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分居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我在中大借读的两年,赵瑞蕻在柏溪分校当助教,不大来沙坪坝,来了也没地方住,似乎只有一两次到本部来办事,范存忠先生照顾我们,临时把自己的宿舍让他住一下。我还是刚入校时和同学徒步到柏溪与新生联欢,所以真正是两地生活,各顾各的。

赵瑞蕻要比我用功多了,一直在不停地写作、翻译。他译《红与黑》的时候,国内还没有中译本。最初好像和一个叫《时与潮文艺》的期刊有点关系。《时与潮文艺》,中大外文系教师孙晋三参与编辑的,那是一个着重翻译介绍外国文学的杂志,可能是当时这方面最突出的。赵瑞蕻在上面写过《斯丹达尔与他的红与黑》,大概算较早介绍《红与黑》的。他是英文出身,学过法语,很用功,不过毕竟是第二外语,主要还是从英文本翻译,但法文本也对着看。

但后来只出了那一册,大概有三分之一吧,后面抗战胜利,复员,内战,就再没出了。说起来《红与黑》原先是为巴金的文化生活出版社翻译的,预告都出来了,结果却是在姚蓬子的作家书屋出的书。有次我和他去城里看《戏剧春秋》,大概之前就和姚蓬子有了联系,姚晚上去找他,还是巴金告诉他路怎么走,结果不知姚怎么说动了他,《红与黑》就答应交给姚出版了。他做什么,从来不问我的意见的,这事我也一点不知情。这不是毁约吗?他跟没事人似的,也没解释,似乎根本用不着。巴金肯定是很生气的,但他是特别厚道,顾及别人的面子的,在我面前没流露过不快,陈蕴珍则是一提起就要说,拆烂污!拆烂污!!

晚年时有记者采访,因为赵瑞蕻和我都是搞外国文学的,都译过书,就喜欢用上“志同道合”这一类的好话。我常会更正说,我们是“志同道不合”。“志同”可以说是都对文学、翻译有兴趣吧,“道不合”说起来就复杂了,不单是翻译方法、习惯的问题,也不是诗歌上面喜好的问题——其实是性格、教养什么的,都差得蛮远。

有一阵,就是毕业前后那段时间,我确实想到过和赵瑞蕻离婚,但是和任何人都没关系,只是我觉得我的婚姻没意思。读书的这两年,我在沙坪坝做我的学生,住我的集体宿舍,他在柏溪当他的助教,彼此不大见面,等于是分居,已经习惯了。现在要毕业,以后就要到一起,到一起两人的差异就显了,矛盾也不可避免。我很难想象以后的日子。

我甚至想,要是大李先生让我去,到哪儿我都去。奇怪的是我并没往与大李先生结合上想,那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我和大李先生早就连信也不通了。只是幻想,幻想摆脱眼下的生活罢了。陈嘉的课上让我们用英文练习写作,我写过一篇《降旗》,其实写的是李尧林。幻想他到重庆来了,到松林坡来找我,正好碰上降旗的仪式,降旗时必须原地肃立,不能随意走动的,他只好站那儿,我看见他了,很激动,但也不能过去,这时想起过去的很多事情,等旗降下来,音乐结束,再定睛一看,李尧林又不见了。当时我们课上讲当代英国小说,内心独白、心理分析什么的,我们都觉得新鲜,也很入迷。课上的作业是写小说,我写的都是想象,算我的“意识流”吧,陈嘉觉得不错。我当然没写名字,只有我知道写的是谁。还有一篇《绿》,也是写李尧林。其实也不是编,许多记下的都是真实有过的幻想。比如我在中渡口的茶馆里写诗写长信,有时就会往竹躺椅上一躺做白日梦,恍惚李尧林一掀帘子就走来,温和地问我,我来了,你在写什么?中大有个礼堂,会有音乐会,一有机会我就去听,每到听得如痴如醉的时候,我会觉得大李先生一声不响就坐在旁边(他是特别讲礼貌的人,演出时是绝对不出声的),等到散场时,急着想和他讨论刚才那个男高音声音像他喜欢的吉利,还是我喜欢的卡鲁索,猛醒似的发现他已不见了。

另一方面,我们家从一开始,对我的婚姻就是不满意的,母亲,我哥,我姐,都曾经说过,等大学毕业就离了吧。也许他们就是说说而已,毕竟离婚是我的事。

但这对我多少有点心理暗示。眼看快毕业了,有一次一边一起做家务,一边我就问母亲,我想离婚,你说我是离好还是不离好?她一听就有气,说,你别问我——你结婚时问过我吗?又不是我让你结的婚,这时候来问我了,我不管。没表示反对。除了门不当户不对之外,她对赵瑞蕻的不满其实还和另一种观念有关,就是男方应该比女方强,这样婚姻才和谐。她觉得我姐和罗沛霖就很理想——罗沛霖多聪明!降得住我姐的。赵瑞蕻就不行,不比我强,也不能让我服气。

过了几天,是在二表哥跟她说了他的瞎猜之后,她又跟我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就是这个命,不管怎么说,赵瑞蕻有一点好,他没有“外心”。后来我悟出来,一是说赵瑞蕻是顾着这个家,外面没人的;另一方面,恐怕是对着我外面有人的猜疑说的。

我的一个远房表哥,我喊他“二表哥”,叫沈庆生,他母亲我们喊沈家大姑妈(大概是杨士琦家的)。他是燕京毕业的,在北平国立中央图书馆做事,图书馆南迁,没地方,就借了南开中学一栋楼,他们的宿舍也在那里,一人一间。图书馆里没几个人,和沈庆生在一起的,还有姚念庆,姚念庆的几个妹妹,姚念华是我同学,姚念媛是南开的,就是后来写了《上海生死劫》的郑念,姚家在天津也很有名的。

因为是亲戚,又在一处,沈庆生经常到我母亲那里,和她聊天。我回去看赵苡,遇上了,会一块儿去散散步,常常是他替我抱着孩子,晚上我回松林坡中大宿舍,母亲会让他送我。虽然都在沙坪坝,松林坡到南开所在的津南村还是有一段距离,大概要走二十分钟,白天没事,晚上一个人走夜路,我母亲就不放心,罗沛霖也送过我。母亲对我和异性接触一向警惕性很高的,不知是不是因为是亲戚,对二表哥没在意。我当然也不会想到,很突然地,他给我来了封情书。里面说想起我,就觉得从山谷里飞来一只白色的小鹿。散文的笔调,肉麻兮兮的。我觉得莫名其妙,回了一封信,说他的信破坏了我们的表兄妹关系,除了这关系,其他关系是不可能的。还说,我的心早已经给一个人了。

他给我的那封信我让我姐看了,她说,怪不得她看到二表哥和母亲说话,一副颓丧的样子。糟糕的是,他还跟我母亲说,我大概是外面有人了,可能是误以为我说“我的心早已经给一个人了”是那意思(我说这话时,心里想象的是大李先生)。于是母亲也起了疑心。沈庆生是单身,他当然知道我是结了婚的,还写情书给我,现在想来,也许是和我母亲聊天,知道我和赵瑞蕻关系不怎么样,也许还说到离婚之类,拉家常嘛。

当然我在离婚的想法上没再往前走。有一点上我是深受母亲影响的:孩子是第一位的,真要是离婚孩子总要受影响,那可怎么办?后来在柏溪又有了赵蘅,离婚更是不可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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