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遇到兵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赵瑞蕻一直在追我。一个系的,方便。他语音学和我一个班。他非常注意发音,而我觉得无所谓。国际音标他学得认真,念起英文来一个音一个音地死抠,我不当回事,到临了也不会。他高我两个年级,照说同上课的时候不多,但我上什么课他就去。比如我上吴宓的“欧洲文学史”,他也跑来听。

吴宓长得难看,英语发音很难听,普通话也说不好,很重的方言腔,说英语、说普通话都带那个味。后来许渊冲回忆吴宓,说他课上关照女同学,知道赵瑞蕻在追我,就留着位子让赵坐我旁边。——那是瞎说,联大上课都是随便坐的,通常是女生坐在前面。赵瑞蕻和我都是各坐各的。但我到哪他跟到哪,的确是事实。教室之外,他又会追到宿舍。女生宿舍男生不让进,有舍监管着,要找谁,通过舍监,把人叫出来。赵瑞蕻老来,女生都知道了,他一来,她们就会开玩笑,说:那个young poet又来找你了。

现在我当然知道赵瑞蕻在追我,当时真是搞不清这是不是就是谈恋爱。赵瑞蕻没心没肺的,什么都跟我说。我母亲说他“没眼力见”,就是不识眉眼高低,人情世故一点不懂。有个学姐,叫陈福英,高我两级,有段时间和我住一个宿舍,对我特别好。她应该比赵瑞蕻还大——她会叫他弟弟嘛。陈福英是联大的校花,长得漂亮,南方人的那种漂亮。杨周翰刚留校,在追她。两人常一起散步、吃饭,赵瑞蕻老跟在后面,弄得两人没法单独在一起。杨周翰很生气,忍无可忍了,就写了个条给赵瑞蕻,很不客气,前面也没称呼,直通通地就说,“Do you know how to be a man?”,赵瑞蕻连这也拿给我看。我觉得挺尴尬的,他则很生气,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其实真是在追我,这也能跟我说?

他很愿意给我补课。我上课总是心不在焉,不是写信,就是写诗,一堂课下来,常不知老师讲了些什么。有人愿意给我再讲一遍,当然不反对。而且我对高年级生总是仰视的,这是在中西就养成的,当他们是大哥哥大姐姐。

二年级,莫泮芹给我们讲英国散文,他自己选的文章印出来,黄黄的土纸本。我听不进去:他选的文章里没有写景,也没有抒情,尽是essay一类的,比如培根的Of Studies,我听不进去,有一次赵就给我讲这个,一句一句讲。

就是这样追。多半夹着书,一起看书,到图书馆占位置。我不愿去图书馆,去过一次就不去了。我不习惯男生女生坐一起。男生找我聊天可以,但是要坐在一起念书就不习惯,我觉得那就是谈恋爱,就别扭了。我也不知是哪来的概念,过去在天津,和大李先生一起散步,有次走了很长的路,经过一家咖啡馆,他说去喝杯咖啡吧,我拒绝了,要是进去,一男一女坐在那儿,我就窘了。

那次就是赵瑞蕻叫我一块儿去农校后门那里。农校后面有个莲花池(“文革”时李广田就在那里死的),莲花池再往那边去有片坟地,算比较偏僻的地方了。赵瑞蕻和我坐在一座坟堆前面的草地上,靠着坟讲课文,他说我听。正讲着,有个穿长衫戴礼帽,拿着折扇的人走过去。大白天的有人经过很正常,我们也没在意。这时忽然从坟后面跳出一个云南兵来,对着我们就骂,狗男女什么的,坏了他家的风水,还说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什么的。样子很凶,我却听不明白:“狗男女”是什么意思?“坏了风水”是怎么回事?啥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兵是带着枪的,像是要把我们抓起来,我很害怕,赵瑞蕻也吓得要死。这时,刚才走过去的那个穿长衫的人又出现了,问怎么回事。云南兵就对他说了一大通,他们都说云南话,说得快,听不懂。穿长衫的就对我们说,你们外家人不懂,败人家风水的事是不能做的,伤风败俗啊。后来我才明白是说男女之事坏风水。其实我们手都没拉,但见了这样的人我都不会说话了,根本就不知怎么分辩。穿长衫的就和云南兵商量,要我们破财消灾。

我们靠着的坟是当兵的他们家的吗?搞不清楚,反正穿长衫的做好做歹的,说了个数,让拿钱。我没带钱,跟赵瑞蕻要,他哪有钱?我有个中国银行的折子,说我们到银行去取,他们不让两人都去,结果赵瑞蕻去取了,我留那儿当人质。这太荒唐了,说实在的,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姐,赵瑞蕻居然跑开了。

而且他还没直奔银行拿钱,跑去找同乡叶柽说,让他帮着拿主意,叶柽是北大毕业留校的,老大哥式的人物,说赵瑞蕻,你怎么让静如当人质,你要负责!大骂了他一通,让他赶紧去。

银行离坟地并不远,几分钟就走到的,他老也没影子。开始我不知害怕,后来就有点怕了。赵瑞蕻来了就问我,他们把你怎么样了?我说没怎么样。于是赶紧给了钱,而后我们就回宿舍了。怕叶柽不放心,晚上我们就去告诉他一声。这时当然想明白穿长衫的和云南兵是一伙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想想真有点后怕。叶柽还生赵瑞蕻的气,说他把你一个人丢那儿,跑来找我,居然还坐在那儿不急不忙地说。我心里当然也气,可以说,这事我一直是不原谅他的。

赵问我“他们把你怎么样了”时,是真的紧张了,我特别记得。“把你怎么样”是有特别的意思的,不是其他,是特指有没有把你强暴什么的。这是常识,我当时一点不懂,就像在香港时卞家人因我一个人走到红灯区很晚不归,着急上火说“出了事怎么向你家里交代”,我弄不懂“出事”指什么,浑然不觉。中西的教育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内容,相反,都是回避的。要过一年多以后,我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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