我的好奇心,却从不正面回答我的疑问。

到底是我偶然遇见了她,还是她选中了我呢?

我把开水倒进玻璃杯,等着漂浮的茶叶慢慢沉降,叶子吸水展开,手机在响,我不想看。他要求我必须买船上的Wi-Fi套餐,几十美元一天,我嫌贵,他说我绝不能失联,让他找不到我。他又问我妈妈怎么样,让我发照片给他。我骗了他,这次旅行没有我妈妈,我喜欢他,有时候我也想一个人待着,并且不想解释太多。

我把手机扔在床上,端着茶杯走到阳台。临近傍晚,天光依旧明亮,甚至亮得像虚假的人造的电光,视野中充满了闪烁的棱角,这是偏头痛的症状之一。轮船仿佛被困在一块巨大的钻石里,空间庞大无边,又触手可及,茶叶沉在杯底。我耐心等待,等头痛渐渐加剧,这是每次发作必经的阶段。

几乎在一瞬间,天气变了。这场预报之外的风暴来得非常突然,起初只是一个模糊的黑点,从遥远的海平面上升起,没有轨迹,没有路径,上一秒还在天际,下一秒就到了船舷旁边,乌云聚集,晴朗的天空转眼暗如黑夜。

海面依旧很平静,但是舱房内响起了广播,英文、中文、日文,柔和而镇定的女声,告诉大家要待在自己的房间,不要上甲板,风暴正在来临。我把阳台上的两只椅子搬进房间,把门关好,换上一身方便活动的运动衣,以防万一。

起初,只是轻微的摇晃,像在摇篮里,海水一阵阵地低吟浅唱。我靠在床头,拿起手机,一条条翻看消息。如果不回复他,他就会持之不懈地发信息,好像要从屏幕里伸出一只手来抓住我。我告诉他,海上起风了,可能是大风暴。

“把东西收拾好。”他说。

“你想我吗?”他又说。

我不知道,此时此刻无暇去想他,但是既然说到这里,就回答:“想。”恋爱有惯性,我想,恋爱使人变得糊里糊涂。当然,一切都归于爱情,解释就变得很容易了。

他紧追不舍:“怎么想?”

船身猛地摇晃了一下,海面开始翻滚。人也会这样,人会在一瞬间改变脸色,扯掉整洁的外衣,露出幽暗的本相。我想起童童的故事,她会不会害怕?也许我应该去找她,两个人在一起总比一个人更有安全感。广播再度响起来,告诫大家不要离开房间,有需要可以用房间电话拨打下列号码……他还在说,说个不停:“用你的哪部分想我?”

“我不知道。”我说。第一波巨浪袭来,听得见船舷上传来轰然巨响,像一声炸雷,大海只不过舔了一下舌头,我就觉得末日降临了。抓紧时间,我想,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我们分手吧。”

那头一片寂静,我坐在摇晃的船舱里,装着茶叶的玻璃杯滑到桌子的边沿,眼看就要掉下去。当他开始说话,大浪开始频繁地袭来,天更低,云更黑了。我爬到床上,钻进被子,再度陷进他的语言陷阱,“为什么?为什么你说话总是不过脑子?”

他不肯相信,我处在一个极其矛盾的状态中。我受够了。每次争吵,每次提到分手,他都有一套固定的模式来对付我,首先是微笑、叹息,好像听不懂我说的话,一旦明白过来,他就会再三确认:真的吗?你真是这么想的?

我不讨厌他,就像童童也不讨厌邱刚,她被无奈和恐惧压倒了。在她的故事里,我没有发现任何新鲜东西,全是旧的,一模一样的场景和套路,一模一样的爱。爱真是一点都不稀奇,有时候,维持爱的甚至不是亲密,是牢固的黏合。我差点以为我命该如此,不得不继续爱他。

风暴叫醒了我,壮起了我的胆子。每当我孤身一人,就什么都不怕,心底的勇气都回来了。我告诉他,我不想要跟你在一起,你有暴力倾向,这种事有过一次就够了,你休想再碰我一寸皮肤。

“你以为你跑到船上,就能离开我了?”他说,“别任性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个大惊喜。”我隐约地猜到了他所谓的惊喜是什么。

