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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不祥之兆一把扭曲的匕首 作者:安东尼·霍洛维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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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劳埃德的住所,除了不在小巷之外,在各个方面都算是一栋马厩式洋房[马厩式洋房(Mews house),一种英国常见的特殊类型住宅,大多由原本用于停放马车和马匹的车库或马厩改建而成。这些房屋通常位于后院或街区的小巷内,形成一个独立的小街区,被称为“马厩”。多为两层或三层结构,外观精致,具有独特的建筑风格。它们通常拥有私人车库或车道,并以其历史特色和地理位置而受到青睐。在现代,许多马厩式洋房已经进行了现代化改建,成为受欢迎的居住选择。]。紧凑优雅的房子被漆成了淡蓝色,屋顶是平的,前厅由车库改建而成。左右的两栋房子也如出一辙,一起坐落在一条架着老式路灯的鹅卵石街道上。街的两端是通的,估计每天早上都会有北伦敦的妈妈们带着孩子抄这条小路赶去学校。伦敦地铁系统中最令人崩溃的站点之一,芬斯伯里公园站,就在附近。我之前住在克劳奇恩德区时,芬斯伯里公园站是离我最近的地铁站,我可能在那里多次和伊万擦肩而过。想想真的很神奇,那种无形的历程可以将完全陌生的人变成朋友。 随着霍桑按响门铃,黄色的灯光从前窗溢了出来,一曲肖邦的夜曲在扬声器系统中奏响。我突然意识到,这就是我想象中的伊万家的样子,处处彰显着个性,跟他的人设一样,就连灯光和音乐都像是特别为我们的到来而安排的。这也是一个离异男人的房子。阿赫梅特跟我说过他结过婚,有四个孩子,很难想象他们都住在这里时的情景。我有点好奇他是否还是单身。 夜曲在颤音中终止,片刻之后,门开了,伊万站在那里,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眨着眼睛。霍桑事先告诉过他我们要来,他特意穿了一件天鹅绒外套,肩上搭着一条长长的围巾。不过,他对我们的到访并不高兴。他占满了整个门框的区域……话说回来,门真的很小。 “你是霍桑先生?” “是的。” “恐怕我只有几分钟时间。我妻子马上要回来了,我在准备晚餐。” 这句话回答了我刚才在琢磨的问题。 “几分钟就够了。”霍桑回答道。当然,他只是这样说。一旦他进了屋,他就会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一进门是房子的主起居区,实际上这就是个设有开放式厨房的单隔间,布置着现代家具,还安装了通往楼上的螺旋楼梯。屋里摆放了一千多本书,和哈丽特办公室里的书一样,几乎都是关于戏剧的。我扫了一眼,看到有特雷弗·纳恩、劳伦斯·奥利维尔、彼得·奥图尔、哈罗德·品特等人的传记——出乎意料的是,这些书居然按照字母顺序排列在书架上。墙上挂着一些装裱海报,都是经典作品,有《愤怒中的探望》《谁怕弗吉尼亚·伍尔夫》《罗森克兰兹与吉尔登斯坦已死》,估计都是他年轻时看过的,但里面没有音乐剧和喜剧。他荣获的奖项摆满了屋里的各个角落,但没有一个像托尼奖或英国电影学院奖那样一望而知的荣誉。厨房的火上放着一只大铜锅,锅盖轻轻地起落,边缘有东西在冒泡。房间里弥漫着洋葱和香料的味道,我想起来伊万是个素食主义者,这是我们在科尔切斯特一起吃晚餐时得知的。 “给你们倒杯葡萄酒吧?”他问道。 “不用了,谢谢。”霍桑代表我们两个做出了回答。 伊万已经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房间里有一张L形沙发,中间摆着一个堆满东西的咖啡桌,远处是一台宽屏电视。伊万指了下沙发,于是我选了短的那边,把长的那边留给了霍桑。伊万坐进了一把扶手椅里,把酒放在身旁。他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镜片。 “真是一件可怕的事。”他开了口,“我听到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 “为什么呢?”霍桑装傻地问,“像哈丽特·斯罗索比这样的人应该树敌不少。” “那倒是真的。但即便如此……” “而且还有人在你面前对她发出了死亡威胁。” “你指的是乔丹吧。”伊万对这个想法摆了摆手,“他只是在发泄情绪。” “真的吗?他明确提到要用刀捅她……结果真实的情况也是用刀。” “我了解到,那不是同一把刀。”我能看出来,伊万对霍桑没有什么好感。无论他对哈丽特是什么感觉,他都会更倾向于保护自己的演员。