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  作者:杨苡

和大公主不一样,二姐在我心里一直保持着美好的形象,虽然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很少,而且她早早的就过世了,死的时候只有十六岁。

二姐是娘生的,按照我们这一房的排行,我叫她二姐。她属猪,应该比我大七岁。她长得特别好看,脾气也非常和顺。大宅里的人都说,二姑娘长得最“俊”。大公主很傲慢,二姐待人却特别谦和,眼睛里的一丝笑意让我们几个做妹妹的感到温暖、亲切。不单是我,我想大宅里的人说起二姐,有意无意,都有大公主在那儿做对照。

已经想不起二姐的穿戴了,只记得她从不穿鲜艳的衣服,也从未见过她有时髦的装束,好像也没涂脂抹粉的时候。印象里她总是上身穿黑缎镶白缎牙子的月白素花织锦缎袄,下面是带花边的长裤,一条大辫子垂在身后,一笑起来就从腋下抽出细麻手绢捂着嘴,像是从旧时画上面走下来的美人。大说大笑是没有的,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带点扬州腔——娘是扬州人嘛。

她开口说话的时候不多,干什么事都轻手轻脚的。说起来她也是孩子,撒娇、任性在她却是没有的事。她也没怎么带我玩过,相比我的好动,二姐太安静了,我都不知该让她带我玩什么,所以虽然她脾气那么好,我也没缠着她带我玩。我跟她在一起最多的,反而是她念书的时候。她和我哥跟着家里请的魏老先生念书,我太小,还没发蒙呢,他们毕恭毕敬地听讲,我会爬到杌凳上盯着她看,觉得她真是好看。

二姐喜欢读书,但是娘没让她进学校。她不会自己提要求的,总是不声不响,就像当年无声电影里的画面。现在有个词叫“存在感”,她可是真没什么存在感的(她好像也不需要),在与不在,都悄没声的。有一次她跟娘去北戴河避暑,过了好一阵我才发现她不在家。那时兴起来的有钱人家夏天到海滨去,二姐却是余大夫特别嘱咐了要去的,她得了“干血痨”(就是后来说的肺结核),低烧,咳嗽,出虚汗,人越来越瘦。余大夫是留过洋的,新派的法子,说二姐得去海边疗养,多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娘就带着她,还有厨子、用人一大拨人,跟着七叔一家浩浩荡荡去北戴河,过了一个多月。

后来听说的,二姐在那边很不习惯。她不肯出门晒太阳,因为海滩上走着的,大海里浮水的,沙滩上帆布椅上躺着的,都穿得那么少,少得让她不敢看。总之她不肯出门,不愿见人,而且话更少了。

从北戴河回来之后,将大厅楼上那个大房间打扫出来,让二姐住进去养病。那房间是有长廊通到我们住的后面的上房的,但不许我们过去玩,说是二姐的病会传染。我唯一去过的一次,是伺候母亲的张妈偷偷带我去的。二姐穿着纯蓝色的缎袄,靠在枕上,没力气的样子,刘海有点乱,好像已经没劲起来梳头了。

张妈说:“二姑娘,六姑娘看你来了。这两天身子好吗?”其实是她自己要来,拉上我的。二姐勉强微笑,叫我到她跟前去。以往她常会摸摸我的头,表示喜欢我,或是让我安静,我还记着她软软的手放在头上的感觉。我想走过去,但站着一步都没挪——动不了,张妈紧紧拉着我,大概是怕我靠得近了会传染。张妈就这样隔老远和二姐说了几句话就告退了。没想到,这就是和二姐最后的告别。

没过几天,家里就忙碌起来,不知从哪里搜罗出来那么多的绸缎(最多的是素色的里绸),堆在大厅里。潘嫂指挥着大宅里的老妈子、丫头们裁剪各式衣服:小袄、大袄、内衣、披风……各种颜色的:杏黄的、葱绿的、水红的、藕荷的……我从杌凳爬到桌边上看,眼都看花了,忍不住说:“真好看!给我也做一件!”话刚出口,马上就有人来捂住我的嘴,低声呵斥,叫我别瞎说。衣服是做给二姐的,平时她们干活都有说有笑的,那次都不吱声了,沉着脸,还不时有人摇头叹气。后来我才明白,这些衣服是给二姐入殓进棺材预备的。里三层,外三层,要把二姐打扮成仙女一样送上天。

