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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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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世人,皆如寄人生,或铭记,或遗忘,大体如此。世间白驹过隙,记忆者和被纪念者,不过逝者如斯。全然忘记之日,近在咫尺;不再被纪念之时,迫在眼前。永远铭记,你行将寂寂无名,无处可去,无地可往。” 阿罗德走进我的办公室,径直走向他的椅子,没有和我打招呼。我挺起身子,做好准备。 他一边盯着窗外翩然飞舞的紫藤花,一边说:“欧文,我有件事要坦白。”他踌躇了一下,然后突然转过身来直接面对我说,“这个女人,艾丽西亚,你记得我说过她吗?” “艾丽西亚?我们当然谈了很多关于玛丽的事,但……不,我不记得艾丽西亚。请给我一点提示。” “嗯,还有一个女人,艾丽西亚。事情是这样的,呃……呃……艾丽西亚,也认为我要娶她。” “哇,我不太明白。阿罗德,退回去一点儿,让我明白明白。” “好吧,昨天下午,你的凯瑟琳为玛丽和我,一起进行夫妻治疗,结果事情突变。玛丽打开她的包,拿出一沓——非常厚的一沓——电子邮件,可以直接定罪的电子邮件,内容是艾丽西亚和我讨论婚姻的事儿。所以我决定,我今天最好在这里坦白。我宁愿你从我这里听到这些,而不是从凯瑟琳那里。除非你已经和她谈过了。” 我惊呆了。在我为32岁的皮肤科医生阿罗德咨询的这一年里,我们一直在关注他与玛丽的关系,他们是持续九个月的同居伴侣。他声称爱玛丽,但对关系承诺望而却步。“我为什么要,”他不止一次地说,“献出我唯一的生命?” 到目前为止,我的印象是,治疗正在缓慢而稳定地进行。阿罗德在大学里主修哲学,最初找我是因为他读过我的一些哲学小说,觉得我肯定适合做他的治疗师。在我们一起工作的头几个月中,他经常试图让我参与抽象的哲学讨论,以此来抵制治疗。然而,在最近几周,我看到这种情况少了,他似乎变得更加严肃,并越来越多地分享他的内心。即便如此,阿罗德最迫切的问题,即他与玛丽的关系问题,仍然没有改变。在个人治疗的环境中,尝试夫妻工作是很困难的,所以几周前,我建议他和玛丽去见一位优秀的夫妻治疗师凯瑟琳·福斯特博士。今天他则突然把她称为“我(亚隆)的”凯瑟琳。 如何回应阿罗德的坦白?几个方向都在召唤:他与玛丽的危机;他让两个女人都相信他将与她们结婚;他对玛丽入侵他的电子邮件账户的反应;或者,他关于“我(亚隆)的凯瑟琳”背后的幻想。但所有这些方向,都必须进“等候室”。我认为,我当下主要任务是处理我们的治疗关系。这个关系是总要优先考虑的。 “阿罗德,让我们回过头来探讨一下你的第一句话:你关于需要坦白的说法。很明显,你在我们的工作中隐瞒了一些重要的事情,你今天来谈这些事情,只因为你相信我会从凯瑟琳那里听到这些事情。从‘我的凯瑟琳’那里。” 该死的,我不应该加上最后那句话。我知道这将使我们分心,但它就这样冒出来了。 “对了,对不起,关于凯瑟琳的那段话,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有什么直觉吗?” “不确定。我想这只是因为你似乎对她很感兴趣,对她的能力赞不绝口。另外,她是个漂亮的女人。” “所以,你认为凯瑟琳和我之间发生了什么?” “嗯,不是真的。我的意思是,首先,你们年龄差异很大,你说她是你30年前的学生。我在网上做了一些调查,了解到她嫁给了一个精神病学家,也是你以前的学生。所以……我的意思是……呃……告诉你实话,欧文,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说。” “也许,你可能希望如此,希望我和你臭味相投,希望我和你一样,陷入一桩麻烦多多的‘婚外情’?” “太荒谬了。” “荒谬?” “荒谬,但……”阿罗德对自己点了几下头,“但可能是真的。我承认,当我今天走进来的时候,我感到自我暴露和孤独,在微风中独自摇动。” “所以你想要同伴?想让我们成为同谋者?” “我想是的。有道理。也就是说,如果你是精神病患者,那就说得通。天啊,这真令人尴尬。我觉得我就像个十岁的孩子。” “我知道这很不舒服,阿罗德,但请试着坚持下去。我被你的‘坦白’一词所震撼。它表明了你我之间的什么呢?” “嗯,它说的是内疚的事情,关于我所做的一些我不愿承认的事情。