“你绝对没办法拒绝。”

有人在敲门。

我的房间正在东歪西倒。自天花板开始,所有的直线条都扭成了弯曲的波浪。头痛加重了。偏头痛最初的感觉,就像有一把小锤子在试探地敲,然后突然开始猛击,移动的金色斑点在眼前织成一张网,一张无法逃脱的疼痛的网、捕食的网。

他依然在强调爱。门外还是有人在敲。

我下了床,努力保持着身体平衡,打开门,是1201。她走进来,身上穿着一件长及脚踝的连衣裙,她说她很害怕,那边颠簸得更厉害,两个人做伴胆子更大些。

“我刚才上了甲板。”她坐下来,说,“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我的头越来越痛,不知道,也不想猜。

“那个跑步的女孩,她居然还在上面跑圈。这么大的雨,我叫她回去,她也不理我。”

“什么样的人都有。”我说,疼痛消磨着耐心,“也许她就不怕死呢。”

“没有人不怕死。”她说着,笑了起来,“你看,这些事多一个人知道,我就少一半负担。”


我来不及阻止她,告诉她我不感兴趣,不想听,她就说起来了,止不住的话语之河,好像有台古旧的打字机在我的脑袋里有规律地敲打。痛死了,我想,你能不能闭上嘴?我对你那些事毫无兴趣。

那天晚上,在餐厅里,童童接受了求婚,气氛太热烈了,环境太温馨了,男生太真诚了,简直没办法拒绝。爱情故事的种种元素是如此鲜明,只要忘记那些不快,盯住眼前。眼前灯光闪烁,戒指耀眼,男人在微笑,菜品的摆盘都很上相,周围的人在看热闹,服务生站得远远的,交头接耳议论他们。这几秒钟像过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长得她都忘记了曾经有过一把刀。那把刀此刻还挂在他的钥匙串上。

她点点头,周围响起口哨和掌声,漫天的尘埃纷纷扬扬地下落,化成婚礼上抛撒的金纸和鲜花。要是反抗没有用,就从中发掘爱情的影子,她家里人都对邱刚很满意,长得不错,收入不错,家境也不错,房子是现成的,不用背房贷,光这一点,就强过不少人呢。

她自己也这么想,结婚嘛,不就是为了让家人都满意?自己满不满意,不过是个心态问题,尽力调整就可以了。那时候,她真的这么想。婚姻爱情都有个程式摆在那里,不合适,那就改变自己,改变自己最容易。她曾经努力地去理解邱刚的逻辑。

爱等于上床,他说,男女朋友早晚要上床的,为什么要装模作样地拖延?她说不上来这是对还是不对,问身边的朋友,很多人都说:对啊,现代人嘛。她不好意思再问,你们交往多久才上床的,难道要算个平均时间,看自己是不是太随便了?

那一般在哪里呢?她又问。

不是他家,就是我家,对方随便地回答。

约会,吃饭,回家,上床,一连串的动作,对于成年人来说,似乎一点都不出格。童童开始怀疑自己的观念,也许邱刚是对的,他只是做了他认为很正常的事。说到底,他们已经算是恋人嘛。

“你刚刚答应过,要做我女朋友的。”他说,一边折起刀,一边俯下身来,不知为什么,还没开始,脸上就挂满了汗珠,一双手胡乱地在身上摸索。童童觉得自己很失败,二十多岁了,又不懂爱,又不懂性,总是人家说了算。从小到大,听父母的,听老师的,听领导的,现在又要听男朋友的。脱衣服的时候,她有点明白过来,问:“你拿着刀比画什么?”

“快点脱。”他依然笑着,“你要喊人来吗?二楼,一喊外面全听见了。”依然是半开玩笑的口气,好像在玩情趣游戏,后来她专门上网查过,到底什么叫情趣游戏,这能算是一个游戏吗?