“乔丹是个好演员,也是个好人,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如果非要挑出他的缺点,那就是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他会生气,我们都会。戏剧这个行业有时候非常让人抓狂。但不管他那晚说过什么,我保证都不是认真的。你想一想,霍桑先生,如果你打算杀一个人,会先公之于众吗?” “也许房间里的其他人从他那里得到了灵感。” “我觉得不可能。”伊万喝光了杯里的红酒,眨着他的小眼睛望着我们,“我比任何人都了解那个房间里的人,我认为我最能判断他们会做什么和不会做什么。我还记得和乔丹排练的一个即兴表演——他袭击普林普顿护士的那场戏,我可以向你保证,他根本找不到情绪爆发点……就是发自内心的愤怒之源。” “你是指他差点把她送进医院那件事之前还是之后?” “我觉得你夸大其词了。只是一些皮外伤。”他停顿了一下,“我没有说乔丹不情绪化,事实恰恰相反。而且他目前的婚姻问题让他的情绪更糟了……” “我不知道他有婚姻问题。”霍桑撒谎了。 “那我很抱歉提起这个。我只是希望你明白他不会伤害任何人。”他越过酒杯看了我一眼,“如果你要指控,那你应该也知道乔丹并不是唯一的一个。安东尼也同意他的说法。” “我没有!” “我看见你点头了。” “伊万,你说的话可不公正。我当时认为他的话很可怕!” “我相信。我只是想指出,当时大家一直在喝酒,时间已经很晚了,一个紧张的晚上终于结束,所有人都情绪激动。我真希望斯凯从来没有告诉过大家有那篇评论的事。反正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她至少可以先读一下。” “看了那篇评论,你感觉如何?”霍桑问。 “那篇评论?我很生气……极其生气。”到目前为止,伊万一直没有结巴,但他非常卖力,才流畅地说出“极其”中的“极”字。他注意到手中的空酒杯,随即走到放着各种酒瓶的小推车旁边。“你们确定不喝点什么吗?”他问。 “不用了,谢谢。”霍桑说。 伊万又给自己倒满了酒,然后回到椅子上。 “首先,那篇评论很不公正。我们在伦敦之外的地方演出时,许多人都很喜欢那部剧。当我们来到伦敦后,我觉得它更加犀利、更加强大了。即使有些不足之处——无论是剧本还是我的导演,或者别的——她都没必要那么卑劣。”他喝了一口酒,接着说,“哈丽特·斯罗索比在用词上字斟句酌,这正是她的可恨之处。批评剧目是一回事,但她就是蓄意要搞得天翻地覆。她在派对上也是如此!你可以想一下,为什么她要来参加首演派对?没有评论家会这样做。而她却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因为她喜欢伤害别人——她乐在其中。你听到她对我说的话了。” “她没怎么和你说话。”我说。 “说的够多了。”他重重地放下酒杯,红酒溅到他的手指上,“你也许不记得她是怎么评价萨沃伊酒店的了,‘那种大酒店不太能燃起我的火焰’,这是她的原话。” “我没懂。” “你不会懂的。”我从未见过伊万这样。虽然他说找不到乔丹·威廉姆斯内心的愤怒之源,但或许在酒精的帮助下,他自己的愤怒却满溢而出。“我的生活被一场大火给毁了。” “你导演的《圣女贞德》!”我突然记了起来。 “没错。你应该也知道,那场事故发生后,她在评论中做了同样的事。虽然那时候报道满天飞,但其他评论家并没有真正坐下来审视这出戏。为什么呢?因为已经停演了。在开幕夜的灾难事故之后,没有观众会再去看了。但她却对已经发生的事侃侃而谈。当然,她没有明说,只是在其他内容中埋藏一点伏笔。‘在伊万·劳埃德华而不实的导演下,这出戏从未燃起火花。’你听?一样的手法!” “你有那篇评论的副本吗?”霍桑问。 “没有,我不会在家里留那种垃圾。在网上可以找到。那篇评论的大部分都是充满同情的,或者假装同情。当时没有人知道索尼娅·奇尔兹伤得有多严重,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哈丽特没有被口诛笔伐,因为她赞扬了索尼娅。‘我相信每位观众都会祝愿她早日康复,我们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这位才华横溢的女演员再次登上舞台……’但她写的每一个字都在指责我:我的野心,我的傲慢还有我的愚蠢。 “我曾想过起诉她,剧院也全力支持我。但那时候,我内心痛苦不堪。一位年轻美丽的女演员在重症监护室里,三度烧伤。我毁了她的职业生涯。我明白归根结底是我造成了这一切,我怎么还有权利担心自己的声誉呢?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是短路?或者是变压器过热?不知何故,一场假火变成了真火,那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日子——而哈丽特·斯罗索比让它变得雪上加霜。