我避免告诉你任何会有损你对我看法的事情,我对你非常尊重,我非常希望你脑海中……呃……我的,某种……呃……形象,保持不变。” “什么样的形象?你希望欧文·D. 亚隆对阿罗德·哈斯里有什么看法?花点儿时间,想出一个场景:我对你的形象很关注。” “什么?什么?我做不到。”阿罗德龇牙咧嘴地摇了摇头,仿佛要摆脱一种低级趣味。“而且,无论我们现在在做什么,这一切似乎都偏离了目标。为什么我们不谈谈重要的事情——我和艾丽西亚、玛丽的矛盾?” “会的,一会儿谈。但是,请暂时跟着我,继续讨论你在我脑中的形象。” “天哪,我真的能感觉到,我不情愿。这就是你所说的‘阻抗’?” “是的。我知道这感觉很冒险,但你还记得我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告诉你,每次治疗都要冒险吗?现在是时候了!试着去冒险吧。” 阿罗德闭上眼睛,把脸朝向天花板。“好了,开始了……我看到你在这个办公室里,坐在那里。”他转过身来,仍然闭着眼睛,指着我的方向——我办公室另一端的办公桌,“你正忙着写作,不知为什么,我的形象飘进了你的脑海。这就是你的意思?” “正是如此。不要停下来。” “你闭上眼睛,在脑海中看到我的脸,好好地看一看。” “好。继续下去。现在想象一下,我看着你的脸时的想法。” “你想,啊,那是阿罗德。我看到了他……”当他沉浸在幻想的任务中时,他似乎更放松了,“是的,那个阿罗德,多么好的一个家伙,如此聪明,如此博学,一个有着无限希望的年轻人,而且如此深刻,如此具有哲学气息。” “继续说。我还在想什么?” “你在想,他有什么性格,多么正直……他是我见过的最优秀、最聪明的人之一,是一个值得被记住的人。诸如此类吧。” “多说说看,在我这里保持这种形象,有多重要?” “非常重要。” “看起来对你来说,在我这里保持这种形象,比让我帮助你改变更重要,哪怕后者才是你向我咨询的目的。” 阿罗德摇了摇头,无奈地肯定:“在发生今天的事情之后,要反驳这一点真是太难了。” “是的,如果你对我隐瞒了关键信息,比如你和艾丽西亚的关系,那一定是这样的。” “有道理。相信我,坚持自己的立场真荒谬可笑,这已经显而易见了。” 阿罗德瘫坐在椅子上,我们短暂地坐着,沉默不语。 “分享你脑海中闪过的东西吧。” “羞愧,主要是羞愧。我羞于向你承认,我可能不会与玛丽结婚,当你……我们……在玛丽的癌症诊断和乳房切除术上一起投入了所有的努力之后。” “继续说。” “我的意思是,什么样的无赖会离开一个患有癌症的女人?什么样的男人会因为一个女人失去了一个乳房而背叛和抛弃她?羞愧,很多的羞愧。更糟的是,我是一名医生。我应该关心别人。” 我开始为阿罗德感到一些真正的悲哀,并发现我心中有一种冲动,想保护他免受其本人的自责之怒。我想提醒他,在玛丽被诊断出癌症的很早之前,他与她的关系就已经出现了问题。但他现在正处于这样的决定性危机中,我害怕无论我说出什么,他都可能理解为建议。我知道有太多处于这种状态的病人,会激怒其他人,包括他们的治疗师,为他们做决定。事实上,在我看来,阿罗德很可能暗中刺激玛丽做出断绝他们关系的决定。毕竟,她是如何发现这些电子邮件信息的?他一定在潜意识中,怂恿她不自觉地与他共谋;否则,他为什么不把那些信件销毁和删除呢? “那艾丽西亚呢?”我问道,“你能向我介绍一下你和她的情况吗?” “我认识她有几个月了。我在健身房遇到她。” “然后呢?” “每周白天见她几次。” “哦,你能不能少给我一点儿信息?” 阿罗德疑惑不解地抬头看着我,注意到我的笑容,然后笑了。“我知道,我知道……” “你一定觉得很堵心。这是一个尴尬而痛苦的困境。你来向我寻求帮助,但你却不情愿坦诚直言。” “‘不情愿’说得很委婉,其实我非常讨厌谈论这个。” “因为怕影响到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是的,因为这个形象。” 我思考了一会儿阿罗德的话,然后决定采取一种非正统的策略——我在治疗过程中很少使用这种策略。 “阿罗德,我最近刚好在读马可·奥勒留的书,我想给你读一些他的段落,这些段落似乎与我们的讨论有关。你知道他的作品吗?” 阿罗德的眼睛立刻充满了兴趣。他喜欢这一个喘息之机。“以前知道。我在大学课程中读过他的《沉思录》。我曾经主修过一段时间的古典文学。但从那以后我就没再读过他的书了。” 我走到书桌前,拿起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开始翻阅。在过去的几天里,我一直在阅读它并在一些段落下划线,因为我与另一位病人安德鲁有过不同寻常的互动。