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桔梗花  作者:连城三纪彦

雷鸟的脚步静悄悄

六助又看了一眼手表,走进了街边的电话亭,不多不少,现在正好晚上十点整。今天上午调到文艺部去的小川给向阳科打来电话:“喂!六助,今天晚上十点你一定得给我家打个电话——什么?理由?到时候再告诉你。”最后还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声。因为正下着雨,天色比平时显得更暗些。从昨天开始,东京已经进入了梅雨季。在街灯昏暗的亮光中敲打在玻璃上的雨点反弹出一层水雾,散发着浓重的夏天气息。——与其叫做雨水,倒不如说是沉闷的夜空承受不了夏天的酷热而流的汗更为贴切。

电话铃刚响过一声,对方就接了电话,看来小川早就在旁边等着。

“怎么这么晚?不是跟你说好十点吗?”

“我的表正好十点整。”

“你那是什么表!不但脑子慢,连戴的表都慢!”

“到底什么事这么急?”

小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可以想象得出,二十七岁的小川的嘴皮这会儿肯定撅着,和小老鼠再像不过了。“六助,你今天没碰见什么女人吧?”小老鼠边说边嘿嘿笑着,“我猜今天你必有一难,是女难!”

“开什么玩笑!就为了听你这些废话还得花我一个十元硬币?”

最近小川热衷于钻研易经。起因是有一回派他去采访一位易学大师,这位大师顺便给他算了一卦,说是当天走财运,果然小川回来的路上捡到了三十日元,这让小川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以后他就买了许多易经的书读,每天都要算上几卦。还经常给老巢向阳科打来电话通报一下算卦的结果。不是说缟田科长今天半夜肯定犯胃痉挛,就是说爱子这礼拜要不去拜稻荷神社就更嫁不出去,实在比没调走以前还让人讨厌。而且他占卜出的结果几乎都是坏签,说是在学易经,不如说是在练妖术,弄得大家全都暗暗祈祷,千万不要被小川那些预言不幸给猜中了。

“我说得准吧,今天你一定跟哪个女人有什么过节儿!是不是跑掉的太太又回来了?”

“那婆娘现在还跟空气一样,根本没什么消息。”

“要不就是今天晚上到哪儿喝过酒吧?酒馆里你就没跟哪个女人有过那么一点花絮?”

“没发生什么事啊。只不过坐在我旁边的家伙不小心吃错了我一条炸柳叶鱼,但是那肯定是个正宗的男人。要说今天跟我搭过话的女人,那除了爱子没有别人。她跟我说的话也就那么两句。最近她可有点不爱理人。”

“那就怪了。本大师算的卦不可能不准啊!”

“行了,行了。下次等哪天算出有一大笔遗产等我继承,你再给我打电话吧。”

“十分遗憾。告诉你,本大师算出你离财运越来越远。先跟你打个招呼,到了乙亥年夏天,要提防未羊时刻从丑牛方向过来的人。此人会抢走你那点财产。”

“什么乱七八糟牛啊羊啊,最得提防的就是小老鼠精。呸!”

六助愤愤地啐了一口,挂上了电话。他慢悠悠地点上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转身吐出一口气,走出电话亭。正在这时——六助在推门的一瞬间像是被什么给顶了回来,只见闯进来一个黑糊糊的人影。从一身镶着紫色花边的衣服和浓浓的香水味判断,六助马上反应过来了,进来的是个女人。六助那比常人大一倍的肺里喷出来的烟气吐在女人的脸上,像是给她罩上了一层雾。女人不由得甩了甩头,烟气随着甩出的带着雨滴的头发散开来,就像揭开了蒙在女人脸上的薄薄面纱。女人露出的长睫毛上沾满了雨水,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珠。抹得血红的嘴唇边带着令人难以琢磨的微笑。女人也把自己手上的烟放进嘴里,狠狠吸了一口,重重地把烟吐在六助的脸上。带着口红颜色的烟雾像火一样灼烧着六助的眼睛。散开的烟气又像一张面纱重新罩住了女人的脸。

“帮我打个电话。”看不见的烟幕那头,传来女人神秘的声音。烟气散开了,出现在六助眼前的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而且是和六助一起待在电话亭里——还没等六助反应过来眼前的一切,女人已经摘下话筒塞在六助手里。她投进一个十元硬币,开始拨起号来。“接电话的可能是个男的,你就按我教你的说。记住了,就说‘青兰女子大学的弓月纯子知道柳泽勉住在哪儿’。这么说就行。”女人又从六助手里拿过话筒贴在耳边听了听。“通了。”女人压低嗓子说,又把话筒塞回到了六助手上。

六助的耳边响起了一个男人凶恶的声音:“喂,喂——哪一位?……你找谁?”女人在一旁再次小声提醒六助:“快说!青兰女子大学的弓月纯子知道柳泽勉住在哪儿。……就一句。”在话筒对方的男子和这个半个身子贴到胸前的女子双重催促下,六助只好按照吩咐,把教给他的话说了一遍。

话刚说完,女子伸出染成红指甲的手把话筒抓走,挂断了电话。接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塞进六助老是半咧的大嘴里,取出火机点上。“这根烟抽完为止,我可以陪陪你,咱们到外面走走。”还没等到六助答应,女人揪住足足是自己三倍的六助,把他拉出了电话亭。

“上哪去啊?这是。”

“反正散步嘛,去哪儿都行。”

女人说着,挨近了六助的身体,挽着六助的手臂迈开了步子。潮湿的天气里,六助那每年只洗一次澡的身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气。但是女子不但不嫌弃,反而把身子更紧地靠在六助怀里。一种久违了的温馨感通过手臂迅速传遍了六助全身,浓烈的香水味一阵阵刺激着六助的鼻子。跑掉的妻子以前完全不会打扮,向阳科里的爱子平常也只化化淡妆,能闻到这么漂亮女人身上的香味已经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六助猛然想到,那只小老鼠今天占的那卜卦,说是女难,只说中了一半吧?

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映照出两个紧贴着的身影,经过每一座街灯下,两个落在地上的影子都像走马灯似的变换着梦幻般的形状。也许是头一回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走在一起,连平时非常熟悉的这条街,都感觉那样的陌生,就像走在一个从没到过的雾腾腾的迷幻世界里。

“后面是不是有人跟着?”女人小声说。由于刚才总能听见一些轻微的脚步声,六助有点紧张,不由得回头想看一眼。“千万别回头!”女人往六助身边贴得更紧,小声警告着。边说边拉着六助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路。这一带虽比不上市中心那么热闹,也一幢连一幢地盖着许多大楼。在这些钢筋混凝土堆成的大山之间,一条条纵横排开的小路仿佛只是一道道排水沟。神秘女子拉着六助不知拐过多少弯,脚步也越来越快。后面似乎隐约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听不准是真的还是回声在作怪。女人的头发随着身体的跑动波浪似的甩开,轻轻拍打着六助的肩膀。六助觉得自己像是跟女人深夜练着跑步。

拐过一个弯后,前面的路突然开阔了,闪烁着的霓虹灯让六助猛然记起,已经到了车站附近的大街上。女人从衣兜里摸出一张一万日元的纸币,塞到六助手里:“这是给你的酬金。刚才打电话的事跟谁都不许说。”随即拦下一辆出租车跳了进去。还没等六助反应过来,只见车子的尾灯已经越来越远,只把那点浓浓的香水味和一份美好的回忆,夹在汗水和雨水中,通通留给了呆立路旁的六助。回过神来,六助又偷偷回头瞧了一眼,没有发现什么可疑情况,这才完全放下心来。可是仔细一想,六助又仿佛觉得,刚才急急忙忙练马拉松的时候,的确像是有谁紧跟在后面,多亏女人带着他在小路上左拐右转,这才把他们甩在后面。嘴里叼着的香烟也在刚才的跑步中让雨水冲走了一半。六助不由得暗自猜想,今晚这一趟活干得实在莫名其妙,别是忙乎半天只赚到一张假票?连忙从口袋里掏出刚收的票子,对着灯光仔细检查了以后,这才慢悠悠地向家走去。二十分钟后,六助回到了自己的楼下。一看,门口还有一个女人在等着他。

