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交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我记不得那次请客是在赵瑞蕻和穆旦绝交之前还是之后——应该是之前,不然两人到一起(要是穆旦来的话)太尴尬了。他们绝交,不是为什么大事,就是赵瑞蕻好激动。

赵瑞蕻和穆旦原本关系很好,他们在国立长沙临时大学时就认识了,在长沙、在蒙自,他们一起写诗,办诗社。在联大睡上下铺,好得跟兄弟似的,西装都会换着穿。当时的学生,顶多也就两套西装吧,一套白的,一套深灰的,没太多的变化,需要时,他们就你穿我的,我穿你的。联大的校服,是一种黄布的,不是所有的学生都有。赵瑞蕻因为是转学来的,就没有,他觉得联大的学生很光荣,就借了穆旦的穿,穆旦就穿了他的旧西装。

我保存复印的一些纸片里还有穆旦抄在一本书扉页上的一首诗,叫《怀恋》,底下有一行注:

阿虹非要让我在这本送给你的好书上写下这篇脸红的东西,我遵命,于是玷污了这本书。

我已经记不得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应该是杨宪益送我的一本英文诗集,赵瑞蕻让穆旦抄自己的诗在上面的。后面写的日期是一九四〇年一月,可见那时候他们关系还很亲密。

绝交是因赵瑞蕻听到穆旦在跟人说他的不是。穆旦知道我和大李先生的关系,知道我一直在等着大李先生,认为在这种情况下,赵瑞蕻追求我就不对。他说他就不会追,要是他追的话,一定能追到,但他不追,因为不应该。那天晚上赵回宿舍很迟,宿舍里一群人在议论他,穆旦说了上面那番话。这话让赵瑞蕻听到了,大怒,就和穆旦吵起来,吵架嘛就是那样的,又是要当场把衣服换回来,又是要和穆旦决斗。他那种性格,不可能决斗的,也没打架,到宿舍后面小山上大吵了一通,就绝交了。

同学之间,闹矛盾、吵架之类是常有的。有段时间,张寰和和我也因为一点误会弄得不愉快。张寰和是张兆和的弟弟,因为我们跟沈从文夫妇熟,就跟他熟了,他在联大读工科,要不就是经济系,我们都叫他“小五哥”(张兆和行三,他行五),常在一起玩的。有次一帮人在一起议论曹禺的《日出》里的人物,自说自话在那儿分派角色,说陈福英可以演陈白露,谁演小翠,谁演顾八奶奶……乔治张满口英语,外文系随便找个人就能演,说到胡四,大家都不知谁扮好,我忽然说,小五哥可以演!胡四在《日出》里是个小白脸,不男不女的,有脂粉气,跟顾八奶奶在一起混,吃软饭。我想到小五哥,只是因为他长得清秀,嘴唇鲜红的,有点像女孩子。没别的意思。黎锦扬当时在场,起哄说,我去告诉他。没想到这话传到他耳朵里,变成杨静如说你长得像胡四。他挺生气,后来碰到也不愿搭理我。当然一阵就过去了,后来我们关系还是很好。赵瑞蕻与穆旦很长时间当真是“绝交”的,直到几年后在重庆相遇,才算是和解了。

母亲和我姐她们在昆明那阵,我常去金碧别墅。有天晚上在她们那儿吃了饭回宿舍,经过生活书店的一家门店,就进去翻翻书,没想到遇到了穆旦,他也在那儿看书。赵瑞蕻和他绝交以后,两人碰上也不打招呼了,弄得我也觉得别扭。尤其是,他同宿舍的人说,他对赵瑞蕻不管我在等大李先生,对我穷追不舍表示不屑之外,还说过,如果他追我,一定追得上。这是打比方,“如果”而已,并不存在的,但知道有过这话,还是让人不自在。书店很小,碰上了想躲开也躲不了,当然也没想躲。我们互相打了招呼,但也没什么话说,他问我走哪条路回宿舍。回宿舍有两条路,一条是从翠湖边上走,一条是从青云街过去。他说他要从翠湖边上走,本来我也可以和他一起走的,可我窘得慌,就说,我走青云街。于是各走各的路。要是一起走,也许就把事情说开了。

之后穆旦还曾托张定华带了一封信给我。信里写了什么,我不知道,不是张定华没带到,是我没有打开看。我连信封都没拆就交还给张定华,她还奇怪,看都不看啊?我说,不看了。当时的心理说不清,模模糊糊的,可能是猜他会劝我和赵瑞蕻谈恋爱要慎重。事实是,那时我已经和赵瑞蕻好了,木已成舟,再说什么也没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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