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善中学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中大毕业后,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北碚的兼善中学教书。回过头去看,抗战快到尾声了,当时谁也不知还要几年,情况是很糟糕的,气氛很压抑,就像巴金在《寒夜》里写的那样。找个饭碗很不容易,“毕业等于失业”的说法,一点也不夸张。我算比较幸运:有个原先在兼善教书的曹鸿昭,南开英文系毕业的,后来也在联大,我在联大外文系时他是助教,后来他又到中大任教,同时在兼善教英文,他要去美国留学了,就推荐我接替他。

之前在中大借读时,赵苡是母亲帮我带的,这时就跟我了。赵瑞蕻仍在中大柏溪分校当助教,北碚和柏溪交通不便,我好像只到那边去过两三回。

兼善是一家私立中学,好像是卢作孚办的。抗战时大后方的条件很艰苦,兼善也不例外。学校安排我住的地方是一间仓库,破旧的老房子,原来放粮食的,里面有很大的老鼠跑来跑去。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老鼠,尾巴足有一尺长。它们一点不怕人,有时就在床那头,隔着被子跟你对视。陈蕴珍领着靳以来看我(我和靳以认识就是从那时开始,第一次见面),两人坐在那儿,就看到老鼠跑过来跑过去,热闹得很,还会跑一半停下来,歪着头看人。他们就问,老鼠猖狂到这样了,你不怕?——怕也没用啊!只能说,我已经习惯了。靳以提醒我,别的倒罢了,孩子小,别让老鼠咬着。

不知道是不是气候的关系,四川的老鼠特别吓人,而且逮什么咬什么。抗战后黄佐临、丹尼先是在重庆的,他们回国就是奔抗战的嘛,后来丹尼意外怀孕了,不得已才回的上海。他们都是出国留学回来的,懂得采取避孕措施,原本是很安全的,没想到老鼠猖獗,把避孕套什么的咬坏了,这样就有了黄蜀芹。因为是在四川怀上的,名字里就有个“蜀”字,虽然是在上海出生。那时候丹尼的表妹金丽珠和我都开始念联大外文系,整天在一起,丹尼写信告诉她,她就说给我听。我们像听故事似的,觉得太滑稽了。没想到现在轮到我来领教四川的老鼠了。

有各种老鼠咬人的传说,最奇的是说老鼠特别喜欢咬小孩的鼻头。赵苡鼻子像她爸爸,比较尖挺,我就特别担心,好像鼻子尖老鼠就特别容易下口似的,有时半夜醒来,一睁眼看一只老鼠正目不转睛看着你,我会下意识地看看小苡的鼻子在不在。其实真要是咬起来,哪管你圆鼻头还是尖鼻头。

我上课时,只能把小苡托给邻居,有时就让她一个人待在家里。那时上上下下都在过苦日子,学校不发工资,只给粮食。学校有食堂,教师的饭学校是管的,我没法去打饭,校工会给送过来,一人的饭食,我和小苡两人吃。伙食当然很糟糕,经常就是稀饭咸菜,难得见到荤腥。逢年过节会很丰盛,但那是难得又难得的,得自己想办法补充营养。有次卤了点猪肝,还煮了鸡蛋。那天让赵苡在家里别出去的,谁知她跑对面人家玩去了。等我回来,装蛋和猪肝的碗空空如也,让老鼠吃得干干净净。有吃的而又没藏好,老鼠肯定不会放过的,只是要是有人在,老鼠总有些忌惮的。

我很生气,就罚赵苡:不好好看着,让老鼠吃了去,那你就没吃的!赵苡委屈得直哭。现在看,当然是有点小题大做,让一个三岁多的孩子单独待在家里,家里随时有大个的老鼠出没,现在的人恐怕也难以想象,但我真是气极了,要知道那点猪肝、鸡蛋太金贵了,平时根本吃不着。那时候杨宪益所在的国立编译馆也在北碚,我们只是逢星期天到他家里,才会吃上点好的,打打牙祭。

赵苡是母亲带大的,惯得不得了,我姐到那时还没孩子,也宠她,没过过这样的苦日子,遇到什么事就要喊婆婆。那次被罚,赵瑞蕻回来看到了,他也宝贝赵苡,和我吵,一气之下就抱她回了柏溪。但他是要上课的,怎么办?就又抱到沙坪坝我母亲那儿,后来便一直随着母亲、我姐她们过了。