在上个星期的治疗中,安德鲁像以前一样,表达了在毫无意义的职业中度过一生的痛苦。他是一名高薪的广告主管,痛恨那些毫无意义的目标,比如把劳斯莱斯轿车卖给穿着加利亚诺[迪奥设计师。——译者注]晚礼服的女性。 但他觉得自己别无选择:他的晚期肺气肿可能会缩短他的工作年限,他需要收入来支付他四个孩子的大学学费,以及照顾他生病的父母。当我请安德鲁阅读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时,我自己也感到惊讶。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读过马可·奥勒留了,但我确实记得他和安德鲁有一些共同点:马可·奥勒留也是被迫进入并非他自己所选的职业。他本想成为一名哲学家,但他是罗马皇帝的养子,被选定为他父亲的继承人。因此,他成年后的大部分时间,不是在思考和学习中度过,而是作为一个皇帝,为保护罗马帝国的边疆而征战。为保持自己的宁静,马可·奥勒留将他的哲学沉思,用希腊语口述给一个希腊奴隶,后者将其记录在每天的日记中,只呈给皇帝本人看。 那次咨询之后,一想到安德鲁非常勤奋,我就毫无疑问,他将仔细阅读马可·奥勒留。所以,我必须立即重新熟读《沉思录》。我在前一周的大部分空闲时间里,都在品味这位2世纪罗马皇帝铿锵有力、凄美沉重的话语,并为下一次与安德鲁的咨询做准备,我会在见过阿罗德之后不久,同他见面。 当我与阿罗德会面时,这一切都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当他谈到渴望他的形象在我的大脑中永远闪耀时,我逐渐相信,他也可能被马可·奥勒留的一些思想所改变。同时,我也怀疑自己的意图。我曾多次观察到,每当我阅读任何一位伟大的生命哲学家的著作时,我总是感觉著作内容与我目前正在看的许多病人有关,并忍不住引用一些自己灵光一现的思想或段落。有时这很有用,但往往没什么用。当阿罗德有些不耐烦地等待时,我扫了一眼我所强调的段落。 “这只需要几分钟的时间,阿罗德。我确信这里有一些段落对你来说是有价值的。啊,这里有一段:‘很快你就会忘记一切,很快一切都会忘记你。’” “而这里是我想到的那一段,”我大声地读着,而阿罗德闭上了眼睛,显然是在深思熟虑。 “你我世人,皆如寄人生,或铭记,或遗忘,大体如此。世间白驹过隙,记忆者和被纪念者,不过逝者如斯。全然忘记之日,近在咫尺;不再被纪念之时,迫在眼前。永远铭记,你行将寂寂无名,无处可去,无地可往。” “还有这一句:‘迅雷不及掩耳,所有记忆将葬身永恒的海底。’” 我放下了书。“其中有哪句话打动了你?” “以‘你我世人,皆如寄人生’开头的那段是什么?” 我重新打开书,再次读出来。 “你我世人,皆如寄人生,或铭记,或遗忘,大体如此。世间白驹过隙,记忆者和被纪念者,不过逝者如斯。全然忘记之日,近在咫尺;不再被纪念之时,迫在眼前。永远铭记,你行将寂寂无名,无处可去,无地可往。” “不知道为什么,这段让我有些战栗,”阿罗德说。 太棒了!我很高兴,正中下怀。也许这确实是一次有启发的干预。“阿罗德,把其他的想法放在一边,把注意力放在那个战栗上。让它发声。” 阿罗德闭上眼睛,似乎沉浸在一种遐想中。沉默了一会儿,我再次催促他。“聚焦于这个想法:‘你我世人,皆如寄人生,或铭记,或遗忘,大体如此。’” 慢慢地,阿罗德仍然闭着眼睛,回应道:“现在,我清楚地记得我与马可·奥勒留的第一次接触。我在达特茅斯学院读二年级时,在乔纳森·霍尔教授的课堂上,他问我对《沉思录》第一部分的思考。我提出了一个令他惊讶和感兴趣的问题。我问:‘马可·奥勒留的目标读者是谁?据说他从未打算让别人读他的文字,他文字表达的是他已知之事。因此,他到底是写给谁的?’我记得我的问题引发了一场漫长而有趣的课堂讨论。” 多么令人讨厌,多么令人讨厌。阿罗德是那样的典型,试图让我参与一个有趣但令人分心的话题,他仍然在试图美化我对他的印象。但是,在我和他一起工作的一年里,我了解到,在这种时候最好不要挑战他,而是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然后温和地引导他回到前面的议题。 “据我所知,学者们认为马可·奥勒留对自己重复这些短语,主要是作为一种日常练习,以强健他的心志,并警诫自己要过美好的人生。” 阿罗德点了点头。他的身体语言表示满意,我继续说:“但让我们回到我引用的特定段落。你说你被那段话感动了:‘你我世人,皆如寄人生,或铭记,或遗忘,大体如此。’” “我说我被感动了吗?也许我说过,但由于某些原因,它现在让我感到很冷。