灯光映照下,撑着一把圆圈图案的花伞站在楼下等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下班时最后一个道别的爱子。爱子那瘦瘦的身材举着把伞站着,不认识的准以为伞柄怎么那么长。只见爱子笑着说道:“都等了你三十分钟了,再不回来我正想回去啦。”说罢她放低了雨伞,不好意思地用伞身挡住了投向六助的视线。“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么晚了。”“今天晚上我一个人出来看电影,电影的结尾是一对恋人最后分手了。看完电影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找你来聊聊。”“那太感谢了,总算你拿我当个人。到我家里坐坐?”“不想去。”“我不会怎么样的。”“你那屋子还想干什么?上次我和小川一起来过一趟,看见你那屋子,谁都以为东京刚发生过大地震。”六助的房中间摆着一张脏极了的床,也就床上还剩点空间,床后面就是堆到屋顶的一堆破烂。“你快湿透了吧。”爱子想把伞递到六助手里。“不用啦,我这是特地想淋点雨,让它自动洗洗头。”“看来还不能把你当个人看。”“是不是又和鹫津君吵架啦?”“哪有机会和他吵架?春天以后一直就没见过他。”“我可是一个星期得上他那儿吃一回拉面。”“嗬——”“他最近的情况你肯定想知道吧。”“和他的事已经结束了。而且听科长说,他今年秋天就要结婚。”“咦,进展这么快?”“没错,那女人长得还挺漂亮的,我还见过她一面。”“我都见过两三次了,但是我觉得鹫津肯定不喜欢这种花枝招展的女人。他真的秋天会跟她结婚?”“嗯,听说都订过婚了。”“订过婚也能取消。你自己不也有过?到秋天为止还有机会。”“你说的跟科长一样。科长说结婚半年就离婚的有的是。”“有,有。”“你的情况不算,你还没离婚。”“离不离还不都一样?”“可是我觉得你太太还在哪儿等着你给她打电话呢。”“我连她人在哪儿都不知道,电话怎么打?”“我想她一定在一个你找得到的地方。你自己一次也没主动找过她。”“爱子你也在等着鹫津君找你吧。”“怎么会呢?”“我听你的口气像是那样。嘴上不承认罢了。”“可是太郎不用找啊,他知道我的住址。”“你的地址好找,可是你的心思难找。爱子,你把自己真正的心思藏得太深了。你盼着他主动来找你的心思。”“我是想寻找他的真实想法。不,更正一下,是我想过寻找他的真实想法。我们俩的事都得用过去时了。”“可是我感觉你们俩像是迷了路的两个人在互相找着呢。要是有谁先喊出声来,那边的回应应该更大。美国有部大片里不是有过嘛,男的冲进教堂,冲着正在跟别人结婚的女子大喊了一声,马上那电影就有了一个好结局。男人和女人不就是那样简单?”“那是电影里的故事。”“和电影里的故事一样有什么不好?”“那你做给我看看。我看你怎么大喊太太的名字吧。”“我要是喊了,她还不跑得更远?”终于,雨伞下爱子露出了平常看惯了的笑脸,说道:“我该回去了,再聊下去,明天见到六助该听不到什么笑话了。头洗得差不多了吧?”看着六助湿漉漉的头,爱子的笑脸上又爬上了一丝微笑。“送你到车站去?”“不用了,要碰上坏人正好练习一下怎样喊呢。”爱子走了,中间还两次转过身来,甩动着伞上的雨滴向六助告别。

甩下的水珠和刚才遇见的女人身上谜一样的香味在六助心里缠绕在一起,他不由得暗自苦笑着想: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真让小川这小子的卦算准了?多年没有过的女人缘难道又回来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首先要做的当然先把脏兮兮的床上堆放的脏衣服挪开,这不是为了想洗它,而是得腾出一块地方抖抖身上的水。接着要做的,是把那张淋湿的一万日元纸钞贴在脏得看不见的玻璃窗上。然后再从床边的破烂中随手抽出几张破报纸铺在床上。六助伸出的手突然停住了。

柳泽勉据悉已经潜入本市——

报纸上大大的标题进入了六助的视线,今天晚上遇见女难第一号人物时,她让打的电话里不是提到过这个名字吗?对,一定是他。不用再读,报纸上的内容六助早就有印象。

上个月底,大阪连续发生了几起黑色革命军,俗称“黑军”发动的袭击警察派出所事件。黑军实际上是一个过激团体的军事组织。这几次袭击中虽然没有死人,但造成了二十余名伤者。事件发生后,包括袭击行动的指挥者在内,一共有八名凶犯被逮捕归案,事件总算得到了解决。不过逮捕过程中,一名负责制造炸弹的黑军骨干居然闻风逃脱。此人因为擅长制造精密炸弹而拥有“恶魔之指”的绰号,这个人正是柳泽勉。

不知是因为印刷不好还是别的,报纸上刊登的犯人,脸上的皮肤像经过砂纸打磨似的粗糙,据说柳泽勉此人还有一个绰号叫“铁雷鸟”。铁雷鸟是一种善于伪装的鸟类,可以随着周围环境的变化改变自己的体色。柳泽勉正是凭借这个本事,几次在警方的围捕中巧妙逃脱,至今依然逍遥法外。这只铁雷鸟的高明之处不仅在于改变他的体色和服装,也擅长随机应变改变他的内色和信仰。几年前柳泽勉还是一名与黑军为敌的准军事组织——赤军的成员,后来在赤军内部发生的一系列内讧中投奔到黑军来。

这次叛变对于他以前赤军的同志来说,绝对属于罪大恶极,人皆可杀。而黑军自从吸纳了柳泽勉这个恶魔之指后,势力得到迅速的壮大。不但在几个大城市成功地实施了多次爆炸,也把赤军逼上了死角。因此他们与赤军的矛盾更加激化。据说上个月底大阪的袭警事件发生后,当局之所以能够迅速成功抓捕黑军的几名主要首领,就是由于赤军向警察秘密通报了黑军在大阪的几个据点而造成的。

然而独自一人逃脱并潜入东京的铁雷鸟面临的处境的确不妙。柳泽勉不但要处心积虑地想方设法逃避警方的追捕,还要防备赤军成员发现他。同时,他还肩负着对告发黑军据点而导致多名兄弟被捕的赤军首领复仇的使命,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着赤军的动向。对于东京来说,目前警方和赤军都在大力寻找柳泽勉的下落,以尽早除去铁雷鸟这颗不知何时爆炸的炸弹。

今天晚上那个女人让六助打的电话,无疑是向谁告发柳泽勉的潜伏地点,看起来不像是谁没事找事逗着玩。而且,六助还清楚地感觉到,的确背后有人在跟踪着她。

到底那名神秘的女子是谁?——烟气中慢慢显露出的女子谜一样的面孔,拉着六助没命地拐进小路,狂奔了许久才好不容易脱身的这名女子和铁雷鸟又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还要拉住六助一块跑?那个告密电话又是打给谁的?

