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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德国幻想萤 作者:村上春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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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作为冬季的博物馆的色情画 性、性行为、性交、交合,以及其他任何说法——我从这类字眼、行为、现象中联想到的,总是冬季的博物馆。 ——冬季的·博物馆—— 当然,从性到冬季的博物馆之间有相当长一段距离。要换乘几次地铁、要穿过高楼大厦的地下室、要在哪里让过一个季节,颇费周折。不过,这些周折只是开头的不多几次,而一旦熟悉了这条意识线路,任何人都能转眼就来到博物馆。 不骗你,真是这样。 当性闹得满城风雨、交媾浪潮席卷黑夜的时候,我每每站在冬季的博物馆门口。我把帽子挂在帽挂上,风衣挂在衣挂上,手套叠放于桌角。又想起还缠着围巾,遂解下搭在风衣上。 冬季的博物馆绝非规模大的博物馆。藏品也好分类也好运营方针也好,大凡一切实在只是个人档次的。不说别的,这里甚至连贯性概念都没有。有埃及的神犬雕像,有拿破仑三世使用的量角器,有死海洞穴中发现的古代铃铛,但仅此而已。它们——无论哪一个——同任何地方都不发生关联,简直就像在饥寒交迫中紧紧缩起脖子的孤儿一般蜷缩在玻璃展柜里闭目不动。 博物馆内异常安静。到开馆时间还有一会儿。我把状似蝴蝶的钥匙从抽屉中拿出,用它来给门旁的挂钟上发条,将针拨到准确时分。我是在博物馆工作——我是说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 早晨静静的天光和无声无息的性行为预感像往常那样支配着博物馆的空气,一如融化了的杏仁巧克力。 我在馆内巡视一圈,拉开窗帘,最大限度地拧开暖气开关,然后把收费宣传册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门口桌子上。所需电灯一并插进插座。具体说来,就是用凡尔赛宫模型一按A·6电钮,国王居室的灯便亮了起来。饮用水冷却器的状态也得到了确认。欧洲狼标本要稍微往里捅捅,以免儿童小手够到。还要补充卫生间洗手液。这些作业即使不一一回想或考虑顺序,身体也会自行其是地处理妥当。不管怎么说——我表达不好——毕竟是我本身。 接下去,我走进小厨房刷牙,从电冰箱里取出牛奶,打开奶锅,用厨房原来配置的电炉加热。电炉也罢电冰箱也罢牙刷也罢当然都不考究,都是在附近家电小店和杂货铺里买来的,但放在博物馆里,甚至这类货色看上去都不期然地有了博物馆的派头,连牛奶都像是从古代牛身上挤出来的古代牛奶。我时常闹不明白:这应该说是博物馆侵蚀日常呢,还是应该说是日常侵蚀博物馆呢? 牛奶加热后,我坐在桌前一边喝着一边打开信箱里攒的信看。信分三个种类。一是事务性的,如水费单考古学研究会的会报希腊领事馆电话号码变更通知等等。二是来过博物馆的人写来的,信上有种种样样的感想、牢骚、鼓励和建议。我不由感慨,人们想到的东西真个五花八门。充其量不就是老皇历吗?就算美索不达米亚棺木旁边放有后汉时期的酒器,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不便呢!