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少年(一):陶琴薰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前面说过,我在中大受过刺激,因为有同学告我的状。此外有联大在那儿比着,我对中大的氛围也不是很适应。但这也只是比较而言,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有很多值得忆念的人和事,特别是很多同学。

告状的事是个例外,我和同学相处大都是挺好的,不少人还走得挺近。多少年过去,很多人已不在世,我活到这个年纪,知道许多人的后来的情况,就像故事知道结局一样。但是很多时候,脑子里会出现的,还是他们那时的模样。那时候我们二十来岁,真是年轻。

和我关系最好的是陶琴薰,她是陶希圣的女儿。虽然和我不同班(她比我低一班,小我两岁),我们倒经常在一起,无话不谈,我叫她“陶陶”,后来我女儿喊她“陶陶姨”,我们的子女之间现在还有来往,前些年她儿子沈宁到南京来看过我,据他说,他母亲跟他们说起过她和“静如阿姨”不少当年事。我和她,真是可以称为“闺密”的。

在中大,晚上她常拉我去吃碗湖北米粉,“贷金饭”吃不饱嘛。现在想来可笑,就是因为吃米粉的事,两人一度还生分了。同学许丽霞有次问我,你们吃来吃去的,都是谁给钱?我说多半是她。这是事实,我身上没钱的,和在昆明时完全两回事了。往往是陶琴薰自然而然就把钱付了。许丽霞又跑去问陶琴薰,陶说,谁付钱还不一样,分什么彼此,不过是我给的多些。许丽霞就跟我说,以后你别老跟陶琴薰出去吃了,她老向家里要钱也不好。许家里是教育部的,日子过得比较紧,她想象陶琴薰家也那样,其实陶希圣就一个女儿,很宠她的。但我从此心里就有点别扭。她再拉我,我就不肯去了。老是不肯去,她觉得奇怪,后来调整宿舍,不住一个屋,慢慢也就疏远了。不过有事她还经常想着我。

有一次她请我去城里看话剧《戏剧春秋》,顺便领我去中央日报社见见她爸爸。陶希圣我早就知道,其一,蒋介石的《中国之命运》是他执笔,其二,他是“高陶事件”的要角之一,后来脱离了汪精卫回到蒋这一边。我在联大时他曾在学校做报告,讲时事,听的人很多,据说会场挤满了人,我没去听,因为对政治不感兴趣。陶琴薰领我到他办公室,他穿件长袍,没官架子,像个读书人。他说我毕业后可以到中央日报社工作。可能陶琴薰和我要好,知道我毕业后要找饭碗,之前跟她爸爸说过。

四五年我生赵蘅的时候,她跑到医院来找我帮她出主意:那时沈苏儒(沈钧儒的堂弟)开始追她,同时有个叫陈志競的,已经追她有一阵了,追得很厉害。她犯愁,问我该怎么办。沈苏儒在中大读外文系,姓陈的已经工作了,在陶希圣手底下做事。我说,姓陈的绝对不行。其实我也没见过,听她说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我只是因为他给国民党做事,在我看来,那就是“吃党饭”的。

后来她和沈苏儒结婚了。第一个孩子满月时,他们从上海到南京,给孩子办满月酒。那天她也请了我。他们住在破布营,请客是在新街口一带的一家饭店,请了五六桌,席上什么人都有,我只记得我那桌有当过“西康省政府主席”的刘文辉的女儿。饭店有一间休息室,保姆、小孩待在那儿,到时就从那儿抱出来,来到各个房间,一桌桌地让大家看,大家就敬酒。印象深的是吃过饭,陶希圣坐到休息室的沙发上,好多人围着他,问他对时局的看法,应该如何“应变”。一九四八年,国民党大势已去了,亲国民党的人很焦虑,我们那时想的却是,“天就要亮了”。记不得陶希圣说了些什么。

陶希圣后来被宣布为“战犯”,就这样陶琴薰还是留在了大陆。陶希圣当然是想全家人一起走的,甚至恳请蒋介石让军舰等了一段时间才开,为的就是带走她。但她拒绝了,选择和沈苏儒在一起,沈苏儒的堂兄沈钧儒是著名的民主人士,反国民党的,他显然是受堂兄的影响。解放后陶琴薰在总工会工作,家搬到了北京,我只有去东德教书前在北京集训那次,向中大老同学辞行,请何如、曹惇,还有琴薰几对夫妇吃饭,见过她一面,虽然他们生活和工作不是很顺,情绪倒还不错,等我从东德回来,就知道陶琴薰成了“右派”,沈苏儒本来也很危险的,因为深刻检查,逃过一劫。虽然通信不多,我们还保持了联系,“文革”一来就彻底中断了。七二年我哥哥杨宪益从监狱里放出来,我也被“解放”,到北京去探亲,向我哥打听沈苏儒,他刚从牢里出来,哪里知道?只是说,说不定已经死了。直到八几年我才打听到他们的情况,那时陶琴薰已经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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