六助的思绪陷入了混乱,就像不停地在黑暗里漫无目的地到处乱撞。不知不觉六助渐渐沉入了梦乡。平日里六助一旦睡着了,除非发生重大的灾难,一般很难能让他睁开眼,可是今天晚上完全不一样。不知为什么今晚不但睡眠很浅,还始终有一种若即若离的轻微脚步声在他耳边伴奏似的回响。六助不由得心里一阵阵地感到恐惧,随着脚步声渐渐逼近,一只巨大的黑手从背后猛地捂住了他的嘴……六助大叫一声睁开了眼睛。

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张贴在窗户上的湿漉漉的纸币不知何时飘落下来,正好像口罩似的粘住了六助的鼻孔和嘴巴。他一手抓开了纸币,擦了擦满头的汗。做这种噩梦可不是自己的特长,已经多少年没有在梦里体会过这种令人害怕的景象。看来还是心里那个女人神秘的影子挥之不去才引起的吧。六助迷茫地坐起来打了个哈欠,恰巧这时床头的电话响了。六助赶紧伸手在废纸堆中摸到听筒,贴在自己的耳上,可是那个大大的哈欠此时还没打完。

“睡着哪!是我!……”

好像从遥远的黑暗里传来了女人尖厉的嗓音。

“我?我是谁?”

六助突然记起,拿起电话习惯性地先说“是我”的只能有一个。他不禁偷偷瞄了一眼手表。现在正好是十一点过几分,今日还剩近一小时没过完。这小老鼠最近练就的功夫果然不差,他占卜得出的结果提到的女难看来还没过完。爱子走了以后,以为今天已经万事大吉,这电话带来的难关要比前头的更难。

“你现在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一个小镇上。……正坐着火车突然想听听你的声音,随便就在这里下了车。反正是在山阴方向……喂,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不会是谁的忌日吧?”

“反正差不多吧,去年的今天我离家出走,你还记得不?你反正也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连自己的生日和结婚纪念日都不记得的除了你还有谁?”

这通电话居然是从山阴地方打来的。怪不得她声音后面总能听到往里投铜币的咔咔响。六助脑子里马上浮现出在那个遥远的偏僻小站上,伴随着野猫的叫声在雨夜的雾气里给自己打电话的妻子的形象。

“喂喂,这动作可不卫生!别拿指头往耳朵眼里抠,想抠的话拿耳勺,听见没有?”真被她说着了。六助急忙把指头从耳朵眼收回来。咦,她是不是就躲在屋里什么地方?不然怎么知道的?六助的眼迅速在屋里的每个角落扫视了一遍,还把厨房洗碗台上的窗又打开看了看。自然没有发现妻子的踪迹,看见的只有到处乱爬的蟑螂。

“你别到处找了。我还不知道你打电话的时候手往哪儿搁?……还不快对我说点什么?”

“有一句话我想问你好久了。为什么你……”

“你想问我离家的理由?”

“不,不,这我知道。想问的是,当时你为什么要跟我结婚?这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我是不是还有点儿魅力?”

“还不是那会儿一时冲动?你看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妻子的声音显然很气愤。很快她的声音又软了下来,“我离家出走也是一时冲动,去年的今天,我一看你旁边的垃圾堆,心想这么跟你过,还不比普通人早老三倍?所以感到害怕就……”

“这一年你在哪儿待着?”

“在朋友这儿,换了好几个地方。都是你认识的朋友。”

“你说现在在山阴,打算还去哪里?”六助正要接着问,只听见电话那头妻子大叫一声:“啊,背上的孩子要掉下来了!”接着电话没打完就被挂断了。

原来电话里她身后的不是猫叫,而是婴儿的哭声。今天晚上到底是怎么了?难道现在东京还有狐狸精,正在小川的妖术指挥下变着各种把戏耍弄人?肯定是这样。六助边想边躺在旧报纸上。可是不到十秒钟,六助又像童话里午睡的巨人那样一下子跳起身来。婴儿?她哪来的?——

按惯例,每天早晨小川总先打电话来报告他的最新预测,爱子接完小川的电话,带着讥讽说了句:“多谢指教,辛苦了。”缟田科长在一旁学着六助的样子打了个哈欠问道:“今天小老鼠又有什么新花样?”

“他说科长今天绝对不能碰水,哪怕就喝一口,最近都会遭遇水难。”爱子瞧了瞧缟田面前的杯子,“多亏您还一口没喝。”

“这小老鼠真胡扯。我又不会游泳,也不到海边、游泳池边去,怎么可能遭什么水难!”说着把手伸向了茶杯。

“科长你先别动!那家伙最近的预言都还挺准,你别不信。不是说有的老人洗澡都能淹死吗?”六助还是那样边打哈欠边劝阻。

“你这家伙今天早晨已经打了二十四回哈欠了,真羡慕你啊,都说有时间打哈欠的人不容易老。”

“你数人家打哈欠的次数不是更有时间?”

“准确掌握下级的行动是上司的职责。”

爱子一看,每天在两位男人中上演的斗嘴又要开始了,急忙拦住了双方说:“争这些没用的事,不如商量一下昨晚六助遇见的那神秘女子让他打的神秘电话。我看这件事还是报警为好。”

“不,报警之前我们自己得先侦察侦察,弄得好咱们爆一个独家新闻也没准。要是报了警他们一查没这回事,那还不让人笑话。”

起码到现在为止,昨晚出现在六助喷的烟雾中的女人是谁还不知道。既可能是赤军一方为了报复世纪炸弹之魔“铁雷鸟”柳泽勉而向警方告的密,也可能是上个月大阪发生爆炸案后漏网的柳泽勉同伙叛变了铁雷鸟,想把他的行踪报告给赤军。六助已经记不清那位女人拨打的电话号码,只知道接电话的是个男人,而且只说过两句话,就凭这些,想找出接电话的人是谁,还缺乏必要的线索。六助记住的,只有电话那头的男子凶恶的说话声和那句让他说的话——青兰女子大学的弓月纯子知道柳泽勉住在哪儿。

“咱们先试试吧,青兰女子大学是不是真有个叫弓月的学生。爱子,你打电话到大学总务处问问看。”

爱子按照缟田说的打过电话,放下话筒对两个男人点了点头。

“确实有个学生叫弓月纯子的,已经在那儿读了七年大学了,留过好几回级,今年已经二十四五岁。住址在青山一座叫Belle Saison的公寓里——那座公寓很有名,法语翻译过来就是‘美丽季节’的意思。每到季节交替,房顶的颜色都要重新刷过。从青山大道过去不远就能看见。是一座二层的小洋楼。”

说干就干,六助决定利用午休时间,出去侦察那栋公寓的情况。今天又下着雨,街上到处飘着棉花糖似的细细的雨丝。不远处,公寓的绿色屋顶闪着亮光。

弓月纯子的房间在二楼的最中间。六助在门前按了按门铃,可是不见有人出来。也许她到大学去了吧。六助正要转身回去,突然旁边一家的门打开了,露出一个中年女人的脑袋,满脸奇怪地看着他。这个女人身高只有六助的一半,但是身材却有六助两倍那么宽。也就是说,比起往前走,不如像螃蟹似的横着爬还要快。“你又是来偷内裤的吧?”女人突然狠狠地咬着牙问。“你说我想偷内裤?”“半个月以来,这座公寓里已经丢了不少女人内裤,到前天为止已经丢了十件,连我的花内裤也被偷走了,爬上二层阳台来偷的——”

原来六助被误以为是来偷内裤的。这倒不要紧,而让他惊讶的是,这位大相扑运动员似的女人竟然还穿花内裤。六助递过一张名片。“对不起,我是报社的,想问问隔壁这位大学生的一些情况。”这时,女人好像打消了怀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痛痛快快地告诉了六助,甚至连六助没问到的她也说个不停。

回到报社,六助马上把这次侦察的结果报告了缟田。主要成果有两处:第一,一星期之前,弓月纯子的房门上被人用红漆写上了几个可怕的大字——“下地狱去吧!”那天晚上弓月纯子像往常一样半夜才回到家,她见了门上的大字居然吓得脸色煞白。她问邻居是谁干的,邻居摇头说不知道。纯子慌忙回屋拿甲醇把字抹掉了。第二件事是,本月初弓月纯子屋里发生了一起煤气爆炸事故,但是这起事故是不是真的由煤气引起尚不可知。那天晚上只听见她的房间传来一声巨响,邻居和附近几家的人急忙到她家看个究竟。这时纯子开门出来只露出个脸,说是不小心煤气发生泄漏,划火柴时点燃了,什么事都没有,请大家放心。但她说话时显然吓得浑身发抖。

