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杨丽川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老姨太家的人,各房都有点疏远的,没想到比起来,我后来倒是和他们这一支来往多,最密的是姑姑杨丽川。在花园街时,我太小,对这个姑姑几乎没印象,也是因为老姨太他们在后院有个独立的小院,不许我们去,狗叔起先还会到前院来,姑姑是基本不露面的。

我早先关于姑姑的记忆,就是她结婚。像她这样尴尬的身份,出嫁也是桩难事,因为要门当户对不易,杨家也没人给张罗,她又没机会自己认识人。她的姻缘还是瑗叔牵的线,不是他有意牵线:后来的姑父是他的中学同学,到家里来玩,就这么和姑姑认识了。姑父姓宋,家里是苏北的地主,杨家嫌他家土,何况他在老家已经有太太了。

但是姑姑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不结婚不行了。老姨太那边和家里谈判——其实也说不上谈判,是求家里答应这桩婚事。起先不答应,问到三叔,三叔说不行。问到七叔,七叔也说不行。姑姑就跪地上哭着求他们。求娘,求七叔,都是跪在跟前哭。最后总算是答应了,焦点是迎亲怎么走。老姨太的小院有通到街上的小门,但出嫁怎么能从那儿走呢?像是偷偷摸摸的。起先是不让走大门,也不让穿过大院的,最后说妥了,不绕着大院走小院的门了,铺红地毯,从大门一直铺到他们小院,大门进,大门出。

婚礼是在国民大饭店办的。我们在家里地位低,边缘的,没叫去。伴娘是俞大杰,俞大维的堂妹。当然是有面子的了,姑姑到晚年还跟我说起过。

姑父没念过大学,结婚后就进了中国银行做练习生,行里给分了一小套房子。姑姑到上海银行做事,我有印象的是姑父那时常往我们家跑,在那里吃午饭。他后来由练习生到行员到襄理,最后做到一家小分行的头。抗战时好像在中国银行西安的分行待过,最后是天水分行的行长。胜利以后他们到了南京,我也到了南京,从那以后我和姑姑才熟起来。杨家的许多旧事,我一是从母亲那儿知道,再就是听姑姑、姑父说得多了。

姑姑他们本来是准备在南京安家的,在芦席营那儿自己盖房子,独栋的小洋楼。那时买房子、盖房子都不贵,他们在银行做事,也有点钱。姑姑喊我去看,我本就喜欢看,就跑了去,看着房子一点点盖上去。后来房子弄好了,他们住进去,我又去做过客,沙发啊什么的都就位了,挺像样的。没想到不久中国银行又招他们到上海去了,他们就在上海一直到退休。南京那房子后来是姑父老家的人住,来了一大帮子,逃难似的。姑姑让我常过去看看,照应照应。我去过一次,发现小孩在沙发上乱蹦,房子里搞得一塌糊涂。我也不好说,以后就不去了。

解放后我常到上海去,不是住在巴金家,就是住姑姑那儿。姑姑他们住在南京西路上的德义大楼,那楼原来是什么洋行的,后来卖给了中国银行当宿舍,在当时也算是高层建筑了。他们住在七楼,乘电梯上下。德义大楼质量很好,看上去也挺气派,当时南京有电梯的房子数得过来,有电梯就已显得很洋气了。但楼里住了太多的人家,厕所、厨房都是公用,后来有间房被人占了去,他们只剩下一大间。有人来了要住宿,就在房间里搭个行军床。我有次去,不知是还没有行军床,还是派作别用了,甚至只好和姑父、姑姑挤在一张床上睡,现在简直难以想象。

和姑姑在一起,少不了说杨家事。老姨太家虽然在花园街实际上是受歧视的,姑姑还是很关心杨家的事。五叔因日伪时在山东当“教育厅厅长”,被判汉奸罪关在南京老虎桥,她就去看过。后来放出来,不久病死了,她也让我跟我哥说,该去吊唁一下,杨家人总要去嘛。我跟我哥说的,我哥很干脆,说他是汉奸,不去!

“文革”以后气氛没那么紧张了,有一次她跟我说,爷爷在淮安当官时,周总理的父亲曾是杨府的师爷,你父亲在沈阳做电话电报局局长,周家也到了沈阳。我说,怎么早没听你说?她说,过去谁敢讲啊?!她这么说,我是不太信的,不然怎么没听母亲和我姐讲过?但我没兴趣也没本事去考据。

母亲倒是说过五十年代初,有个叫“增寿”的,和他母亲从淮安来投奔,说是周家的什么亲戚(到底是什么亲戚关系,闹不清楚),在耀华里住了蛮长的一段时间。他们想到北京找周总理给增寿谋个事做,我姐说,不要去,总理日理万机的。母亲让他们去,说怎么也是周家的人,不会不管的。结果还是去了,我们家早不是过去了,我姐负担挺重的,总在家里住着也不是个事。到了北京,不知他们怎么找的,反正是没见着总理,增寿的事自然是没着落,他母亲给介绍到一个人家去帮佣了。我母亲就嘀咕:亲戚嘛,给增寿找个事又怎么样?我姐一听就打断她,让她别瞎议论。母亲不服,说:我说说还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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