老实说,现在,我不知道它怎么才能适用于我。” “也许我可以通过为你回忆背景来帮助你。让我们看看,10到15分钟前,当你描述着,在我这里保持某种形象的重要性时,我想到马可·奥勒留的思想可能对你有启发。” “但怎么会呢?” 多么令人气恼啊!阿罗德今天看起来很奇怪,他的头脑很灵活。我考虑过对他的阻抗情绪进行评论,但又排除了这一点,因为我毫不怀疑他会想出一个聪明的反驳,这将使我们的速度更慢。我继续蹒跚前行。“你非常重视我对你的印象,所以让我再读一遍:‘你我世人,皆如寄人生,或记住,或被记住,大体如此。’” 阿罗德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是想帮忙,但这些庄严的宣告似乎离题万里,太不切合实际了。既暗淡又虚无。是的,当然我们只是一天的生物。当然,一切都在一瞬间过去。当然,我们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都显而易见啊。谁能否认它呢?但这有什么用呢?” “试试这个,阿罗德,记住这句话,‘不再被纪念之时,迫在眼前’,把这句话与你视为重中之重的、坚持维护的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并列摆放在一起,我只有凡人的、缥缈的、81岁的头脑。” “但是欧文,恕我直言,你没有提供一个前后连贯的逻辑论证。” 我可以看到阿罗德的眼睛里闪烁着智力辩论的期待。他继续说:“听着,我不是在和你争论。我接受,一切都是短暂的。我没有假装自己独一无二或永垂不朽。我知道,就像马可·奥勒留一样,在我存在之前,无尽的时间已经过去,在我不再存在之后,时间还会继续下去。但是,这怎么可能影响到我希望我尊敬的人,就是你,对我有好的看法——即便我在阳光下的日子屈指可数?” 唉!试着这样做真是个错误。我可以听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场讨论占用了整个咨询的时间,我觉得必须挽回我们这一小时的部分时间。我总是教导我的学生,当你在治疗中遇到困难时,你总是可以通过调用你永远可靠的工具——“过程检查”来拯救自己,你停止治疗,探索你和病人之间的关系。当时,我依照给自己的建议行事。 “阿罗德,我们能不能停一下,把注意力转移到你和我之间发生的事情上?你对过去的15分钟有什么感觉?” “我认为我们做得很好。这是我们这么多年来最有趣的一次谈话。” “你和我在智力辩论方面确实有共同的乐趣,但我非常怀疑我今天是否对你有帮助。我曾希望这些沉思中的一些内容,对你有所启迪——你希望在我这里保持积极形象的重要性。不过,我现在同意你的观点,这是个胡思乱想。我建议我们放弃它,利用今天剩下的一点儿时间,来解决你与玛丽和艾丽西亚所面临的危机。” “我不同意它是胡思乱想。我认为你是对的。我只是现在太紧张了,想不清楚。” “即便如此,让我们还是回到你和玛丽现在的情况吧。” “我不确定玛丽会做什么。所有这些都是今天早上发生的,而在会议结束后,她必须回到她的实验室参加一个研究会议。或者至少她是这么说的。有时我觉得她会编造借口,不想沟通。” “不过,请告诉我,你希望你们两个人之间发生什么呢?” “我不认为这是由我决定的。在刚刚发生的事情之后,现在是她说了算。” “也许你不想变成你说了算。这里有一个思想实验。告诉我,如果由你决定,你希望发生什么?” “是的。我不知道。” 阿罗德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们在这一小时的最后几分钟里沉默地坐着。 当我们准备结束时,我评论道:“我想强调一下这最后的几个片刻。牢牢记住它们。我的问题是:你不知道你自己想要什么,这意味着什么?让我们下次从这个问题开始。还有,阿罗德,我还有一个想法,你可以在这一周内思考。我有一种预感,这两者之间存在着一种联系,也许是一种强大的联系——一边是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另一边是你对在我心目中保持形象存在强烈的渴望。” 当阿罗德站起来准备离开时,我补充说:“现在,你经历了很多事情,阿罗德。我不确定,我是否能帮助你。如果你觉得有压力,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们这周再找时间见面。” 我对自己很不满意。从某种意义上说,阿罗德的困惑是可以理解的。