那,就当是个游戏。她心一横,心想自己已经成年了,再说眼前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她想过找个借口,比如要去卫生间,卫生间就在大门旁边,或许可以找机会逃掉。她说了,邱刚回答:“去卫生间可以,但是不许穿衣服。”然后就放开她。

她坐起来,翻身下床,抱着双臂走出客厅。卫生间门口有个高台阶,她差点绊了一跤,磕得小腿生疼。她直起身,重新站稳,摸到电灯开关一按,就看见自己一丝不挂地出现在洗手台上方的镜子里。

再蠢也知道羞耻,她想,关上门,上了锁,又想,就在这里待一晚上,不信他还会砸门闯进来。她环视四周,想找一条浴巾把自己裹起来,只有两条洗脸的小方块毛巾挂在毛巾架上,连身体都围不住,只好继续裸着,坐在冰冷坚硬的马桶盖上,回想自己是怎么陷进这种尴尬境地的。

这可不只是尴尬,我想,也懒得去纠正她。头痛越来越难以忽略,从起初锤子的敲打变成了榔头的猛砸,好像有人在我的头骨里面拆墙。她没注意到我的痛苦,连眼睛都不朝我看,只盯着那只茶杯,看它什么时候会从桌子上掉下去。她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同时又冷静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邱刚还在等着,他非常有耐心。她抱着双臂,不知道该向谁遮掩,好像面前有千万人盯着自己看,其实只有一个放洗浴用品的塑料架,上面稀稀落落地摆着几只瓶子,熟悉的牌子、正常的生活、清洁的气味、湿透的头发和滑溜的身体。完事之后邱刚要和她一起洗个澡,就在这里,热水流下来,冲过他和她的头顶,她又一次把脸埋进双手,因为恐惧和迷惑,连一滴泪都挤不出来。

我说我的头很痛,她说你必须听完。又一波疼痛袭来,我忍不住用双手按住额头,觉得要吐了,眼球跳动着,要挣脱眼眶,向外逃逸。我说我头疼死了,不想听,请你别再说了。

“那一次,我也很疼。”她说,“这不新鲜,对吧?头痛也很平常,为什么头痛就可以叫出来,我的痛就没人懂呢?”

“你不要问我,”我失去了耐性,厉声说,“你的事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傻!”

我不再理她,自顾自爬上床躺下,被子拉到头顶。外面早已大雨倾盆,手机还在响,一条条的信息发过来,我不用看也知道他在说什么。

以我的经验,缓解偏头痛最好的办法就是睡觉。我不想再跟她聊下去,因为没有任何值得讲述的新故事,这一套可能已经重复几百上千年了,脱掉衣服,我们和祖先丝毫没有两样。

你还不如不明白,明白过来更难过,我迷迷糊糊地想。脑袋里的榔头又变成了钻头,在骨头上旋转打洞,疼痛伴随着尖厉的噪声。房间的摇晃减轻了,海上雨声如雷,她还是不走。今晚看不成星星了。

“你得让我说完,这么多年,我都没有一次能讲完。”她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没多久,她搬进邱刚的家里,两人同居。房子重新粉刷过,家具换成新的,这房间里发生过的事情被几桶新鲜的油漆涂抹掉了。童童想,至少他是真心想过日子,并不是玩玩就算了。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她不经意地提起,你把那些照片删了吧,怪别扭的,邱刚不答应:“那不行,万一你要离开我怎么办?你动不动就提分手。”

“我们已经同居了。”

“同居也不保险。你只要乖乖跟我在一起,我不会让照片流出去的。”

她不说话了。邱刚的语气真诚得像个舍不得让出糖果的小孩子。童童不言语,成为猎物的感觉又来了,即使那张网是柔软的,她还是觉得很不对劲。

“你很恶心。”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说。

“谁恶心?”他得意扬扬起来,“我又没有裸照。”

童童捡起桌上一把汤勺朝他掷过去,他就拿起一只空盘子朝她脸上砸过来,随后掉在地上摔碎了。过后他还说,是你先动手的。一周后,童童悄悄递交了辞职信,趁着邱刚上班的白天,回到家收拾了几件衣服,打算就此消失。她忘记摘下那条项链,后来又糊里糊涂地寄给了他。

她躺在床上,他再一次俯下身,从他的眼睛里,她只看见自己惶惑的脸。两个人之间亲近得连一丝风都吹不进,而她似乎不认识他,也不懂上床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想过报警,又假想自己对着警察,该怎么描述整件事。她怎么证明是被强迫的?身上并没反抗的伤痕,没有尖叫着求救,没有张口咬人、拳打脚踢,那么和谐平静。连室友都没办法替她做证。

只有当初那一点剧痛,以及被镜头对准的羞耻。

“他是疯的。”我告诉1201,几乎尖叫出声,“他是疯子!”

