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少年(三):巫宁坤、何如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在联大时巫宁坤比我低一级,他念了一年多就报名当美军翻译去了。我们应该见过,互相知道,但不熟,没什么来往。要到“文革”以后我们才有来往,成为朋友。说起来,这还和何如有点关系。

何如是我在中央大学外文系借读时的同学,班上老大哥式的人物。他父亲是商务印书馆的工人,家境不是很好,学习特别用功,成绩特别好。范存忠先生很看重他,要他留校任教。当时班上很多男生报名到美军当翻译,他优哉游哉的,说范先生不叫他去,他要做学问。后来上面下令征调,外文系四年级男生统统去当翻译,范先生也没办法。不知道是不是他原本就不想去的缘故,那段日子他对美国人的印象不太好,他对我说过,领工资时,美国人坐在那儿大模大样的,桌上放一把手枪。他觉得一起抗日嘛,美国人干吗还高人一等的样子?

各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巫宁坤跟他性格不同,他是从联大自己报名去的。他觉得当翻译的那段日子很愉快,和美国人处得不错,而且工作出色,还有机会到美国去留学,这也是他希望的。何如没想到留学,不光是因为对美国人的不好印象,更重要的是他要养家,家里靠他。

抗战胜利后何如想回中央大学,这时那个位子已经有人了,是曹惇,他们是好朋友,曹惇结了婚有孩子了,谁都要养家,不可能让给他。因为给美军当过翻译,他到南京后可以住在公教新村的房子,后来经朋友介绍,他去了励志社——其实就是黄埔军校同学会。他对政治完全没兴趣,只是找个饭碗而已,解放后当然这就成了“历史问题”,而且是“严重的历史问题”。

在励志社他干的还是翻译的事,总干事黄仁霖很欣赏他,业务好嘛,再说他干事总是兢兢业业的。但他一点没往上爬的念头。他在励志社时我还到他那儿去过,也没觉得励志社和政治有什么关系。我去是为了看集体婚礼,五十对新人在会堂举行仪式,男的都是穿西装,女的一概披婚纱。集体婚礼当时是新鲜事,至少我是没见过,听何如说有这事,就带着赵苡让他领着进去看热闹,好玩嘛。

后来国民党跑了,他又得找饭碗。有一家美国人开的酒店要他帮忙,是他在远征军时认识的人介绍的。时局变化太大,美国老板走了,让他和一个会计维持着。没多久酒店就被没收了,他要接受审查。幸运的是,五十年代初的北京大量要外语人才,他和方应旸、曹惇都被分配到北京去了,他感激得不得了。

在人民大学学习了一阵之后,他就被分到了中国作协主办的《译文》杂志当编辑。一九五六年我和赵瑞蕻要去东德教书,行前在北京和中大的老同学聚了一次,有陶琴薰夫妇、曹惇夫妇、方应旸夫妇,还有何如夫妇,那时大家过得都还比较舒心,老同学、老朋友在一起,轻松热闹得很。曹惇喊一声“暴风雨般的掌声”,我们就拼命拍手,再喊一声“经久不息的掌声”,又是使劲鼓掌,还喊“毛主席万岁”。这是当时报纸上常出现的对热烈场面的描写,是在给我们送行嘛,就把这些搬出来模仿。当然是起哄、开玩笑,我们的确是觉得这一套有点滑稽的,不过也并不是有多么厌恶,在认真地讽刺。反右还没开始,大家的心情还比较轻松的。

何如可能比我们其他人都更有一份感激的,因为组织上对他似乎很照顾。他那时的上司是杨朔,就是那位后来大名鼎鼎的散文家。他找何如谈话,说到何如的“历史问题”,表示在励志社工作一事,组织上出于工作需要,还有对他的保护,只是内部掌握,不对外讲。意思当然是要他好好工作,不要背包袱。何如周围的人果然也都不知他在励志社的一段。他是不声不响很谨慎的人,解放初的审查很让他害怕。杨朔这番话是让他放心了。是不是不再战战兢兢了,不好说,但他肯定是感激的。“大鸣大放”时让向党交心,他就把他的感激说出来了。

他说共产党是实事求是的,不像国民党,如果像国民党一样,那不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了吗?当时发言都是要做记录的,也不知怎么到了记录上,他原是感激的话变成了攻击,说他说的,共产党和国民党一样,“天下乌鸦一般黑”。这还得了?!他因此被打成“右派”。“文革”后他跟我说这事,讲起他原话里的“如果”没了,我跟他说,你搞什么虚拟语气嘛!

