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朋友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张定华也是天津来的,在昆明参加联大的考试,考上了历史系,是“联字号”的。她是联大剧团的活跃分子,也是群社的,群社是中共的外围组织。她和赵瑞蕻走得很近,同学中曾有一种传言,说是穆旦追张定华,张定华追赵瑞蕻,赵瑞蕻追我,我追大李先生。当然没这回事,传说总是有不少编的成分,一多半也是玩笑。这里面只有赵瑞蕻追我是真的。我在联大谁也不追,只是喜欢穆旦的诗而已。所谓张定华追赵瑞蕻更是没影子的事。张定华和我九十多岁时在北京见面聊天,子女呀什么的都不在,就我们两人,可以说悄悄话,当年事都搬出来说,想想都可笑。

她接近赵瑞蕻是想做他的工作,发展他。赵瑞蕻在温州读中学时参加过读书会,是托派的组织,大概国民党要抓他们还是什么的,后来他大老远跑到青岛读山东大学,也与此有关。这些他从来没跟我说过,我是几十年后偶然知道的,知道了也没问过他。在联大时他已经不问政治了,就像《早春二月》里的肖涧秋。他的理想就是好好念书,以后想办法出去留学。张定华接近他,也没什么用。

我和张定华关系特别好,她倒是提醒过我,说和赵瑞蕻接触要小心点,不是说他有多坏,是要防着他“得寸进尺”。老年时聊天,她说,当年我就提醒过你,你不当回事呀。我说,我哪知道“得寸进尺”是什么意思?我以为只是不大懂礼貌嘛。

女生之间走得近,闹点小别扭也是有的,我和张定华有过误会,说起来真是鸡毛蒜皮的事。我有个珠子的皮包,我姐给我的,挺漂亮,我让张定华拿去用了。我姐和母亲她们到了昆明后,没见那包,就问起,我说在张定华那儿。我姐就不高兴,说我舍不得用,给你,你倒送人。连着几天,她老叨叨这事,我就说,那我拿回来就是了。那已经是在昆明大轰炸以后,国民党也开始加强控制,地下党同学一下都“失踪”了。我不知张定华到哪去了,有次碰到另一个地下党同学,我就托她遇到张定华说一声。后来听人说,张定华很生气,说,她倒不担心我被炸死,只惦记这包?包不是送给我的吗?送人了还兴再要回去的?我是说你喜欢就拿去,的确是送她的。不是我姐老说,没办法了吗?但说我不管她死活就惦着包,实在是冤枉我了,我其实是很替她担心的,说珠子皮包的事,其实有一方面也是希望见到她。

我怎么会不惦记她呢?赵苡出生以后,她冒着敌机轰炸来看我,她演《黑地狱》送我的一张相片我一直珍藏着。但是她那次消失以后,有好多年,不知她到哪去了,当然,地下党的活动原本就是有神秘色彩的。解放后我一直在打听她,后来总算知道了她在北京人艺,是焦菊隐的秘书。但是直到“文革”以后我们才又见面,她丈夫五七年被打成“右派”,从那时到“文革”结束,她吃了许多苦。见面时,我们已经是地地道道的老人了。

张定华“失踪”是大轰炸以后的事,那之前联大以至整个昆明,气氛还是挺宽松的。“国共合作,枪口对外,一致抗日”,地下党的活动实际上是有点“地上”的,即使不能算“地上”,也比较公开。没人公开说出身份,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不记得张定华有没有告诉我她是C.P.,我也没问过。她和我接触很多,但没有想到要发展我入党,想要发展我的,是李之楠(当时叫“李志强”)。

李之楠是联大经济系的,高我两届。他和赵瑞蕻关系不错,这样也就和我认识了。他是天津人,家庭背景和我也有相似的地方,挺谈得来,到后来我跟他的来往比赵瑞蕻和他还多。就在那时候他大概想发展我,让我填过一个表格。那时在昆明,特别喜欢泡茶馆,我就在茶馆里拿这表格出来填,表格是刻钢板油印的。不是入党申请,就是个表格。前面姓名、性别什么的我都填了,后面还有“你怎么看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我就烦了——这不像考试吗?我最烦考试了,就没再往下填。赵瑞蕻在旁边看见了,很紧张,东张西望的,怕被人发现。他跟我说,我们是来念书的,别搞这些东西啊。我说,没什么,我没兴趣的。

三民主义是和孙中山连在一起的,但后来三民主义又是国民党、蒋介石的了,学校里念祷告似的,老是背“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也够烦人的。给我表格前,李之楠和我谈过好几次话,就在农校宿舍后面的操场上。晚上黑漆漆的,绕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我不记得他给我讲过共产主义是怎么回事。只记得他问我,如果被敌人抓住了你怎么办?我那时十八九岁,什么也不懂,只是说,反正我不会当叛徒。他还说,如果要你牺牲呢?我说那不就是上断头台吗,那又怎样?当时脑子里联想到的都是一些书上写到的安那其主义者。巴金是安那其主义者,他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过这方面的书,我都看,年轻嘛,很容易受影响。好多安那其主义者都是被处死的,在美国,在意大利……都是上断头台,或者是绞刑,他一说到“牺牲”,我就想起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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