我忘不了的还有一桩怪事:娘不知听了谁的话——一到这种时候,叽叽喳喳出各种怪主意管闲事的人总是特别多——请了个装神弄鬼的道士到家里来做法事。我还记得,那人叫“杨好古”,他做出的各种夸张可怕的表情我更是想忘也忘不掉。有天晚上,大厅的楼上忽然间热闹开了。听到那边乱哄哄的,丫头来凤偷偷带我从长廊过去。走到当二姐临时病房的那间屋子,就看见用人搬来的香案上,大把的香插在香炉里点着,呛人鼻子,乌烟瘴气的,弄得灯光都变暗了,让人只觉迷糊。杨好古手里摆弄一把供香,眯缝着眼又说又唱。唱了一阵,老仆人潘爷恭恭敬敬捧上来一只黑色的大公鸡,又递上一把雪亮的菜刀。杨好古唱了一阵,忽然抓起公鸡,举刀对准鸡脖子咔嚓一声,折断的鸡脖子那儿顿时就喷出一道血来。鸡的双脚送来时是捆着的,这时他把捆绑的细绳割断,朝前一扔,鸡还在挣扎扑腾,一下飞到二姐的床前。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吓人的场面,躲在来凤身后直哆嗦。来凤也吓得不轻,使劲拖着我往回走,边走边小声叮嘱我,千万别告诉你姆妈!

虽然害怕得不得了,我还是惦着二姐怎样了,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就见二姐躺在那里,满脸死灰,挂着两行泪,身子瑟瑟地抖。她眼睛里的惊恐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也就是一两天之后吧,有天一大早,从前院传来娘凄厉的哭喊声。一个很大的大红锦缎做的棺罩,在众人的吆喝声里抬进大门,绕过了雕花大影壁进来,架在院子里,有人忙着在棺罩四角上方悬起四只大圆玻璃罩灯笼。

发过话了,不许下楼,门窗都得关上。我们这些小辈和妇女只能待在内院上房里,隔着窗玻璃看动静。娘在下面哭得撕心裂肺,楼上窗户后面站着的女人在抹眼泪,但都不出声。在一片静默中,娘的哭声更扎心了。她的哭喊断断续续,重复着“我的心肝宝贝!我的小闺女!”。眼看着她就哭得瘫下去,几个女用人一边劝一边搀扶。

棺材是从后楼抬下来,漆黑,笨重。从楼上可以看见娘哭喊着朝棺木扑过去,被用人拉回来,过一会儿又扑过去。当年大户人家死人,会有吹吹打打的班子,和尚、尼姑、道士、洋鼓、洋号一起上,还会有人扛着一根根白花花的纸柳,漫天撒纸钱,纸糊的房子、家具、用人,浩浩荡荡的,招摇过市。二姐的丧事没这些仪式,但娘真是伤心,舍不得她,据说娘给二姐穿戴得雍容华贵,不单是佩戴珠宝翡翠,还在她嘴里放了一颗很大的珍珠。有些其他房的亲戚闲言碎语就来了,说杨家大房又走了一个,还这么瞎讲究!

我听说二姐的棺木存放在郊外,很远很远的一个什么省的会馆里,可能娘还打算以后把她和其他长辈一起迁回南方的祖坟。但据说二姐的棺木在放进会馆后不久就被打开了,那些首饰不翼而飞。

二姐死后,娘沉默多了,好些天没打牌。过去娘经常打牌到深夜,散了之后意犹未尽,回房之后又把二姐吵起来,跟她唠叨牌桌上听来的闲言碎语,又是哪位太太赢了、输了、气了、乐了,等等等等。二姐总是睡不好,觉得很累,但她不说,直到她病重我母亲去看她,她才悄悄说起。不知道二姐走了以后,娘会不会想起这些。母亲当然只能把二姐对她说的话咽回肚里。那一阵她一再嘱咐我们,不许说起二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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