他在极端的情况下来见我,而我却以教授的身份和华而不实的态度来回应,并给他读了一个2世纪哲学家的神秘段落。这是一个多么不专业的错误啊!我在期待什么呢?仅仅读读马可·奥勒留的作品,就神奇地启迪和改变他?他就能立即意识到,重要的是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他的自尊自爱,而不是我对他的形象的看法?我在干什么呢?我为自己感到难堪,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他离开我的办公室时,比他进来时更困惑了。 * * * 在与安德鲁会面之前,我有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为了在见安德鲁之前尽可能多地阅读马可·奥勒留,我把对阿罗德的想法放在一边。我读得越多,就越不舒服,因为我还没有看到哪怕只言片语,是马可·奥勒留对他工作的不满,或是他想过哲学家生活的渴望。然而,我之所以建议安德鲁阅读《沉思录》,正是因为他和马可·奥勒留有着共同的生活困境,即被锁在他们不想要的工作中。我开始害怕我们的会面:又一次,马可·奥勒留惨败的可能性近在眼前,迫在眉睫。我唯一的希望是安德鲁太忙了,没有认真考虑我的建议,把马可·奥勒留忘得一干二净。 但事实并非如此。安德鲁兴高采烈地走进我的办公室时,我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本标记完好的马可·奥勒留,我的心沉了下去。当安德鲁坐到他的座位上时,我撑住自己的身子。 他马上开始了。“欧文,这本书,”他边向我挥舞着《沉思录》边说,“这本书改变了我的生活。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我找不到词语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让我告诉你,自从我们上次谈话后发生了什么。离开你的办公室后,我在街上的‘城市之光书店’停了下来,买了一本《沉思录》,第二天早上我飞到纽约,向一家大型度假连锁店的客户推销我们的公司,并在晚上做了我认为非常好的演讲。第二天早上,就在我登上飞机准备回家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来自我们新上任的年轻CEO。我演讲时,他也在场。他提醒我,在我的演讲中可能遗漏了几个重要的点。好吧,我完全失去了理智,就在起飞前,我回了一封愤怒的邮件,告诉他他的邮件不知所云,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寻找更能胜任我工作的人。愤怒之余,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慢慢平静下来,然后在整个飞行过程中阅读马可·奥勒留。五个半小时后,我下了飞机,完全变样儿了。当我重读那封电子邮件时,我对它的看法完全不同:它基本上是一封积极的信,只是礼貌地对我的下一次演讲提出了几条深思熟虑的建议。我打电话给他,向他致歉,感谢他的建议。现在,我们已经开始了良好的关系。” “相当精彩的故事,安德鲁。带我回到马可·奥勒留。这本书是如何产生如此大的影响的?” 安德鲁翻阅了大量划线的书页,几分钟后说:“这整本书都是精华,但抓住我的特别段落是在第四部分。它是这样的:‘拿走你的意见,“我受到伤害了”的怨言就被拿掉了;拿走“我受到了伤害”的怨言,伤害也就被带走了。’” “嗯,我不记得这段话了。你能为我重复一遍,并告诉我它哪里有帮助吗?” “他写道:‘拿走你的意见,“我受到伤害了”的怨言就被拿掉了;拿走“我受到了伤害”的怨言,伤害也就被带走了。’这是斯多葛派的一个核心概念。我一直在仔细研究这个文本,他用不同的语言,多次提出这个确切的观点。例如,在第十二部分,他写道:‘抛弃判断,你就得救了。又有谁能阻止这种抛弃呢?’或者,在下面几行,这里有一段我喜欢的:‘一切均为思想使然——控制你的思想。’因此,只要你愿意,就可以消除你的判断,然后就会有平静,就像水手绕过海角,就迎来波澜不惊的海湾的敞胸欢迎。 “所以,”安德鲁继续说,“他教给我的是,只有你自己的观念才会伤害你。改变你的观念,你就能消除伤害。来自外部的任何东西都不能伤害你,你只能被你自己的恶习所伤害。应对敌人的唯一方法是,不要像他一样。 “也许这很简单,但对我来说是一个震撼人心的见解!让我给你举个例子。昨天我的妻子压力很大,无休止地骚扰我,说我把她需要的一本书放错了地方。