虽然生活艰苦,那段日子我心情倒还是挺愉快的,与同事关系也很融洽。特别让我兴奋的,是我们一拨年轻教师排演话剧《日出》。我在中西对演剧就很有兴趣,遇这事特别起劲。当时复旦大学也在北碚,我们请复旦的人来导这出戏,导演的女朋友演女主角陈白露,年轻教师一共也没多少人,都来出演,我分到的角色,是演李石清的太太。那段时间很热闹,白天要上课,都是晚上排练,往往弄到夜里一两点。学校食堂就熬上一大锅粥,权当夜宵。

别的还好办,服装是个问题,从复旦借,复旦有个剧社,服装有一些的,但陈白露的服饰要显她上流社会交际花身份的,上哪弄去?我回沙坪坝时就去和母亲商量,想把那件银狐皮子的大衣拿来用。母亲说,这是给你当嫁妆的,拿去演戏?新鲜!说银狐大衣金贵得很,弄脏了怎么办?皮子还是在天津时我要的。当时家里就我一个,算一号了。有天仆人把家里的皮子都翻出来,堆了一堆,娘问我要哪个,让我自己挑。我也不懂好坏,就拣漂亮的,唐若青演《梅萝香》时穿一件白色毛皮大衣,我就记得这个,也挑白的。老潘子见我挑了银狐的,冲我竖大拇指,直说六姑娘会挑!过后母亲也说我,说你傻,你倒知道挑好的!——银狐皮得要二百大洋哩。大衣是我离开天津以后才找洋行做的,母亲她们到大后方时带了过来。

说是给我的,其实我就没穿过,嫁妆不嫁妆的,我结婚几年,赵苡都三岁了,从没上过身,事实上也没机会穿,倒是我姐穿得多,她经常待客,会把皮大衣换着穿。《日出》演到后面是冬天,有一场陈白露和潘经理一起往家走,穿的就是裘皮大衣。正用得着的。母亲不答应,我也没办法。不过她后来还是给了我一件长毛的大衣去当戏服,演出时陈白露穿的就是这件。银狐的那件后来给了我,太富贵相了,穿起来隆重得不得了,平时哪穿得出去?结果就一直压在箱底,我只是到南京在照相馆照过几张相。说来有意思,想借给人当戏服没成,在照相馆里穿一下,等于还是当道具。

排《日出》是向校方争取来的。《日出》并不是骂国民党的,但话剧运动一直是有左翼色彩的,《日出》的进步倾向也很明显,校方就怕生出事来。后来还是让演了,只是不许演第三幕,因为第三幕的戏是在妓院里,在学校里演,少儿不宜嘛。

演出还是挺成功的。但校方其实是不乐意的,演这戏的骨干分子都有C.P.嫌疑。事实上兼善中学地下党不少,而姓彭的导演肯定是C.P.,他也是这次活动的发起者,好多事都是他张罗的,包括在操场上搭起舞台,还有灯光啥的,多少总要些经费吧,都是他想办法。戏虽然是演了,校方还是要秋后算账。新学期开始时,好几个人被解聘了。首先就是姓彭的,当然找的是其他的理由。其他人,比如说演乔治的一位数学老师和学生谈恋爱。对我没有说是解聘,只是要求由赵瑞蕻来代课,让我不要再上讲台了,因为这时我已怀孕好几个月,肚子大了,说是“有碍观瞻”。其实身孕并没怎么显山露水,不然我怎么演戏里的李石清的太太?

来兼善时曹鸿昭提醒过我,说学校里这派那派的,很复杂,让我别搅和到里面去。他离开的头一天晚上,又和我聊了很久,大概他听说了些什么,或者交谈时给他的印象,他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怎么还那么天真幼稚?那时我二十五六岁,关键是已经结婚,第二个孩子都在肚里了。我想他的意思是,为人妻为人母了,应该成熟得多,怎么说话行事还那么“学生腔”?他说的也没错,如果他知道我跟初三的学生说,现在学这些ABCD的没什么用,你们应该参军,去打日本鬼子,恐怕更要说我天真幼稚,瞎掺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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