“可能她在试制炸弹。而且在门上用红漆写字很像是赤军组织的做法。我猜弓月纯子和铁雷鸟可能是情人关系,两人都是赤军的叛徒,所以被人追杀。”六助报告说。

“另外,我估计铁雷鸟甚至可能就躲在弓月纯子家里。那座公寓每年冬天都把屋顶涂成白色,这符合雷鸟的生活习性。”

“不可能,雷鸟不会躲在这样容易找到的地方。”缟田说,“要是知道他躲在哪儿,早就出事了。这件事我想去社会部通报一下。”说着走出了房间。

爱子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绵绵细雨。六助笑嘻嘻地凑过来说:“有空再到我家玩吧。”“不去。”“放心,不会怎么样你的。”“昨天不是告诉过你,你那屋子干什么好事坏事都不行。”“不,今天不一样了。昨天晚上我通宵做了一个大扫除。”“怎么?想法有变化了?”“这个……”六助把妻子隔了一年后打来电话的事细细地说了一遍。“你太太说离家出走是一时冲动,这不就是暗含向你道歉的意思吗?为什么你不马上请她回家?”“这话来不及说电话就被挂断了。”“瞧你说话老是含含糊糊的这怎么行。那个婴儿当然是六助的孩子了。”“那还不知道是她离家后跟谁生的呢。……这也不是不可能。有点事想求你帮帮忙。”说着六助拿出一本大扫除中找到的妻子的电话本递给爱子。“这里都是她那些女朋友的电话。这一年里她在几个朋友家搬来搬去。我自己打电话当然也可以,但是实在不好开口问人家,我妻子离家以后生的孩子是不是我的……”爱子笑着点了点头。“行,知道了,今天晚上我挨个打电话帮你问问。”“拜托了,另外,我还想……”停了停又接着说,“我还想问问,爱子大概你的想法和我妻子一样吧。”“什么一样?”“要是鹫津君想让你再回去跟他,你会马上答应吗?”

爱子的目光从六助脸上躲到了窗外。“假如,假如太郎他真的这样说,我也不能再回去找他。因为还有另一个女人要为我受到伤害。”“要是不伤害那个女人的话不就行了吗?请你给个行还是不行的回答。”“那……当然行了。……怎么啦六助?你想……”

“没什么。”六助意味深长地笑着,“顺便我再来一个彻底的大扫除。”

可是,六助雄心勃勃的所谓大扫除,一开始就吃了败仗。这天晚上,六助来到赤坂一家叫做“安琪儿”的夜总会,指名要一个叫百合的女招待作陪。不巧,当天百合请假没来上班。在鹫津的小店里,六助见过这位百合两三回。第一次见面时鹫津简单地给两人作过介绍,当时她只是说了自己工作地点和用的化名,根本不想说自已的真名。六助原本计划先找到百合,然后直接试探一下她的真正想法,问她是不是真的爱鹫津,然后再决定实施这次大扫除的顺序。没想到百合居然没来,那么今晚的计划显然无法实行了。六助只好先找了个座位坐下来。不过坐是坐下了,六助时刻都在担心自己的钱包是不是能应付得了这儿无处不在的高消费。干坐着也没什么用,六助决定马上撤退。他刚起身迈出几步,不由得脚下停住了。

路过的一个包厢恰巧没有关门,六助往里瞧了一眼。原来,里面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招待像睡着似的双目紧闭,紧紧靠在一位中年客人肩上。她的脸被客人吐出的烟雾包围着。烟雾散开后,烛光映照下的女人的脸刚暴露在面前,六助就不禁大吃了一惊。昨天晚上烟雾中出现在电话亭里的那个神秘身影,今天又一次在朦胧的烟气里出现在六助眼前。然而昨天六助看得并不真切,多少有点雾里看花似的模模糊糊。而今天在这奢华的灯光下看起来竟是那么动人,那么活生生地充满魅力。当六助第一眼看见她时就已经对她的身份猜到几分,今天果然发现她就是夜总会的女招待。而且,还和爱子的情敌在一起。

六助匆忙走了出去,在夜总会门口向门童打听了一下关门时间。六助在细雨霏霏的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两小时后又回到这里。这次他径直向后门走去,闪身躲在楼梯拐角的暗处。十一点,店门关了。又二十多分钟过去了,下了班的女招待们换好衣服,鱼贯地出现在后门口。她们手中的一把把花伞很快散开在街头的各个方向,终于,目标出现了。那个女人最后一个出现在门口,六助连忙跟在她几步之后。

其实跟踪也挺简单的,这位女子没有伴,只见她独自一人下了地铁坐上了车。空空的车厢里女子的身影虽然不容易跟丢,但同时自已如何隐蔽又成了问题。六助只好把巨大的身体缩成一团。刚觉得做了点伪装,只见女子已经在前门下车了。六助连忙又跟了上去。女子出了地铁上到地面。望着漆黑的青山大道上匆匆赶路的裹着白色雨衣的女子背影,六助心里突然想起了冬天雷鸟的保护色,一个念头闪过了六助心头。难道,这名女子就是那位雷鸟?早就听说爆炸专家铁雷鸟善于伪装,他想假扮成一个女人并不难,而且如果混迹于女人独有的这个夜总会招待的行业,岂不是一个最好的隐藏场所?——不过。想到这里,六助不禁摇了摇头。不管柳泽勉怎样善于化装,报纸上看起来粗糙得像砂纸的一张脸,无论如何无法变成这么一位娇小美貌的女郎。刚才一闪而过的念头马上又被六助自己否定了。然而走着走着,六助突然明白了女人的目的地是哪儿。

果然不出所料,女人的白色背影很快消失在中午六助刚刚拜访过的,叫“美丽季节”的公寓前。六助偷偷跟随在女人背后进了公寓的院子,抬头一看,二楼中间的那间屋正好灯光亮了。没错,就是她。原来这位神秘女子就是青兰女子大学的弓月纯子。

女子把脸贴在窗上往下看了看,很快又打开了窗户跳到二楼的阳台上。只见女子的手一扬,一件什么东西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

这个白色物体随着雨丝缓缓地飘落,终于挂在了六助眼前的一个矮树枝上。六助伸手一摸,一种柔软细滑的感觉立刻从手指传遍了全身。正在这时“快来抓贼,有人偷内裤啦”!女人的喊声像一枚炸弹在六助的头顶炸响。六助还愣愣地站着,没完全理解女人喊声的含义。只见二楼隔壁的灯亮了,随着房门一响,一个巨大的身穿睡衣的女人出现在六助眼前。

中午刚见过面的胖女人气哼哼地指着六助高声咆哮着:“大家快起来,我抓到一个偷内裤的贼了。快来啊!”喊声响彻了东京的夜空,很快,每个屋里的灯几乎同时亮了,一个个窗口伸满了脑袋正指着六助议论纷纷。六助还没明白这头母狮到底在喊什么,只能木棍似的站在院子的细雨里。只见黑暗中扑出三个男人,死死地按住了六助的胳膊。看样子这三个男人不像等闲之辈,也决不是平常路过的人和公寓里的住户。六只利剑般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六助的脸,就像饿狼注视着捕食的目标。六助这才知道,自己刚才一路跟踪那位女人时,一定自己的身后就也被人跟踪了。肯定就是这几个人一路跟过来的——六助忍不住壮起胆来大声问了一句:“你们是赤军的吧?”