当我感觉自己对她的怒气越来越大,快要爆炸时,我想起了马可·奥勒留的话:消除‘我受到了伤害’的判断,伤害就被消除了。我开始想到我妻子所承受的所有压力——她的职场危机,垂死的父亲,与孩子间的冲突——然后,一瞬间,伤害消失了,我对我的妻子充满了同情,在‘波澜不惊’的海湾中航行。” 哦,和安德鲁在一起是多么令人高兴啊!他在教育自己的同时,也教育了我。他在教导自己的同时,也在教导我。与阿罗德那令人烦恼的一小时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比。当安德鲁说话时,我后背靠在椅子上,沉浸在他和马可·奥勒留的话语中。 “让我告诉你我学到的其他东西,”安德鲁继续说,“我过去读过很多哲学,但我现在重新认识到,我总是出于错误的原因而读书。我读书是因为虚荣心,我读书是为了能够向别人展示我的知识。而这次,”安德鲁举起他的《沉思录》,“这是我第一次对哲学有真实的体验,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些聪明的老家伙对生活,对我此刻的生活,有真知灼见。” 我在结束咨询时内心充满了谦逊和惊奇。在与阿罗德相处的一小时内,我徒劳无功地追寻的那种“啊哈”体验,却奇迹般地在我与安德鲁的工作中,无心插柳般地实现了。 * * * 在这一周里,我没有听到阿罗德的消息,也不知道在我们的下一次治疗中能有什么期待。他准时到达,向我打招呼,并立即开始说话。“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我好几次差点儿给你打电话,但我自己设法撑了下来。一大堆东西都倒下了。玛丽已经走了。她留下一句话:‘我需要空间来想清楚我的路,我会在我姐姐家。’记得你上次问过我,如果她做出离开的决定,我会有什么感觉?嗯,这个实验现在已经进行了,我可以告诉你,我不觉得自己被释放或解放了。” “你的感觉是什么?” “我主要是感到悲伤,为我们两个人感到悲伤,还有不安和焦虑。在我读了她的纸条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只知道,我必须离开我们的公寓。那里有太多的玛丽。所以我问一个朋友,我是否可以住在他在缪尔海滩的小别墅里,我收拾了一个过夜的包,和你的马可在那里度过了三天的周末。” “和‘我的’马可?这可真是个惊喜!还有呢?你的周末过得怎么样?” “很好,或许甚至非常好。我对上周的事感到抱歉,对不起,我是如此轻浮和封闭。” “你上周处于震惊状态,而且,以温和的方式说,我本来可以找到更好的时机。所以你说这个周末‘或许甚至非常好’?” “现在更是如此。当时,它沉闷得令人痛苦。因为,像那样独自一人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我不认为我曾经花过那么多时间独处,除了不停地思考自己,什么都不做。” “给我讲讲吧。” “我想我是在寻找一个赤裸裸的隐居地,像梭罗在瓦尔登湖那样的体验——尽管我在某处读到,梭罗的母亲为他的隐居地准备了午餐,并为他洗了脏衣服。但为了寻找一个真正的静修所,我做出了最终的牺牲。我赤裸裸地去了,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我在出发前下载并打印了《沉思录》,同时确保我的同事会接听我所有病人的电话——尽管你可能知道,皮肤科医生很少有急诊,这是我选择这个领域的原因之一。没有互联网,我感到很奇怪。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想知道天气情况,我实际上不得不把头伸出窗外。因此,除了慢慢阅读《沉思录》之外,对这三天,我没有任何预设。哦,对了,我还有一个工作:思考你的任务,你的思想实验要求我考虑,不知自己何所求和渴望在你心目中保持形象,这两者之间的联系。我在这上面花了一大堆时间。” 啊,是的,那个思想实验。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一点,尽管我不想承认。“那么,你对那个实验的思考情况如何?”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案。我很确定,你是在暗示我缺乏‘自我’,我在你身上寻找‘我’,我的空虚使我无法确定我的需求和欲望,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或不能对玛丽做出决定,并强迫她做出决定——这就是为何我渴望在你脑中占据一席之地。” 