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我的婚事家里是不乐意的,母亲不用说了,我哥我姐也都反对。事实上母亲到了重庆不久就写信让我过去,这里面有她觉得昆明条件太艰苦,还有希望全家人在一起(我哥要回国了)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想让我和赵瑞蕻分开。在昆明时杨家好多人都跟她嘀咕,他们拐弯抹角听说了赵瑞蕻在追我,我又老是有心事的样子。此外她见了赵瑞蕻,印象不好。所以急着催我,希望我到成都华西坝继续念书。抗战后,一些教会学校内迁,金陵大学、金陵女子大学、燕京大学这些教会大学都迁到了华西坝。我和我姐原先读中西,我姐后来读燕京,母亲心目中,还是教会学校好,条件好,也规矩。

我哥我姐也是不乐意的。即使结了婚,他们认为这婚姻也是长不了的。但我姐是坚定地要我结婚的,她挺封建的,奉子成婚得成啊。我哥一直在国外,想得最简单:结就结,结了再离呗。孩子还没出生,名字他已经给想好了,说就叫“苡”,我叫杨苡嘛,叫“苡”表示从“苡”,以后就跟我。

那时结婚是没有结婚证的。只有婚书,婚书上有介绍人、证婚人盖的印,这就比较正式了。还有就是登报。我和赵瑞蕻就是在报上登个启事,很简单,说“赵瑞蕻、杨静如,兹订于一九四〇年八月十三日在西山饭店结婚。国难当头,一切从简,特此敬告亲友”。一般婚启都有“情投意合”之类的套话,我也没有。那天好记,“八一三”,几年前日本进攻上海的日子。我们在饭店住了一星期,没举行婚礼。我母亲本是主张要办的,证婚人准备请中国银行在昆明的行长,姓高的——证婚人是要在婚礼上出现的。但后来并没有办婚礼。

母亲虽然不高兴,但觉得结婚没个婚礼怎么行?赵瑞蕻也希望有个婚礼的,没确定不办之前,他甚至已经写信跟家里说,中国银行什么人会主持婚礼,谁当证婚人,又是谁谁谁会来。但我坚持不要有婚礼。当时结婚启事上通常都有“情投意合”这样的套话,我也不让有——因为怀孕,那段时间我一直心烦意乱的。

真的是“一切从简”,除了登报,就是在西山订了个旅馆,我们就算结婚了。有意思的是,我的同学三三两两,你今天我明天地到西山来贺,杨周翰他们都来过。他们是好奇,因大家都还没有谈婚论嫁嘛。我们就请他们吃客饭,没婚礼也就没婚宴,那时请客倒请得不少,跟流水席似的。

巴金那时还没去重庆,也到西山来看过我。巴先生是一个人来的,陈蕴珍大概是有课还是有事,没一起来。那天赵瑞蕻正好不在,我们坐在房间里,巴金一向是没什么话的,我也拘谨,要是陈蕴珍在还好些,这时都没话,结果就这么干坐着,后来也没吃饭,就走了。隔段时间巴金、陈蕴珍他们倒是请我和赵瑞蕻吃过顿饭,席上还有巴金的四川老乡。吃饭时他们没宣布什么,事后我才悟过来,那顿饭是表示他和陈蕴珍订婚了。

在西山住了大概有十几天吧,那个旅馆,下面就是滇池。风景很好,但我心情坏极了。同学、朋友来看我的时候热热闹闹,不觉得什么,到他们一走,静下来了,就很难过。学业没了,还有了孩子,母亲不高兴……有一次甚至想,不如跳下去算完,什么也不用烦了。推开窗子跳下去很容易的。但又想到死了漂上来会很难看。这上面我大概是受我母亲影响。她不止一次说到曾经想寻死(父亲去世后她有过好几个坎),结果都罢了,除了想到死了孩子怎么办之外,还想到死的样子太难看:投水吧,人最后涨成那样,要是不被捞上来倒好,谁也看不到,但肯定是要捞上来的;上吊吧,舌头拖那么长……割腕我是不敢的,我特别怕疼。

当然,就是一念,也没真想死。只是有时忍不住会这么想想,好像这么想想也好受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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