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爷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我们家的用人中,潘爷的资格是最老的。他是绍兴人,一口绍兴话,到老不改。他是祖父从绍兴带出来的,后来跟了我父亲,父亲死后,他就留在我们家伺候。

他的地位在用人中是最高的,没有管家的名分,实际上却是用人的头。大面上的事,都是他管着。起初我对他的印象,是客来的时候他大着嗓门通报谁谁来了。那还是在花园街的时候,客人来了,他从门房那儿就喊“某老爷”,穿过月亮洞的门,一路喊过来。不像有些电影里让来人把名片搁在盘子里,却是一手高举着名片,一手撩着长袍的下摆,一溜小跑,一路喊,颠颠的。

厨房里要问第二天吃什么菜,也是潘爷领着厨子到上房来,厨子是不能进房间的。来了就站在门口,等主人点菜,都是潘爷问:“太太明天吃点什么?”娘他们住楼上,从那儿问起。问完了太太问小少爷,后面是大公主、四姐,而后就轮到我们:“大姨太吃点什么?”“五姑娘吃点什么?”最后看看点得还不大够,才会问到我:“六姑娘也点点儿什么吧。”问的顺序是决不会错的。问时他毕恭毕敬,上身往前,姿势有点夸张,身后的厨子就站不成那样。

父亲去世后,我们家每况愈下,潘爷一直没离开,直到快解放时,耀华里的家跟早先完全不能比了,他还在那里。关键时刻,都会用上他的,比如大公主嫁到广东时跟去的男用人小田闹出事了,就只有派他跑了去接回大公主。抗战时我们一家都到大后方去了,就是他在照应着娘他们。照过去的说法,他就属于对主人忠心耿耿的“义仆”了。

其他的用人都是两人或三人一间屋,潘爷是一人一间,用人都怕他。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结婚的,他太太我们叫“潘嫂”,南方人,长得小小巧巧的,他自己长得丑。除了在我们家当差,他还当二房东,我们家有一处房产,一个大宅院,叫“春荫堂”,他管着,由他再往外租。

潘爷爱喝酒,每顿都喝,有人说,他生了个傻儿子,就是他酗酒造成的。

他挺势利的,每有来客,他都会从上到下把人打量一番。有些人他是不肯往里带的,像《诗讯月报》的主编邵冠祥来找我,他就把我叫到门房里和人家见面,我们说话,他还不走,就站一边看着。这当然也是因为不能让小姐和男的单独相处。同时也是因为对方穿得寒酸。过后他就说:六姑娘,像这样的人不要跟他来往。若是有钱有地位的人来了,他就很恭敬,还透着兴奋,很赞赏的样子。该和谁来往呢?他说,像颜家了,沈家了,孙家了……这都是些他知道的天津大户人家。

四九年我离家十一年后回到天津,发现潘爷明显老了,早没了早先的殷勤麻利劲儿,当然家败成那样,他原来的那套本事也用不上了,但他的神情还是那样。他对我不大好,大概是我带着俩孩子投奔母亲让他觉得肯定是落魄了,有一次居然对我说:“六姑娘这么多年,好像也不怎么样嘛。”

滑稽的是,我的地下党朋友解放后在天津当了官,有天开了吉普车要带我和赵瑞蕻去起士林吃西餐,他们在下面喊,我在上面应,潘爷看见了。回来之后,他就问起,而后就冲我直竖大拇指。

我回南京,是潘爷去送到火车站的,我带着俩孩子嘛。临走前,母亲叮嘱我,要记着给潘爷赏钱。我惦记着这话,到了火车站就给他,他立马就单膝跪下,一手触地,说:“谢谢六姑娘!”清宫戏里奴才说“嗻”的架势,吓我一跳。这还是过去领赏钱的一套,已经解放了,车站里当着那么多人,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潘爷死的时候是孤零零一个人,潘嫂跟女儿到西安去过了,也不知为什么留下他一人在天津。老了,没人管他——大公主都没人管,谁还管他?我们家穷了,他也没钱,只剩下一个我父亲给的金表,没事拿出来看看,后来金表也没了。潘爷死在大公主之后,也很惨,说是从床上掉下来,眼睛睁得很大,表情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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