当博物馆不再困惑和混乱之时,人们又该去哪里寻找这样的搭配呢! 我把这两个种类的信不动声色地分别投进文件档,从桌子抽屉里拿出曲奇盒嚼了三块,把剩的牛奶喝了,然后打开最后一封信。最后这封信是博物馆老板来的,内容简洁至极。卵黄铜版纸上用黑墨水写着指示事项: ① 36号壶包好收进仓库。 ② A·52雕像座(无雕像)展示于Q·21展区。 ③ 76展区电灯泡更新。 ④ 下月闭馆日期明示于门口。 我当然按指示行事。36号壶用亚麻布包起收进里面,而将A·52雕像座拼死拼活拖将出来,登上椅子把76展区的电灯泡换成新的。雕像座不但沉重,样式也不可取;36号壶则受好评;电灯泡仍同新的无异。然而这上面没有我置喙的余地。我遵命处理完毕,又把牛奶杯和饼干盒收拾妥当。开馆时间眼看就到。 我在卫生间镜前梳理头发,矫正领带结,确认阴茎好端端地勃起。无任何问题。 ☆ 36号壶 ☆ A·52雕像座 ☆ 电灯泡 ☆ 勃起 性如潮水一般拍打博物馆的门。挂钟的时针刻画出上午十一时的锐角。冬日的阳光低头舔着地板,一直舔到房间正中。我缓步穿过大厅,摘开门钩,开门。开门那一瞬间,一切为之一变:路易十四居室的灯盏闪亮,奶锅不再失去温度,36号壶沉入果冻状无声无息的睡眠中。我头顶上有好几个心烦意乱的男人发出皮鞋声,声呈圆形。 我放弃理解别人的努力。 有人站在门口。但那怎么都无谓了,门口的情况也好什么也好我根本不予理会。因为,一旦我开始考虑性的事,我们便总是在冬季的博物馆里如孤儿蜷作一团一般寻求温暖。奶锅在厨房里,曲奇盒在抽屉里,我在冬季的博物馆里。 2 赫尔曼·戈林要塞1983 赫尔曼·戈林在掏空柏林的山体构筑巨大要塞时到底想的是什么呢?他整整掏空了一座山,用钢筋混凝土将里面浇注得结结实实。那座山俨然不吉利的白蚁塔,轮廓清晰地矗立在淡淡的暮色中。沿着陡峭的山坡爬上要塞顶端,我们可以站在那里将东柏林市区尽收眼底。盘踞四方的炮台理应捕捉到逼近首都的敌军动向,并给予迎头痛击。任何轰炸机都无法毁坏要塞厚厚的铠甲,任何坦克都休想爬上顶端。 要塞中备有足够两千名SS[德语Schutzstaffel之略,纳粹党卫军。]作战部队坚守数月的食品、饮用水和弹药。秘密地下通道如迷宫一般纵横交错,巨型空调机往要塞里输送着新鲜空气。即使俄军英美军包围首都,我们也不会败北,戈林夸下海口,我们活在永不陷落的要塞中。 然而,一九四五年春俄军以季节最后的暴风雪之势闯入柏林市区时,赫尔曼·戈林要塞始终缄默不语。俄军尝试用火焰发射器焚烧地下通道,企图用高性能炸药将要塞一举报销,可是要塞没有报销,只不过水泥壁出现裂纹而已。 “俄国人不可能用炸药摧毁赫尔曼·戈林要塞。”一个东德青年笑道,“俄国人能摧毁的无非是斯大林铜像罢了。” 他在柏林街头来回转了好几个小时,把一九四五年柏林战役的痕迹一一指给我看。我全然不晓得他是据何理由认为我对柏林战痕感兴趣的,他热心得简直令人吃惊。而这时再说明我的本意又未免欠妥,于是整个下午都跟在他身后在街上转来转去。我和他是那天午餐时间在电视塔附近的自助餐馆里偶然相识的。 但不管怎样,他的导游做得实在老到,深得要领。跟在他后面四处参观柏林战痕的时间里,渐渐觉得即使别人说战争在几个月前刚刚结束也未尝不可相信。满街弹痕累累,历历在目。 “喏,你瞧,”他指着一个弹痕说,“俄军与德军的子弹一目了然:像削凿墙壁一样钻下去的是德军子弹,‘扑哧’一声栽进去的是俄军的。造法不同,截然不同。” 在我这几天遇见的东柏林市民当中,他讲的英语最容易懂。 “英语讲得好漂亮啊。”我夸奖道。 “当过一阵子船员。”