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先生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在联大我不是好学生,在中大也还是不用功。我只对我喜欢的课程感兴趣,不喜欢的课完全听不进去,只要能pass就行了。范存忠先生教我们语言史,一学期下来,我也没搞明白Linguistics说的是什么。有一次课上让我回答问题,我整个答不上来。他叫我Mrs.Zhao,当我是赵瑞蕻的太太,赵虽是学生辈,毕竟现在也是助教,算同事了,和学生不同,所以对我还是有点客气的。见我答不上来,摆摆手就让坐下。以后再没叫我回答过问题。范先生是我的恩师,对我很好,许多麻烦都是他帮我解决的,他也不是课讲得不好,没办法,我对语言学就是不感兴趣。

楼光来给我们上过名著选读课,论内容还是有意思的,但他的教法我不喜欢。他总是一句一句地讲解,虽是外文出身,他身上有夫子气,学生背后叫他“楼老夫子”,我觉得文章拆开了讲没意思。

我喜欢的是陈嘉的课。他讲课很生动,音色好,喜欢朗读,声情并茂的,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讲课时往往自己就先陶醉了。印象里他和范先生课上都是只说英语的。

老师里我接触最多的就是陈嘉,这多少也和我是联大的借读生有点关系,他就是从联大转过来的,我们都对中大的一套不大适应。他是耶鲁的博士,回国后先是和黄友葵在浙大教书,后来到联大。黄友葵是他的太太,在美国学声乐,是中国第一位花腔女高音。后来她到重庆国立音乐院任声乐系主任,陈先生就转到中大来了,他们夫妇可以说是妇“唱”夫随。国立音乐院在青木关,他们的家就安在那里,陈先生周末回去,周一再赶到沙坪坝来上课。青木关离沙坪坝很远,要坐长途车,中间还要转车,走不少的路。来来去去,要赶时间,很辛苦。那时的车没法计算时间的,转来转去,就更没法保证,有好几回他都迟到了。

我还记得有天早上有课,陈先生又来迟了,马大任调皮,说陈先生肯定是赶不过来了,散了吧。我们正要走,看见陈先生急急忙忙来了。大冬天,挺冷的,他鼻子冻得红红的,一件薄呢长大衣,大概是乘汽车时让人踩到下摆,撕坏了,挂下一块,狼狈极了。曹惇、马大任大声嚷:“You are late,Carl!”。他连声说:“Sorry!Sorry!!”。

我们都叫他Carl,他挺随和,待学生很亲切,所以学生才敢和他开玩笑。换了楼老夫子或是范先生,恐怕就不敢这么随便。学生都爱往他那儿跑,像曹惇,就把自己写的英文诗拿给他看,我们有什么问题,也喜欢找他。他在石门村有一间宿舍,不是周末他都在那里,课后我们就找上门去,问问题,也聊天。有时候是几个人一起去,有时是一个人去,他都欢迎。我还记得有次我是一个人去的,正说着话,停电了,房间里一下变得漆黑,黑暗中见他摆摆手说,没关系,而后摸索着找出一支蜡烛点上,接着说话。

我去他那儿,多半都是拿翻译的诗向他请教,让他给我改。中大四年级有门课,陈嘉开的“维多利亚时期的诗歌与散文”,讲了一些诗人,比如勃朗宁、勃朗宁夫人。我喜欢上了,毕业论文写的就是勃朗宁(指导老师是柳无忌,也没怎么当面指导过,写完交上去他给个成绩就完了)。喜欢上他们的诗也和他们的故事有关——在天津时看过传记片《闺怨》,讲的就是他们的恋情,伊丽莎白原本是瘫痪在床的,勃朗宁欣赏她的诗,和她通信,有天突然登门拜访,二人一见如故,互生好感,爱上对方,伊丽莎白重新对生活有了希望,腿病居然好了,爱情创造的奇迹呀。当时看了很激动,好朋友之间谈论,现在读两人的诗,有特别的感觉。

因为喜欢,我就自己翻着玩儿。陈嘉并没让我们翻译,事实上他是不大赞成翻译诗歌的,说翻不好就成了literature persecution——这是他说到译诗时喜欢用的词。头次听到时我还怪不舒服:怎么这么说,难听死了。不过我拿自己翻的诗去向他请教,我说,陈先生,你在课上讲的,我给译出来了,他也和我讨论,帮我改。我的翻译他大概觉得还可以,说你这不算literaturepersecution。我就有点得意。

二〇一二年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了杨宪益和我译的一些短诗,书名叫《兄妹译诗》。里面我译的部分就是那段时间译的。那本集子就是把我们各自译的合到一起出一下,我们各人译各人的,并没有商量选什么、怎么译之类的问题,事实上那时我译诗,杨宪益都未必知道。倒是多少年后我们译的诗放到一起,挺有趣的,也算一种纪念。我译诗就像我写诗一样,纯粹是自娱自乐,没想到过发表的事,只有一首拜伦的《锡隆的囚徒》,在巴金、靳以编的一个杂志上登过,他们知道我的情况,也是让我挣点稿费吧,杂志的名字我也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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