“这么说你一定是黑军的了?”目光像剃刀一样锋利,像是领头的一个说道。旁边的另一个指着六助手中的内裤卑鄙地笑着插了一句:“看来不像,他只是个想偷女人内裤的贼吧。”第三个人说:“他可没那么简单,你没听见他刚才明明说过什么“赤军”这句话,也许正是黑军的党羽呢,不管怎样,先带回署里审问一下就清楚了。六助还没琢磨过来“带回署里”这句话的署就是警察署,就被三个男子连拖带拽地弄上了旁边停着的一辆车。

缟田在人带领下来到一个房间时,六助正围在几名警察中间悠悠然打着哈欠。缟田看见这位不肖部下的如此模样不禁怒从心来:就这副模样,不被警察当成偷内裤贼或者激进派党羽那才怪呢!当然现在还顾不上骂他,缟田强压住怒火,低声下气地替六助郑重地向警察鞠躬道了歉,终于得到对方的谅解,把事情完全解释清楚了。可是那位目光像剃刀似的警察还在不依不饶:“就算你们是报社的,就凭几个菜鸟,还想参加什么跟踪破案!昨天替人打过告密电话的事,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向我们报告?你说的那个接电话的凶恶的声音,那就是我的。”这位老兄依然用他剃刀似的目光盯着六助的眼睛,用更加凶恶的口气大声嚷嚷。

“噢,原来弓月纯子真是给警方打的告密电话!说她知道铁雷鸟隐藏的地点……”想到这里,缟田不由得和六助偷偷交换了个眼神。

两人的眼神刚刚碰在一起,马上就被剃刀似的眼神从中切断,只听那凶恶的嗓门又响了起来:“警察也是刚从你说的话里才知道,真想不到居然是她自己让人打的电话……”

原来这样!青兰女子大学的弓月纯子知道柳泽勉住在哪儿——昨天夜里这位纯子自己让偶然碰上的六助给警方打的电话。警察接到电话后十分重视,今天一早马上就到青兰女子大学了解了弓月纯子的情况,还到她的公寓找过她。

“知道为什么我们接到电话后会这么重视吗?打电话来的男人声音又阴又恶,简直就是从地狱传来的声音!”

六助正想对这位口气凶恶的警察顶几句,警察好像早就料到了六助的举动,挑衅似的咧嘴露出一丝嘲笑。这哪像是个警察的样子,分别是一个凶犯阴险的冷笑。缟田见状慌忙弯下腰,赔着笑脸问道:“那么你们警察找到弓月纯子后她是怎么说的?”

“当时她满脸怒气地说,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铁雷鸟的住址,这种电话根本就是个恶作剧。她这番话反而引起了我们的怀疑,于是今天早上开始,我们对她实施了跟踪。……现在看来,这根本不是什么恶作剧,而且,明明是她自己让人帮着给警方打的电话……”

“但是,既然后来她矢口否认,那为什么当初要让人替她打这个电话呢?”

“这——不清楚。”警察双手交叉在胸前说。六助和缟田对这位谜一样的女人的行为也完全无法理解。也就是说,她让六助给警方打电话,分明是让警方调查自己,但又对警察说对此一无所知,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或许,从打完电话到今天早晨这段时间里,弓月纯子身边又发生了什么事,改变了她的态度?但是六助心里坚定地认为,从让自己替她打电话起,到向警方否认这一切,弓月纯子的一系列举动都是早就谋划好的。但是她这么做目的何在?这一切都还完全不明白。但是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是确实的,这就是弓月纯子找到六助替她打电话,完全是找错了人。她完全没有想到,六助这位在报社里无足轻重,被排挤到最不受重视的角落的人,不,是角落的角落里的人,到底也是个堂堂报社的,对这种新闻事件的兴趣,那可不是一般的浓厚。不但完全记住了电话的内容,而且还要亲自弄它个水落石出。这是她完全没有估计到的。

“那么说,警察从今天早晨就开始跟踪弓月纯子了?”

六助问道,警察轻轻点了点头。

“你问这些干什么?——”

“不,不,我想了解这些情况后,看看还有什么能提供给您的。……目前警方掌握弓月纯子和铁雷鸟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吗?能不能把这告诉我?”

缟田听了六助的话暗暗吃了一惊,急忙朝他看了一眼。只见那双山羊似的眼睛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那意思分明是说:“就得这么办,戏还得往下演。”缟田的想法和他完全一样。虽然这跟爱社如家的精神挨不上边,但好不容易已经被卷入这个事了,还不得好好探听出点消息让社会部来个独家特大新闻?

这些事警察当然不想往外说,但他们总算从警察吞吞吐吐的嘴里掏出了一些有用的材料。据弓月纯子自己说,她在六年前的确和柳泽勉交往过几个月,当时她还是大学一年级新生,在柳泽勉的追求下和他保持了一段关系。过了几个月,自己知道柳泽勉是激进革命军组织的成员,还是人们闻名色变,绰号叫“恶魔之指”的爆炸专家之后,已经和他分了手。当时自己提出断绝关系时,柳泽只是默默点了点头,但是从此就再也没来找过她。以后柳泽叛变了赤军,投靠了黑军组织,在那里又有了铁雷鸟的绰号,这次柳泽勉在警方的行动中侥幸漏网逃脱等经过,都是从报纸上才看到的,自己已经多年没有见过他,更不知道柳泽的住处。——弓月纯子坚持这么说。

警方当然无法相信她说的是实话,断定她必然隐瞒了许多重要的事情不说。这一点六助也颇有同感,而且那天还从邻居口中得知,弓月纯子的屋内里曾经传出过爆炸声,可能属于赤军组织的人还在她门上写下“下地狱去吧”的红漆大字。这些都证明,她和柳泽不单纯是几年前的男女朋友关系,在弓月纯子和柳泽之间,以及她和两派极端军事组织之间,一定有着更为复杂的关系。

“我说完了,该你把知道的说说了。”警察催促道。六助把昨天夜晚自己跟女人一起逃跑时,发现有人追踪的事告诉了警察。

“那很可能是赤军喽?”警察小声嘟囔着说。

六助心里喑喑点了点头。不但是警方,还有赤军组织也在追寻柳泽勉的行踪。也许赤军的人已经知道,弓月纯子和柳泽勉不是单纯的前男女朋友的关系,相信她与他之间还保持着秘密的联系。六助也十分肯定地认为,弓月纯子一定知道柳泽勉潜伏的地点。

既然己经弄清六助不是内裤窃贼,那么缟田和六助这两个对事件饶有兴趣的家伙待在警署里,这对警察们来说只能是个大大的妨碍了,得早点把他们打发走,免得在这儿继续讨人嫌了。“走吧走吧——”警察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缟田还显得有点恋恋不舍,走到警署门口还不忘回过头来向他们交代一声:

“警官先生,请你们再花点工夫,调查调查弓月纯子的公寓发生的那几件偷内裤的事吧,这里一定有点来头。”

警察们一听,不约而同地露出惊讶的神色。正想伸手把这个班门弄斧的家伙推出门外,免得在这里不知天高地厚地啰唆不休,突然电话铃声响了,还得先接完这个电话再说。已经出了警署门口的缟田和六助,听见背后传来一声:“你说什么?有人袭击了弓月纯子?”那是刚才那位想请他们快点离开的警察的惊叫声。

“早上好!”爱子满脸笑容地打着招呼,可是回答她的只是“哈一哈一”两声大大的哈欠,那是从缟田和六助的嘴里发出的。六助打个哈欠并不奇怪,可是今天科长怎么了?

“你们怎么啦?是不是通宵干什么了?”

“嗯,忙乎了整整一夜,可把我们累坏了。一点儿没睡,一点儿没吃。对了,爱子,一起出去吃午饭吧。”缟田说。

“吃午饭?现在还刚刚早晨九点,还没开始工作呢!”

