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碧岑、范梦兰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搬家我们两家是一起搬的,其实也就是雇挑夫挑了两挑子铺盖卷什么的。没想到还闹了不愉快。我和王太太都是怀孕的人,挺着大肚子,只能自己顾自己,他们两个男的,一人跟一个挑夫一起走。赵瑞蕻不管走哪儿都抱一本书,有时也不是看,就是显示他是读书人。那天也不知是不是走着看书,反正后来居然把挑夫给跟丢了。那一挑子主要是王碧岑的家当,赵瑞蕻本来没什么东西,就一条破破的薄被,我的东西都在王碧岑跟的挑子里,没丢。他们丢的东西虽不贵重,但是兵荒马乱的年头,就是一个铺盖卷,置办起来也不易。赵瑞蕻倒跟没事人一样,他是自己的东西丢了不心疼,也不大管别人的。王碧岑就很生气。我们赔不起,当然即使我们要赔,他们也不会要。

后来我们住在一起,关系却很不错。两间厢房,他们住一间,我们住一间,中间的堂屋合用,主要是当厨房,一家一个小炉子。凤翥街和玉龙堆不一样,玉龙堆的房子比较新,应该就是那两年才盖起来的平房,一间一间的,像宿舍,凤翥街这边是云南式的老院落,里面住的大多是联大的人,我记得余冠英就住那儿。也因为联大好多人住那儿,吴宓先生要找赵瑞蕻,一路就能找过来。

两家住一块儿,我和王碧岑、范梦兰他们关系就密切起来。和范梦兰走得很近:两个人都是孕妇,白天王碧岑、赵瑞蕻他们出去了,就我们两人,一起做饭,一处说话,一起担惊受怕。担惊受怕还是因为轰炸。我们跑警报不方便,怕影响肚里的孩子,不敢跑快。有个早上,大晴天,七点来钟敌机就来了,范梦兰躲在一个坑里,听着机枪一路扫射过去,感觉就像“死”贴着身走过,等敌机走远了,惊魂初定,才发现坑里有好些毛毛虫,还有个骷髅头!担心敌机兜回头来,又还不敢马上出来。后来往回走,因走得慢,我又和赵瑞蕻走散了,一直到下午五点才找到他。慌慌乱乱,那天真是狼狈极了。

另一方面,男的不在,也不知他们在哪里躲着,会有各种不好的猜测。有一次赵瑞蕻到很迟还没回家,一整天我都在担心,原来是警报一响,他被堵在城门洞里了。

大着肚子跑警报,日子过得艰难,根本谈不上未来有什么希望,我的情绪落到了最低点,经常陷入胡思乱想,我才二十一岁,也许会在分娩中死去,也许明天就会有一颗炸弹落在我头上……在极糟糕的情绪中我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向大李先生倾诉我的苦闷,发泄我的情绪,所有的委屈、抑郁,还有恐惧,全都吐出来了。我说我最听你的话。听上去是把我眼下的处境和他劝我接受赵瑞蕻的追求联系起来了,好像有直接的关系。这封无理的信,我一想起就后悔,直到晚年都是如此。它肯定把大李先生惹怒了,他没有回信,而且从那以后就杳无音讯,连明信片也不来了。

那段时间,得亏有范梦兰。联大的同学、朋友忙着读书,基本不来往了,我特别寂寞孤单,她成了那几个月里和我说话最多的人。有开心的时候,比如做饭做菜,我们洗菜切肉,做上许多,恨不得把堂屋里的一张大圆桌堆满。好多个晚上,两个人坐在小木箱上,围着小火炉谈心,周围有好多报纸(王碧岑办杂志,报纸杂志多),随意翻看,看到好玩的地方、字眼,一起笑起来,周围很安静,笑声传好远。

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寂寞郁闷,特别想说话。范梦兰就像个大姐姐一样听我说——我什么都跟她说。我们搬到岗头村以后,范梦兰还来看过我,待我到重庆以后,直到上中大三年级,和她还通信的。我给她的一封信,王碧岑拿去发表在他办的杂志《大观楼》上,用信里的话,题目就叫《我在记忆的国土里漫游》,标明了“一封信——给范兰”。“范兰”就是范梦兰。

一辈子经历的人与事太多了,如果不是有人找到这封信复印给我,好多事我都忘了,年纪大了,记忆衰退,甚至很熟的人,名字都想不起来。

看标题就知道,我在信里回忆的是我们的友情,提到“共患难”的许多事,包括赵苡七个月时梦兰给她织的一双小袜子,信上说,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切,友谊联系了我们,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会再遇见的”。会不会忘呢?事实上至少有几十年,我没想到过范梦兰了。读那封信,我都有点发蒙,就算标着我用过的笔名“晓黛”,我一时也疑惑那是不是我写的。“范兰”这名字有点陌生,一直使劲想,终于想起她叫范梦兰。但是要说真忘了,也不是。有些记忆其实一直在那里,有机会就会醒过来。凤翥街的那些日子,还没等想起梦兰的名字,就已经全回来了,真真切切,范梦兰的样子,那个院落,堂屋里的大圆桌,我们围炉说话时的情景,好多好多的细节……

“总有一天我们会再遇见”却只能是一个愿望了。我“不告而别”(因为走得匆忙)去重庆之后,再没见到过她。通信也中断了,之后连她的消息也没有了。后来她怎么样,解放后她的情况如何,她还在吗,一概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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