我被惊到了。无言以对。有好一会儿,我只是抬头看着阿罗德的脸。我认识这个人吗?这还是那个和我见面一年的阿罗德吗?他关于思想实验的评论,是迄今为止我所听到的,关于他自己的最精准、诚实的说法。我要如何回应?像往常一样,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我坚持说实话。 “那个思想实验是一项正在进行的工作,阿罗德。我没有花很多时间来制订它,也没有明确的目标。它只是在我们的咨询结束时突然出现,而我冒着风险把它告诉了你。我的直觉告诉我,它可能会引导你进入正确的领域,我认为它成功了。但让我问一句:你说你认为这是我的意思、我的想法,这让我很吃惊。你自己能做主吗?你是怎么想的?” 阿罗德笑着说:“嗯,这是不可能有答案的,不是吗?因为,如果我缺乏一个自我,那么,‘谁’或者什么客体,在承载非存在呢?” 哎呀,他又来了,老阿罗德,充满了假动作和悖论。但我没有上钩,一秒钟都没有。“我不记得你以前曾说过这种空虚的感觉。这听起来很重要,我们应该花时间来探讨这个问题。这个周末似乎对你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让我很吃惊。你似乎更开放了,更愿意去审视你自己的思想。告诉我,在马可·奥勒留那里,有什么东西催化了这种变化?” “我就知道!我知道你会这么问。我也一直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阿罗德打开了他装着《沉思录》的文件夹,抽出了一张手写的纸。“就在我今天来之前,我记下了几段让我最战栗的段落。我读一下。它们没有特别的顺序。 “我常常想,为什么每个人对自己的爱都比对其他人的多,但对自己的观点却不如对别人的观点那么看重。 “如果有人轻视我,那是他的问题。我唯一关心的是,不要做任何被轻视的事,或者说任何会被蔑视的话。 “永远不要把任何事情视为利益,使你违背自己的诺言或失去自尊。” “我非常喜欢这些,阿罗德。而且,的确,它们确实直指我们一直在讨论的问题——一个人的自尊和自我判断的中心,应该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在别人的心目中,也就是我对你的印象。” “是的,我慢慢明白了这一点。这里有另一个类似的话语: “如果有人能证明我错了,让我看到我在任何思想或行动上的错误,我将欣然改变。我寻求真理,它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坚持自欺和无知才是伤害。” 阿罗德抬起头来。“听起来,这些东西正是为我写的。我还有最后一段。要我读一下吗?” 我点了点头。我喜欢别人给我读,特别是当这些话充满了智慧时。 “请记住,这高贵的美酒是葡萄汁,帝王的紫袍是用贝类血染成的绵羊毛……像这样的认识——抓住事物本质并穿透它们,使我们看到它们的真实面目——就是我们需要一直做的事。在我们的生活中,当我们相信什么的时候,我们需要将它们暴露无遗,看到它们是多么无意义,剥去它们本身被赋予的传奇。” 一段精彩的文字!它也让我战栗。当他朗读的时候,我想到,这次咨询是我们上次咨询的一个镜像:今天他是朗读者,我是听众。 “我想我知道你的下一个问题。”阿罗德说。 “是什么?” “具体地说,就是要告诉你,它们是如何产生变化的。” “你说得很对,今天给你打1000分。你能试着回答这个问题吗?” “这似乎是个很合乎逻辑的问题,但我真的不能给你答案。它只是没有那样发生——并不是说,我读了一个明哲之言,就突然改变了。” 呃,哦,我们又来了。像往常一样,和阿罗德在一起没有什么是容易的。我渴望看到安德鲁,他甚至在没有我的提示下,立即指出了那段话和改变他一切的想法。为什么阿罗德这么难?为什么阿罗德就不能像安德鲁一样,哪怕只有一次呢? “你的意思是,阿罗德,‘它没有像那样发生’?” “我写下了那些有战栗力量的段落,让我震撼的段落。但我根本无法跨过心里这道坎儿,说这些特定的词,这些非常的想法,改变了我。它不是这样的。没有单纯的顿悟。它是更全方位的。它是整体的过程。” “整体过程?” “怎么说呢?听着,我被这个人每天自我审视的做法所震撼。每天早上,他对自己的认真程度,比我一生中任何一个早上都要高。我已经把他作为我内心深处如何生活的典范。上周我提出了一个问题:‘他在给谁写信?’