六助用手指撑着脑袋,目光惺忪地看着缟田说:“这叫时差紊乱。到了这把年龄,就熬一个晚上都受不了。真可怜。时间的感觉完全乱套了。”

要是平时,准有什么热闹好看,可是今天六助的讽刺一点也没听见回应。看到缟田双目无神地坐在那里发呆,看来缟田的时差紊乱的确已经不轻了。而这位说别人时差紊乱的六助,本来和正常人的感觉就存在一点儿时差,前天和昨天两个晚上没睡以后,看来头脑中设置的时钟则完完全全破坏了。老是在问“离下班还有几个小时”?肚子里咕咕的响声响遍了整个办公室。

“正好,我今天给你们二位带了两份盒饭,早就早点儿,你们把饭吃了吧。啊,不过,你们俩吃饭之前可要先洗把脸,怎么也得精神点儿吧。”

大概是盒饭这个词起了作用,两人急忙跑进洗漱间,整理了一下,回到屋里打开了盒饭。

爱子一直紧盯着六助,但是六助的脸上并没有出现爱子期待的表情。一、二、三……爱子在心里悄悄数着,一直数到第十二下,六助的脸上才微微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抬头看了爱子一眼。爱子微微笑了笑,又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六助什么都不要说。那件事她可不愿意过早地让科长知道。

缟田的眼睛瞟着六助的饭盒——“那么说,这位叫弓月纯子的女人昨天夜里差点儿让人给杀了?”爱子的尖嗓门又把缟田的视线吸引了过来。

“是的,这就是昨晚我们俩没睡的原因。”

缟田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盒饭,一边把昨天夜里的经历说了一遍。得知弓月纯子遇袭的事情以后,缟田和六助带上一直负责警方案件的本社记者,急急忙忙向案发现场奔去。弓月纯子被人用折叠刀刺伤,这件事发生在半夜一点稍过。那时六助被当成内裤贼刚被带往警署不久,在现场蹲守的两名警察突然发现弓月纯子房间的窗户突然打开了,有人在大声呼喊救命。警察急忙跑到二楼一看,弓月纯子的腹部插着一把刀,倒在窗户旁边,已经昏了过去。警察赶紧把她送往医院抢救,好歹救回她一条性命。但是这其间发生了什么,弓月纯子始终咬紧牙关不肯回答。看来,凶手是从公寓的后门进来的,而且谁也没有见过凶手的样子,现场也未留下任何痕迹。缟田了解了这些情况后连夜赶回报社,向社会部值班人员详细地述说了自己知道的情况后,天已经亮了。

“嗬,这可是咱们报纸的独家大新闻啊。”

听爱子这么说,缟田得意地点了点头。这时电话恰巧响了,只听缟田拿起话筒说道:“哎呀,您就别客气,不用专门来一趟,有事我过去。”挂上电话,缟田扬扬自得地站起身:“社会部的部长要来感谢我——”说着少见地挺着胸走出门去。

门关上以后,六助发现桌上还摆着一个刚刚打开的饭盒,说:“这是怎么回事?”盒饭上用番茄酱写着一行字。“恭喜你当爸爸了。”——爱子在一旁笑容满面地瞧着。

“要真想偷女人内裤,还不如偷些婴儿尿布更实惠些。”

“这么说,那边哭着的婴儿还真是……”

爱子慢慢点了点头。

“昨天晚上也把我累坏了。”

原来,昨天爱子下班回到家,就拿出六助找到的妻子的通信录,从头挨个打电话问起来。当她打到第二十九个电话时,才找到一位她的朋友,回答说最近母子俩还在自己家借住过。

“听说孩子是一月十一日生的,属山羊座。你太太离开半个月后才发现自己怀了孕……是个男孩,你知道叫什么名吗?”

六助摇了摇头。

“叫六太。”

看来六助还没找到实际的感觉,还一直呆呆地盯着前面出神,过了一会儿,他才咂巴着舌头嘟囔着说:“这给起的什么名字!弄不好再养出个跟我似的笨孩子……”

“听说这孩子长得真像爸爸,不大像山羊,倒有点像大猎犬。你太太可惨了,今后得陪着两条大猎犬过了。”

“那么,她没说什么时候才回来……另外,她知道我现在的住址吧?”

“她知道。昨天晚上我还跟她电话里聊过呢。你不是说,她现在在山阴地方吗?我看见电话本上有一个松江市的旅馆电话,就打过去试试看。原来正是你太太读书时候的同学,现在正开着旅馆。……”

虽然只在结婚典礼上见过一面,六助的妻子还记得爱子。当爱子在电话里告诉她六助在等她回来,她只回答了一句:“让我考虑考虑再说。”就挂断了。原来六助的妻子就在同学开的旅馆里一面帮人干活,一面养育着孩子。

“你放心。你太太百分之百会回来。只是嘴里不想答应得太痛快了才这么说。……今天晚上我再打个电话劝劝她。我会替你像电影里那样冲她大声喊几句……”

六助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接着又抓过盒饭埋头吃起来。刚吃到当爸爸这几个字的地方,突然抬起头对爱子说:“爱子,你自己带的那份饭呢?干脆你把它也让我替你吃了吧。不是我馋,实在是……”

这天傍晚,缟田下班前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了声:“今天晚上有事,就不回去了。”就直接向出事的那栋公寓去了。刚才接电话的女儿只是说了声:“知道了,爸爸昨晚不是也没回来?”完全没有一点关心自己的样子,就咔嚓一声把电话挂了。但是对于这些,缟田已经不生气了。在科里,爱子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将来小老鼠和六助有了孩子也会挺热闹。当然这两个坏种到底怎么样长大了才知道。报社的这间屋子比家里更有点家庭气氛,回到自己家只是呆呆坐着,就像现在盼着干事一样。反正不管在哪儿,一天中有半天觉得过得挺愉快,在当今这个社会就算是够幸福的了。

今天缟田到弓月纯子住的公寓去,是想更仔细地调查一番半个月前开始发生的内裤被窃事件。

公寓管理员看来把缟田误认为是警察了。说道:“刚才也有个警察来过,也是向我问的内裤被偷的事。”

看来,管理员昨天晚上见过缟田正在和警察关系亲密地讨论过事。缟田想,把我当成警察那是你的事,所以就没有说穿它。“噢,我不过想再问问。”缟田随便敷衍了一句。从管理员口中得知,从半个月前起,大约这里每天要丢一件女性的内裤。被偷的基本都是住在一层的,而二层的仅有弓月纯子两边的邻居。缟田想,知道这些今天就没白来。正想告辞了往回走,只听管理员又说道:“等等。这话刚才正在想该不该跟警察说。”

“其实昨天晚上弓月纯子被刺伤的时候,根本就没见过有人从后门出入。……正巧那时候我女儿的男朋友用车把她送回来,下车后俩人正在后门附近小声说着话。所以我知道在那个时间前后一小时内,根本没有人进出过。这栋公寓只有两扇门,前面的门口有两名警察守着,那么就是说,那名凶手就是我们公寓里的人,所以我刚才担心把这个说了合适不合适……”

缟田听罢并没有显出吃惊,只是道了谢离开了那里,又绕到公寓的前面看了看公寓的绿色屋顶。管理人的话只是证实了自己的一个推理,而这个念头是在昨晚抬头看见公寓屋顶在夜光中显现的鲜艳的绿色后产生的。柳泽勉被人称做铁雷鸟,而这名弓月纯子才是根据季节更换羽毛颜色的真正的另一只鸟。

