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丁家花园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到了重庆以后,跟着家人一起过,生活条件与在昆明时比起来,好得太多了。虽然和天津不能比,重庆比昆明还是现代一些。昆明都是用火油灯,重庆有电灯,不过有的地方有电,有的地方没电,晚上可以看到有电的人家亮一些,没电的地方就显得昏暗。后来在中大,大家都备着火油灯,每天只有一段时间是有电的。

虽然吃穿住行都好多了,我的情绪却很糟糕,住在丁家花园时,一直很压抑。这点外人都看得出来。罗家伦的女儿罗久芳好多年后写回忆文章,说到两家相处很好,她对我母亲印象尤其深。提到我,则说经常看到我哭泣。她记得没错,真是这样的。我的事虽然过去些时候了,家里总还觉得不光彩。我在昆明时寄过赵苡的照片给母亲,她说赵苡嘴角向下,一看就像赵瑞蕻,言下都是不高兴。等见到孩子了,却喜欢得不得了,那时杨宪益、杨敏如都还没孩子,孙辈的赵苡是头一个,她帮着我带,特别宠。但这是对孩子,对我就是另一回事了。我自己也觉得像家里的罪人。

母亲对赵瑞蕻印象不好,结婚又连个婚礼也没办,都让她觉得没面子。还有一条,是门不当户不对。在丁家花园那段时间,我整天在家里,她经常说着说着就数落我。有一次她绷着脸把一封信扔过来让我看,说,你看都写些什么?!——是一个红色的信封,赵瑞蕻的父亲写的,毛笔字挺漂亮,大意是小儿三生有幸,高攀府上什么什么的,还说打完仗之后,再补送彩礼,金项链、金戒指……母亲一直觉得这门亲门不当户不对的,看到一一列出来就更生气,说,那些东西我们都是赏下人的。

我在丁家花园是真正当家庭妇女了,整天忙着带孩子,跟着母亲学做家务。洗衣服,之前我不会用搓衣板,母亲教我,蒸包子什么的,都是那时候学的。一直闷在家里,哪儿都不去,心情不好。罗家伦的女儿罗久芳回忆丁家花园的生活,写到当时的印象,说我不声不响的,神情忧郁不大见人,她还看到我暗自哭泣——的确是这样。罗久芳当时没多大,有这印象,也说明我的状况糟透了。

我不大见人,一是因为原本在家里我就是被忽略的,在天津一度被重视,是因为家里没别人,我姐在的话,家里的事都是她出面;二是我自惭形秽,羞于见人,整日就在下房里待着,不大露面。罗家伦当然见过,他太太更是常见,但我都是有点躲着的,没怎么说过话,以至于现在别人问起,我都说不出有什么印象。张沅长夫妇虽然搬到柏溪去了,周末、放假还是常到丁家花园来。记得有个中秋的晚上,我看院里放了桌子,上面有月饼什么的,原来是他们夫妇在拜月。

我是十一月到重庆的,大概过了两个月,赵瑞蕻来了。他是搭便车来的,当时交通不便,经常是通过熟人找到邮车、货车之类的,把人捎过来捎过去。他来之前并没有跟我商量好,急着辞了南菁中学的事赶过来,他是担心时间长了我们的关系会就此结束。

赵瑞蕻向我母亲提了一回出国留学的事,希望家里供他出去,他一直有这个想法。先是跟我说的,希望我跟母亲提。我不记得有没有提以及母亲有什么反应了,反正后来看没动静,他自己又提出来。母亲很不客气地拒绝了。赵瑞蕻对我母亲是有几分惧怕的,被拒绝了不敢有什么表示,跟我就不同了,气得直跳脚。他不在场时母亲跟我说,他要是出去念书,肯定就不要你了。我说,不要才好哩。其实即使愿意,这时家里也拿不出钱来了。

照父亲的遗嘱,我姐和我都有一万元钱作为嫁妆,这些钱,还有她自己的,母亲都交给了罗沛霖,让他拿去做地下党的活动经费了。倒不是她有多高的政治觉悟,国民党、共产党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也不很清楚,她只是觉得罗沛霖他们人都挺好的,干的都是正事,要支持。罗沛霖的上级是孙友余,也是交大出身,解放后做过一机部的副部长,张洁短篇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中男主人公的原型就是他。抗战胜利后,我母亲和我姐一家经香港、上海、南京回天津,就是他安排的。母亲,还有我姐,告诉我来龙去脉是后来的事,事先我并不知情,不过就算和我商量,我也不会反对——我和我哥一样,都是不要遗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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