“那么我就是傻子。”她说,“这能怪得了谁?”

她长叹一声,站起身来。我依旧蒙着头,感觉她在我的棉被上轻轻拍了两下,像是安抚,又像含着歉意,我听见她轻声地说:“千万不要答应他。”随后便离开了。她关上房门的那一刻,大海又摇动起来,玻璃杯终于翻倒落地,砸成碎片,而我不得不翻身下床,冲到卫生间去,开始呕吐——偏头痛的最后一个阶段,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次日清早,天空晴朗,清亮的晨光洒进舱房,我一觉醒来,神清气爽。起床先收拾了地上的玻璃碎片。这是旅行的最后一天,明天,所有人都会下船,回归日常的生活。我冲了个澡,敷上化妆水和面霜,用电卷棒仔细烫了头发,做出卷曲的发尾,然后仔细化妆,涂上砖红色的口红,穿上一条合身的无袖连衣裙,打算去1201找她,一起去吃早饭。

我出了房门,沿着长长的过道向前走,拐一个弯,又拐一个弯,迎面遇上服务生推着堆满白色毛巾的小车,我与他相互微笑问好,接着走进电梯,按下12层的按钮。电梯上行,门向两边打开,一群人正在等候,有几个人还戴着宽檐草帽,看样子是准备上甲板去晒太阳。我走出去,走向1201。

我轻轻地敲门,耐心地等待。我想起来,应该提前打个电话,不知道她昨夜睡得好不好,我对她态度很差,应该道歉。我等了一会儿,没人应答,又敲,终于有人走来开门,不是她,但是看起来眼熟,在哪里见过?

“您找谁?”

我重新看了看门上的号牌,确定自己没弄错。“童童,”我说,“她住这个房间,我昨天才来过。”

“我一个人住,这儿没有童童。您可能搞错了。”

我忽然认出她来,原来是那个爱跑步的女孩,每天在甲板上跑圈,大雨都拦不住她。昨天在咖啡厅,她一直坐在我们旁边看书。此时她披散着长发,没有扎起马尾。

我提醒她,您应该见过我的朋友,那个中年女人,高高瘦瘦的,卷发,涂着鲜艳的口红,喜欢穿贴身的连衣裙。她表示没有印象,让我去问服务台,然后就冷淡地关上了门。

我找到服务台,要求查找乘客名单。穿米色套裙的女服务员很有耐心,帮忙确认再三。船上的三千多名乘客中,有五个名字里带“童”字的人,不巧都是男性。或许那不是她的真名字,可是1201,她去哪里了?

一夜风雨过后,童童消失了,消失在这条巨船上,也消失在她往日的生活里。我独自走上甲板,阳光灿烂,空气清新,带着一丝潮湿的凉意。人们三三两两地散步、交谈,几个小孩互相追逐打闹。

晨跑的姑娘又出现在跑道上,还是那套装束,紧身衣、发带、护膝、耳机、运动手表。我给她让路,同时很想叫住她,跟她说说话,谈论我自己的事,我的男朋友、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到底该怎么办……找个愿意倾听的人很不容易,陌生人就更难了。或许童童根本就不是陌生人。

她每天都来跑步,一圈又一圈,不知道她在听些什么歌,心里在想什么,有些故事与她看似毫无干系,实则息息相关。我要把她拉过来——只要开始讲述,哪怕只有一个字、一句话,我一个人的痛苦就开始无限复制,直到变成全世界的重担。我找到一张空椅子,坐下来,盯着她,等着她,等她跑累了,慢下来,停下来,就想办法与她攀谈,比如,为早上的打扰道个歉,或者说:“我觉得你很眼熟。”我和她都是孤身的旅客,寂寞的人都愿意听听别人的故事,坐在一起喝杯咖啡、聊聊天……到那时,童童也许会再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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