缟田的目光又移向弓月纯子旁边邻居家的阳台上。那里仍然晾晒着几条女人的内裤。二层的相临两间屋子的阳台都挨得很近,要想从弓月纯子的房间去偷两边邻居阳台的东西,只要用一根棍子就够得着。但是如果从一楼爬上去,或者在地面上用棍子去够,那就要难得多,除非拿一根长长的竹竿才够得到。缟田试着伸手比了比阳台的高度,又轻轻跳起来伸手比画着够了够。这时,突然从上面落下了什么,顷刻之间缟田的身上己经湿了个透。

“大家快来,这回是真抓到了。又是个偷内裤的。”昨天晚上见过的胖女人又出现在了阳台上,正一边敲着桶一边扯着嗓子喊着。

六助根本没有料到,就在这个时刻科长又被当做偷内裤的抓住了,正掀起门帘迈进鹫津的拉面店。时间已经到了六点,可太郎的店门口还挂着“准备中”的告示。太郎正在用力揉着面。“今天怎么了?”“呀,今天实在没办法,这回买回的面粉太差,简直没法吃。这样吧,你帮我把门口的牌子翻过来,再合上门帘,干脆今晚停业休息。”太郎满头大汗地露着笑脸说。

“OK,今天休息对我正方便。……不过你这么做自己不是要亏本?”“这是一辈子的信誉,休息一天算不了什么……大家都觉得这儿的面好,更不能拿不好吃的糊弄人。”“你这个人太固执,实在拿你没办法。你头上的毛巾包得太紧了吧?”太郎笑着点点头,一边准备摘下毛巾。“晚饭还没吃吧?”六助问道。

“是,光顾着和面粉干上了,忘得一干二净。”“那正好。”说着六助递过一盒爱子做的盒饭,“你给我来份特大份烧麦,得够三个人吃。”

太郎望着五色花圃似的盒饭,不禁发出了赞叹声。

“对了,六助的太太回来了吧?”

“没有,那婆娘不会给我准备盒饭,你先吃再说吧。”六助神秘地笑着。“你笑什么,笑得让我看着心虚,不会是在饭里给我下了毒药吧?”“毒药倒是没有,放点春药什么倒有可能。”“春药?那这饭我不吃了。”“为什么?”“最近我可打算离女人远点了。”“是为了那位叫百合的女招待?”太郎的笑脸突然阴了下来,摇着头说:“昨天我和她分手了。和她解除了婚约。”

爱子刚一进家门,电话铃就响了。“喂,是细野小姐吗?我昨天接过你打的电话……”听声音就知道是六助太太来的。“我正想过会儿再给你去电话呢。”“现在你方便吗?”“没事。”“对不起,你能出来和我见一面吗?”“现在?你不是在松江市吗?”“不,我已经到东京了。是在东京的旅馆打的电话。”“在东京?”“对,昨天接到你的电话后,我反复考虑了好久,今天早上还是坐车离开松江回来了。六太还在睡着,我没法上你家去……”“行,我现在就去。”爱子问了问位于东京车站附近的这家旅馆名字,放下电话就出去了。

“哇,又下大雨了吧。”缟田正打算从后门偷偷地溜进去,只听见报社的保安在和他打招呼。“这不是一般的雨淋的呢。”缟田只好开玩笑着回答。乘保安还在莫名其妙,急忙上了楼梯,向社会部办公室跑去。虽然刚在公寓管理员的说明下消除了偷内裤的误会,在回公司的地铁里也够狼狈的。东京人一般对与己无关的事不大关心,但是大晴天的进来一个满身湿漉漉的男人,许多人还是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哇,又下大雨了吧。”社会部熟悉的人一边手里忙着,一边又问着同样的话。幸亏这些人没工夫听人回答。只听见他又接着说:“喂,告诉你,今天傍晚一位自称是赤军的人打来电话说:‘你们报纸登的,说什么弓月纯子被人刺伤不可能是我们赤军干的,我们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听起来这个电话不像是在胡说。另外听说警方已经把弓月纯子的经历调查清了,她确实六年前和铁雷鸟有过一段特殊关系,但是一年前开始,交的这位男友不是什么激进革命军组织的人,而是黑社会的一个大佬。”“我想也是这样。弓月纯子根本就不知道铁雷鸟在哪儿,雷鸟现在不知道正藏在东京的哪个角落,无声无息地活动着,也许正在哪儿嘲笑着报纸上登的消息,什么前女友被赤军追杀之类的假新闻。”“这么说,弓月纯子说的是假话?她不是说什么自己知道雷鸟的住址?”“不,她只想让我们科的六助去告个密。但是在警方面前她又说了真话,说自己确实不知道铁雷鸟的住所。……这么说,警方一定会怀疑她说的不是实话,于是就会被她演的这场戏彻底欺骗了,把精力放在调查她身上,开始对她进行跟踪,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我说这些你已经明白她要干什么了吧?”“我还是没听明白。”“以后会明白的。总之,你们社会部老想着能一下子找到铁雷鸟的住所,看来这不容易,而且还会把事弄复杂了。”

缟田离开社会部,想乘电梯到四楼去,因为想起了向阳科在四楼的更衣柜里有件可换的衣服。他按了电梯按钮,电梯的门开了。“科长!”“小老鼠!”从电梯内外同时传来两个声音。小川睁着圆鼓鼓的眼珠,不解地望着满身湿透的缟田。“这就是水难之相了吧……你算的卦准是准,只不过晚了一天。”缟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么说,叫百合这个女人已经跟你分手了?”六助看着正慢慢吃着盒饭的太郎,一边急急忙忙往自己嘴里扔着烧麦问道。当时太郎之所以同意和百合订婚,完全是在百合的积极进攻之下不得已答应下的。一天晚上,百合突然向太郎说:“先借我三万。”太郎把钱借给她以后,第二天晚上百合左手的无名指上突然多出了一枚闪亮的宝石戒指。“好看吗?”她问太郎。太郎没有点头,但是被她这么突然一问,也不好回答说不。公平地说,百合这名女子本质上也不算坏,如果不出什么大变故,就这么跟她发展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然而终归这不是自己最希望的,自己不能老骗着自己,因此,昨天晚上太郎终于向她明确地说出了一切,请求她同意双方解除婚约。

“不,还没有最后了结,她说让我最后再等一天,今天晚上她该答复我了。”太郎苦笑了一下,然后又开始默默地吃起了盒饭。去年的十一月,在爱子的请求下,双方解除了婚约,那时自己承认受过的痛苦,今天又要让百合再承受一次。对此太郎心里也十分难受。自己太认真了。就像头发上的面粉,已经粘得太牢了,所以现在才会这么复杂。但是,这些心思还不能对六助说。六助这个人别的都好,就是做人太过于无所谓,一天到晚什么事都不想,所以他太太跑了整整一年了问题还得不到解决。

“刚才听你说,自己不能再骗自己了。那是不是说,你的心里还忘不了另外一个人?”

六助突然问的问题,太郎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轻轻点了点头。

“这个盒饭好吃吧,这就是你还忘不了的那个女孩给你做的。”太郎惊讶地看着六助,瞪大了眼睛。

“爱子做的实在好吃,我中午吃的也是她给做的。——你光想着一辈子为客人做最好吃的拉面,还是想想这辈子怎么才能吃到这么好吃的盒饭吧!”