惩罚很严厉,他被送到北大荒的兴凯湖劳动改造。就是在那里,巫宁坤和他遇上了。在兴凯湖农场的情形,巫宁坤写过,我印象更深的是何如对我讲的,他们早上起来就往别人的床铺上看看,今天这个死了,明天那个没气了,他和巫宁坤就不止一次一前一后把死人抬出去。

他们聊天时说到过去,各自的学校,各自的同学,不知怎的提到了我,一对名字,“杨静如”,居然是共同的熟人。虽然那时我和巫宁坤不太熟,他留学美国和穆旦就认识,回国后一度在南开,两人是很要好的朋友,没准也提到过我;还有他出国前在上海时,和汪曾祺是巴金家里的常客,他们和萧珊都是很好的朋友,没准也提起过。那种情况下,说到一个都认识的人,也有一种惊喜,会拉近关系的。不过他们俩一个内向,一个外向,一个小心谨慎,一个大胆口无遮拦,后来好像也没走得太近。

他们应该都是在“文革”结束后和我联系上的,具体怎么联系上,怎么通的信已记不清了。清楚记得的是真正见了面时的震惊。他们变化太大了,特别是何如,在中大时同班,五六年还见过,他的样子我是更清晰的。大概是七八年,何如已经改正错划了,到南京来找工作,之前他从北大荒劳改结束到了江苏宝应乡下,一直当农民,生活的艰苦是可以想象的。他原来是个文弱书生的样子,现在憔悴黑瘦,看上去就像个农民。他摸到我家,我差点没认出来——不光是穿戴,还有他手里拿的扁担,他是用扁担挑着东西来的。我领着他去范存忠先生家,他是范先生的得意门生,我是希望范先生帮他想办法。一见面,范先生看他半天,说了一句:“何如,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不管是说出来还是没说出来,后来许多老朋友、熟人重逢,经常是这样的震惊:那些年小心做人,生怕担上罪名,不敢联系,多少年不见,又是精神压抑,生活艰苦,彼此眼中,真的是“面目全非”。

何如在南京没地方落脚,在我那儿住了几天。那一阵赵瑞蕻在北京出差,陈瘦竹先生就提醒我,说,这样不合适吧?意思是他一个男的,影响不好。他是好心,也是搞怕了,担心动不动就被往男女关系上想。我说有什么不合适呢?老同学呀!再说何如现在这样,你让他住哪去?那时候没酒店,只有招待所,住招待所要单位介绍信,就算有介绍信,那时他也住不起。亲戚朋友来,那时都是住家里的。

再说巫宁坤。“文革”后和巫宁坤头一次见面,应该是我去看他。他改正错划了,在芜湖医院里疗养。离南京不算远,坐火车当天可以来回,我就去看他。他住一个很小的房间,床上堆的全是书。我们说了很多话,主要是说穆旦,穆旦是我们共同的朋友,我很想听他说他知道的情况。穆旦去世是江瑞熙写信告诉我的。那时我还在南师的翻译组译联合国文件,虽然已经“解放”了,我一直还有一种被管制的感觉,收到信他们问我哪里来的,我就非说不可似的。那封信是新华社的信封,倒没怎么问。打开信,一开始就说,“……良铮已经去世了”,我看来看去,眼睛里就是这一行。江瑞熙、巫宁坤他们得到消息都是哇哇大哭的,后来见面时提起,当着我的面,他们也都哭过,大男人,哭得哇啦哇啦。我是不会哭的,就是当时周围没人,我也不会淌眼抹泪。

但原来的系主任老桂看我脸色有点不对,说,杨老师,你到隔壁休息一下吧。翻译组在的地方原来是越南留学生的宿舍,有两间屋,一间我们在那儿工作,一间堆放资料,平时没人。我就到那间独自坐了一阵,脑子里一片空白,啥也没想。

赵瑞蕻从北京出差回来就跟我说,这次见着杜运燮、江瑞熙了,真没想到,查良铮去世了。他是当个新闻的,我拿张报纸看,一声不响,也没表示吃惊,因为之前已经知道了。他说查良铮这样,活着也没多大意思。我没接话,不过从有些方面说,我也觉得他解脱了倒好。

巴金对穆旦和我的关系是了解的,他早就知道了穆旦去世的事,来信中一直没提,直到我告诉他,他才说已经知道了,不提是担心引起我“感情上的波涛”。我对他也这么说,意思是,也算一种解脱吧。当时我不知道后来会有那么大的变化,他要活到八十年代,那就不同了,他一定会写出不同凡响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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