我现在明白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他的沉思是写给每日的自己,那个他内心深处的自我,致力于过美好人生的自我。我认为你暗示了这一点。那么,现在我希望能够做到这一点。我非常敬佩他。我还能说什么呢?好吧,首先,这本书,这些沉思,让我看到,真的看到,我是多么糟糕。他的沉思让我明白,我的整个生活都是错的。我决心要改变。这周我将与玛丽和艾丽西亚并肩共坐,告诉她们真相:我还没有做好准备,与任何人建立起有承诺的关系,我在自己身上有大量的工作要做。我甚至在重新考虑我的职业生涯。我不喜欢我正在做的事情,正如我曾经告诉你的那样,我认为我选择专攻皮肤病学,是因为它意味着一种更容易的生活。我并不是要贬低我的领域,我的意思是,我并不为我选择它的理由感到自豪。” 阿罗德停顿了一下,我们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儿。 但我想知道更多。虽然我已经治疗病人50余年,但我仍然渴望知道答案——什么是真正有帮助的? “阿罗德,我理解你是如何被整个过程所影响的,我将尽我所能在未来鼓励这个进程。然而,我仍然相信,思考哪些具体的话语对你有影响,可能会有一些价值。我可以看看你刚才给我读的那些吗?” 阿罗德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把清单递给我。我感觉到他的犹豫,但决定不发表意见。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与他格格不入。我的知情需求是一件好事,因为它激发了我对病人的兴趣,但有时,就像那一刻,它可能是一件坏事,因为我不能满足于仅仅在这一小时内全然同在。 扫过清单后,我评论说:“我很惊讶,你选择的几项沉思都指向美德和诚信问题。它们强调,唯有你自己的恶习,才能给你带来伤害。” “是的,在整个文本中,马可·奥勒留重复说,美德是唯一的善,恶习是唯一的恶。他一次又一次地指出,你,核心的你,如果你保持你的美德,就不会受到伤害。” “所以换句话说,他是在向你展示一个创造积极的自我形象之路。” “是的,没错。我听到了这个声音,很响亮:如果我有美德和真实,于人于己,我都会为自己感到骄傲。” “当你这样做的时候,在我脑海中你是什么形象,对你来说就不那么重要了。我最喜欢的一位精神病学家卡伦·霍尼(Karen Horney)写道:如果你想感觉到美德,你必须做美德的事情。这是一个简单而古老的概念,在马可·奥勒留,以及亚里士多德之前就有了。” “对。不要再自欺,在你这里或其他地方。” “我们现在就开始吧。我们今天还有几分钟的时间。让我们利用它们来检查一下你今天对我的感觉。” “几乎都是积极的。我知道你在与我共情,并为我尽了力。唯一让我感到略微恼火的时刻,是你追问马可·奥勒留的哪些话真正有帮助的时候。我觉得你在要求我歪曲我的经历,以满足你的好奇心或证实你的预感,或者也许是为了对我的治疗过程进行分类。” “说得好,阿罗德。非常好的观点。这是一个很好的观察,也是我必须要做的工作。” * * * 在我看下一个病人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思考阿罗德和安德鲁,以及我所目睹的非凡的戏剧。再一次,我对人类思想的无尽复杂性感到谦卑;在我的领域中,我试图简化、编纂和生成“如何以某种预先设计的方式来治疗病人”的手册,我对此感到绝望。这里有两个病人,他们潜入了一个伟大灵魂的智慧之海,而且每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找到了益处,这种方式,是我和任何其他人都不可能事先预料到的。 我想知道,当我临近82岁生日时,这片大海会给我带来什么。我充满了生命力、激情和好奇心,但又为失去这么多我认识和爱过的人而悲伤,有时也为我失去的青春而哀伤,并为我所厌恶的支撑架,顽固的、吱吱作响的关节,逐渐消失的听力和视力而分心,并不断意识到,黄昏已深,最终的黑暗在无情临近。我打开《沉思录》,浏览了几页,发现了为我准备的信息。 那么,通过这一小段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时间,在满足中结束你的旅程吧,就像橄榄成熟后脱落一样,祝福孕育它的自然,并感谢生养它的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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