听完六助说的话,太郎像触电似的睁着大眼说不出一句话来。六助正想说,哪来这么大惊小怪的?回头一看,才知道让太郎吃惊的,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话。门口已经站着一个人。

门口站着的女人脸上化着厚厚的妆。和六助目光相对时,她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的原来正是百合。看来她已经把刚才两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了。百合猛地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故意装着轻松地大声嚷嚷着说:“今天怎么临时休息啦?我都饿坏了,把你剩的这半盒盒饭给我吧。”说着从太郎手里一把抓过盒饭,俯身吃起来了。她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半张脸。两个男人呆若木鸡似的看着她。一会儿,只见她停住了筷子,乱发中传来一句话:“真的,太好吃了。太郎,这种盒饭不吃太可惜了,看来你要跟我的话可吃不着,我根本就没做过饭。”说罢,她一甩头发抬起头来,把无名指上的戒指戴到其他手指上,身子转向太郎,做作地堆满笑容说:“这个戒指我就要了。被你甩了一辈子,把这个作为补偿不贵吧。”说完百合猛一转身跑了出去。

看着还呆呆站着不动的太郎,这回六助倒显得反应相应迅速,他三步二步地冲出小店,在霓虹灯闪耀着的人群中仔细寻找着百合的背影。远远地,他看见百合那蔷薇图案的连衣裙在人流中大摇大摆地越走越远。

六助在下一个拐角终于追上了她。他紧紧地抓住了百合的手腕。百合回头看着六助,只见她眼眶里满是泪水。泪水溶化了百合的睫毛膏,流下的泪也带着黑色,顺着百合的脸流了下来。

“你真的想好了?就这么分手?”六助问道。

“就这样吧。”百合无所谓地回答,“不过希望你能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你请尽管说。”

“请你狠狠打我一拳。那样我就能彻底把太郎忘掉了。”

六助正想点头,但转念一想说道:“这么做不合适,反过来你就把我当成那位姑娘,打我一拳出出气吧。”六助笑着说,“我今天正希望有个女人来打我。”差一点儿就把“有个女人”换成“我那女人”说出来了。回头再看看百合,只见她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回答说:“那好吧。”还没等六助做好准备,一记运足全身力气的重拳已经结结实实地砸在六助脸上。六助的眼前顿时金星四溅,过了好几秒钟才缓过神来。只见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个个眼里都充满了好奇和满足。而百合已经穿过人群走远了。六助只能用手痛苦地捂住脸,目送着那身蔷薇色的连衣裙远远离去。挨了这重重一拳,六助的脑子就像从冬眠中醒来似的清醒,季节虽然已近夏天,六助的心还像春天的小河一样温暖。在这股暖流的激荡中,六助眼前模模糊糊地又看见了爱子早晨的盒饭里用番茄酱写的“爸爸”两个字。

“你们碰到这么有意思的事件,一点儿也不告诉我,实在不像话吧。”听完缟田叙述的事件经过,小老鼠不满地撅着嘴抱怨着。

两人正坐在开往六本木的地铁车厢里,想到好久没去的鹫津的小店去。“这么说来,偷内裤的一定就是弓月纯子了?”

“不但是她偷的内裤,连在门上用红漆写下‘下地狱去吧’的也是她自己。而且公寓管理员说拿刀扎伤她的一定就是住在公寓里的人,这句话当然说对了。因为不是别人,扎伤她的正是弓月纯子自己。”

“那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让六助打电话举报带出自己,偷走周围住户的内裤,而且半夜在屋里制造爆炸声,在门上涂上红字,甚至昨天夜里拿刀扎伤自己——她这一切谜一样的行为统统只有一个目的,这个目的是什么你懂吗?”

“我不大明白……”

“道理十分简单。她想让警察盯上自己,然后警方肯定会派人跟踪和监视。你想,假如谁害怕有人追杀自己,他会怎么办?”

“那当然是打电话让警察来保护啦。”回答完这句话,小老鼠不由得“啊”地小声叫起来。他终于明白缟田想告诉他的是什么了。

“弓月纯子在这一年里和黑社会的大佬有了关系,可能两人之间因为某种原因闹起了矛盾,所以黑社会组织才会派人追杀她。根本和什么激进革命军组织毫无关系。前天晚上六助发现她被人追踪,我想就是那些黑社会组织派的人。她感觉自己的生命有危险,所以在发现身材粗大的六助后,一直抓着他不放。她住的公寓附近原来就出现过偷内裤的贼,当时报警后警察就加强了那一带的警戒。她想,一旦再次发生这种案件,在楼下蹲守的警察就可以保护她。即使这样,她仍然不放心。此时她从报上看到铁雷鸟潜伏在东京的消息后,于是就利用自己数年前和铁雷鸟有过特殊关系的这件事,假装自己知道铁雷鸟的住处,让警察来盯上自己,只要警察一天到晚一直跟踪监视她,这一来那些黑社会的人就完全无从下手。这还不够,她又用刀把自己扎伤,住进医院后当然处在警方的严密监控之下。虽然受了些伤痛,但是总比整天提心吊胆,怕人追杀好受得多了。这次的事件跟什么铁雷鸟其实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说起来,她自己倒像是一只用各种保护色来隐藏自己的雷鸟呢。”

“这么说,这次的全部事件全都是因她寻找护身的手段而引起的了?但是如果自己的生命有危险,那她为什么不直接去找警察保护,而要想出这许许多多十分复杂的办法呢?”

“她主要是担心自己跟黑社会的那些恩怨,不会引起警方的多大注意,而且通常要是报告了警方,会更加剌激黑社会组织,他们就更不会轻易放过她了。”

缟田把这一切都解释完了后,感慨地吟起了自己小时候读过的一首诗:“大山鸣动——雷鸟飞翔——”似乎还在为自己不能亲手把那名爆炸高手铁雷鸟擒获而懊丧。

“不,不,科长,您别灰心。”小老鼠十分认真地对缟田说,“我昨天又替您算了一卦,这次可是大大的吉卦啊。我算准了您这一辈子总有太阳照耀着你。你看,这可是表示前途无量啊!”

“噢,太阳啊,那借你的吉言了。你算的卦还每回都真准。”缟田满意地点了点头。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我那办公室可是天天能晒太阳,你算的这卦的意思,该不是暗示我一辈子不得调动和升迁,天天就在向阳科晒太阳了吧?

“我这就给六助打电话。”爱子从旅馆房间的椅子上站起来,像一名在大会上宣誓的运动员代表那样坚决地说。六助的妻子在一旁担心地站着。她虽然比结婚典礼上看到时显得老了些,也许因为生完孩子的缘故,身材看起来却更加丰满。这次她终于回到了东京,可是又在离六助家不到二十分钟的这里停下了脚步继续观望。对于她的心情,爱子完全能够理解。因为六助的太太和自己一样,都曾经主动离开过心爱自己的人。虽然明知对方在盼望自己回心转意,但是重新打开被自己关上的大门的确需要一点勇气。以往好几次就是缺乏这最后的一点勇气,才把事情弄得这样复杂。要是自己能有这点勇气,当初早就和太郎共同迎来一个完美的大结局了。如今,爱子对于这种结局已经不抱太多的奢望了。她唯一希望的是,哪怕自己得不到幸福,怎么也要让六助一家得到幸福和团圆。

“太太,你只要装得什么也没发生过,推开门说一声‘我回来了’,不就行了吗?就像刚刚出去买东西,回家的路上走累了,在路边的长凳上休息了一会儿再回去一样。”

“可是这长凳一坐就是一年,也太长了吧。”“六助已经把屋子清理得干干净净,正在盼着你回家呢,这回你们家的空间是够你们二位的了。”

“可是和他见面说些什么呢?”六助的妻子刚说到这里,那位躺在床上正睡的孩子突然大声哭闹了起来。“你就什么也不用说。你们六太的哭叫比你说什么都管用。”

说着爱子拿起了话筒,拨通了六助家的电话,但是传来的只是一遍又一遍接通了的空鸣声,很久也没人出来接电话。

“这么要紧的时候他能跑哪儿去?”爱子抱怨道。一边对站在一旁满脸不安的六助妻子说:“没关系,我再拨一遍试试看。”

在同一时刻,六本木太郎的店里,六助正举着话筒怔怔地站着。“这么要紧的时候,她能跑哪儿去呢?”接着他对站在一旁满脸不安的太郎说,“没关系,我再拨一遍试试看。”说着,又拨了爱子家的电话。


(林新生 译)

上一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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