他说,“古巴去了,非洲去了,黑海也住了很久,所以学会了英语。现在倒是当建筑工程师。” 走下赫尔曼·戈林要塞的山坡,又在街上逛了一会儿,之后我们走进菩提树大街(Unter Den Linden)的一家老啤酒馆。也许是星期五晚上的关系,啤酒馆里挤得一塌糊涂。 “这里的炸鸡块很有名。”他说。 于是我要了带米饭的炸鸡块和啤酒。炸鸡果然好吃,啤酒也够味道。房间里很暖和,嘈杂声也令人舒坦。 我们桌的女侍应生漂亮得百里挑一,泛白的金发,蓝色的眼睛,腰肢紧紧收起,笑脸妩媚动人。她以俨然在赞美巨大阳物的姿势抱着带把的扎啤酒杯朝我们桌走来。她使我想起我在东京认识的一个女子。脸并不相像,别的也没什么相像的,然而两人偏偏有个地方息息相通。大概赫尔曼·戈林要塞的余影让她们在黑暗的迷宫中擦肩而过。 我们喝了相当够量的啤酒。时针即将指向十点。必须在半夜十二点前返回弗里德里希大街的S-Bahn车站。我的东德旅行签证期限到十二点截止,哪怕过期一分钟都将遭遇极大的麻烦。 “郊外有一处激战遗址……”他说。 我正出神地看着女侍应生,小伙子的话没能入耳。 “对不起。” 他重复一遍:“SS同俄军坦克正面碰撞是柏林战役的真正鏖战。地点是铁路调车场旧址,遗迹如今仍清晰可见。还有损坏的坦克零部件。我跟朋友借辆车,转眼就能到。” 我看着小伙子。他脸形偏长,身穿灰色灯芯绒上衣,双手平放在桌上,手指修长,光溜溜的,看不出是船员的指头。我摇头道:“十二点之前必须返回弗里德里希大街的车站,签证到期了。” “明天如何?” “明天上午要去纽伦堡。”我说了个谎。 青年显得有点失望。极其疲惫的神色掠过他的脸。 “若明天方便,我的女友和她的女伴们我想是可以一起去的。”他自我辩解似的说。 “遗憾啊。”我说。我觉得像有一只半热不凉的手在攥紧自己体内的神经束。我不晓得如何是好。在这触目皆是弹痕的奇妙城市正中,我全然一筹莫展。过了一会儿,那只半热不凉的手终于如退潮一般撤出了我的体内。 “赫尔曼·戈林要塞厉害吧?”说着,青年静静地漾出了笑意。“四十年了,谁都奈何它不得。” 站在菩提树大街和弗里德里希大街的十字路口,可以清楚地望见好些景物:北面有S-Bahn车站,南面有查理检查站(Checkpoint Charlie),西面有勃兰登堡门,东面有电视塔。 “不要紧,”小伙子对我说,“从这里慢慢走,十五分钟也走到S-Bahn站了。不要紧吧?” 我的手表指在十一点十分。“不要紧。”我像说给自己听似的说道。旋即我们握手告别。 “没能领你去调车场,遗憾呐,还有女孩子。” “是啊。”我附和道。不过对他来说,到底遗憾什么呢? 我一个人沿着弗里德里希大街往北走去,边走边想象一九四五年春天赫尔曼·戈林想的是什么。不过,一九四五年春天所谓千年帝国的帝国元帅想什么也罢不想什么也罢,说到底任何人都无从知晓了。他所钟爱的漂亮的海因克尔117轰炸机编队在乌克兰荒野留下数百具白骨,恰如战争本身的尸骸。 3 赫尔W的空中花园 我第一次被领来赫尔W的空中花园是十一月间一个大雾笼罩的清晨。 “什么也没有。”赫尔W说。 果真什么也没有,仅一座空中花园孤零零地浮在雾海之上。空中花园长约八米宽约五米,除去其为空中花园这一点,同普通庭园毫无区别,或者不如说以地面标准来看,显然是个三等品。草坪不三不四,花木品种不伦不类,番茄蔓干干巴巴,四周连个篱笆也没有。白色园椅白给都没人要。 “所以我不是说什么都没有么!”赫尔W辩解似的说。 赫尔W一直在跟踪我的视线。但我并没有特别失望,毕竟我一开始就没指望来这里看堂而皇之的凉亭、喷水池、剪成动物形状的树丛以及丘比特雕像之类,我只想看赫尔W的空中花园。 “比任何豪华庭园都漂亮。”我这么一说,赫尔W看样子多少舒了口气。 “若再稍微上浮一点儿,就蛮像空中花园了。但这个那个情况很复杂,怎么也没能如愿。”赫尔W说,“喝点茶什么的吧?” “好啊。”我应道。 赫尔W从既像小背囊又像提篮的形状莫名其妙的帆布袋里掏出一个科尔曼(Coleman)燃烧炉、一个黄色搪瓷茶壶、一个装有水的塑料罐,开始烧水。 四周空气冷得要命。我身穿厚厚的羽绒夹克,脖子上一道道地缠着围巾,但几乎无济于事。我浑身瑟瑟发抖,看着白雾在脚下慢慢扭着身子向南漂移。飘飘然地浮在雾上,觉得好像会连同地面被冲往远处陌生的地方。 我啜着热茉莉花茶如此说罢,赫尔W“嗤嗤”笑道:“大凡来这里的人都这么说,尤其雾大的日子,尤其。说好像要被冲到北海上空去。” 我清清嗓子,指出刚才就想到的另一种可能性:“或者冲到东柏林。” “对对,说得对。”赫尔W用手指捋着干干巴巴的番茄蔓说,“我始终未能将空中花园建得更像空中花园的原因也就在这里。弄得太高了,东面的哨兵就变得神经兮兮,整夜打着探照灯,机关枪口一个劲儿瞄准这边。当然开火是不开火的,可终究不是叫人愉快的勾当。” “是啊。”我附和道。 “另外如你所说,如果弄得过高,风压也高,果真连同空中花园被吹去东柏林那样的事态难保不会发生。而那样一来就糟糕透了,有可能被以间谍罪论处,基本没希望活着回西柏林。” “唔。” 赫尔W的空中花园与一座位于隔墙——将东西柏林分开的隔墙——紧旁边的破旧四层楼的天台相连。赫尔W的花园比天台仅仅高出十五厘米,若不注意看,只能看成普普通通的天台花园。拥有壮观的空中花园却仅仅浮起十五厘米,一般人很难如法炮制。人们说“因为赫尔W是个文静的不出风头的人”。我也那样认为。 “为什么不连同花园整个迁到更安全的地方去呢?”我问,“例如科隆啦法兰克福啦或西柏林等更往里些……那样岂不就用不着顾虑谁而把空中花园弄得更高些了?” “哪儿的话!”赫尔W摇头道,“科隆、法兰克福……”赫尔W再次摇头。“我喜欢这里。朋友们都住在克罗伊茨贝格(Kreuzberg),这里再好不过。” 喝完茶,他从帆布袋里掏出一个菲利浦便携式唱机,把唱片放在转盘上,按下开关。稍顷,亨德尔(Handel)《水上音乐》(Water Music)的第二组曲流淌出来。嘹亮的小号声在克罗伊茨贝格阴云迷濛的天空下光闪闪地回荡开来。对于赫尔W的空中花园,此外还能有比这更合适的音乐么? “下次夏天来好了,”赫尔W说,“夏天的空中花园才真叫有趣。今年夏天每天都在这里开晚会,最多时候有二十五人和三条狗上来。” “居然谁也没掉下去!”我愕然说道。 “实不相瞒,两三个人醉得掉了下去。”说着,赫尔W“咯咯”笑出声来,“但没有死,因为三楼飞檐坚固得很。” 我也笑了。 “一次把竖式钢琴都拖了上来!那时波里尼弹了舒曼。你知道,波里尼是个空中花园迷。另外洛林·马泽尔也想来,但毕竟不能把维也纳的气氛整个搬来。” “那是的。”我表示赞同。 “夏天再来!”赫尔W握住我的手,“夏天的柏林妙极了。一到夏天,这一带到处是土耳其美食味儿、小孩子的嬉闹声、音乐声和啤酒——柏林!” “真想来啊!”我说。 “科隆!法兰克福!!”赫尔W又摇了几次头。 这么着,赫尔W的空中花园现在仍浮在——仅上浮十五厘米——克罗伊茨贝格的空中,等待着柏林六月的到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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