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 “但我没有杀她。”他看到霍桑审视的眼光后,回敬了一眼,“事发那天的整个上午我都在这座房子里。我接了几个电话,我可以告诉你和我交谈过的人的名字。” “有人看见你吗?” “没有,我妻子当时在诊所。她是一名运动治疗师。只有我一个人在家。” “如果不是你,那会是谁呢?” “我说过了。我认为不会是那天晚上在休息室里的任何一个人。不是乔丹。也不会是斯凯和提里安——他们没有理由杀她。她没有说他们两个人的任何坏话。” “你没怎么谈到提里安。你对他有什么看法?” 伊万摘下眼镜,把它翻了过来,像是把它当成了手里的忧虑珠。“我只能以导演的身份回答这个问题,”他说,“我对他不太了解——实际上,这也是我对他最不满意的地方。他不合群。很难让他觉得自己是团队的一部分。而且他在最后一刻才加入我们剧组。”他叹了口气。“他没有接受过专业培训,这是他的劣势。他不知道如何把角色表现出来,很容易演得空洞。又不怎么听得进去意见。根据我的经验,我认为他不适合演戏剧。他是那种必须得出名的演员,只有这样别人才不会想弄死他。”他停了下来,“这么说不合适,但你明白我的意思。我觉得提里安在镜头里会比较讨喜,他有那种当明星的特质,但这在舞台上可没用。” “斯凯呢?” “她是台柱子。在米德尔汉姆城堡的时候我们过得非常艰难,但她从没抱怨过。我很高兴她加入了《心理游戏》的剧组。” “阿赫梅特和他的那个同事呢?” “阿赫梅特人畜无害。”伊万笑了下,这是我们进屋以来第一次看见他笑,“至于莫琳,你知道她看过一百多次《猫》吗?” “这与案件有关吗?” “这个应该你告诉我。我就是觉得这点挺有趣的。而且她对阿赫梅特情有独钟,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霍桑刚要问下一个问题,他的手机“嗡”地振了一声。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瞥了一眼屏幕上的长信息。这是他从未做过的事——让外界打断他的思绪。随后他将手机收了起来。“谢谢你,伊万。你帮了我们很多忙。” 我们两个人站起身。 伊万也站了起来。“其实,《心理游戏》首演的那晚,我就觉得会出事。”他说,然后沉思着。 “哦,是吗?为什么这么说?”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一生都是这样。我在戏剧学校时发生过一次摩托车车祸,在上车之前我就感受到了。《圣女贞德》首演日,我病得像狗一样。不是因为紧张。我肚子里有一种可怕而扭曲的感觉。在《心理游戏》的剧院里也是,离开休息室时,我就感觉不太好。我喝得太多了,大家都是。我脖子后面感到一阵寒意,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跟着我。” “也许是因为那篇评论。”霍桑提出。 “我不在意评论。那种预感比评论糟多了。当警察告诉我哈丽特被杀时,我一点也不惊讶。” 他停了下来。没想到,这时房门竟然开了。 “你回来得很早嘛!”伊万看向我们身后进来的女士。外面的路灯映在她背后,我只能看到剪影,看不清她的样子。 “最后一位客户取消了。”那位女士说。她听起来有些困惑。显然,伊万没有告诉过她会有客人要来。 “这位是霍桑侦探,他正在询问有关哈丽特·斯罗索比的事。这是安东尼,《心理游戏》的作者。” 那位女士走进房间,这回,我终于清楚地看到了她的模样。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非常漂亮,黑发垂肩,身材苗条,穿着一件薄薄的灰色大衣,系着腰带。眼睛是棕色的。她可能是意大利人或东欧人,说话带着一点轻微口音。 当她转头看向霍桑,我看到了她侧脸上可怕的疤痕,一道红色格状纹路的伤疤从脖子一直爬到额头,在一只眼睛周围变得更加深暗。那天晚上并不冷,但她戴着手套,里面遮盖着未知的伤痕。我立刻反应过来她是谁,倍感震惊。 “这是索尼娅。”伊万说。 索尼娅·奇尔兹。《圣女贞德》。 “你们在一起了……”我喃喃道。 “是的。” 他对她受到的伤害负有责任,随后他离开了妻子跟她在一起。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霍桑替我开了口。“我们不再占用你的时间了,”他轻松地说道,“非常感谢你的帮助。” 而我,恨不得马上离开。 当我们坐进返回市区的出租车——我回法灵顿,霍桑回黑衣修士,我的脑海中涌出各种各样的问题。伊万·劳埃德是婚内出轨吗?他和索尼娅在一起是因为爱她,还是因为愧疚?我想很多问题我找不到答案,这就是我身处世界的可怕之处。是谁杀了哈丽特·斯罗索比?这才是我当前亟须知道的事,也是唯一重要的事。我突然意识到,我不想成为一名侦探,因为那样就必须在如此狭窄的范围内观察生活。 我们俩都没有说话。霍桑陷入了沉思。而我,则是在一连串的访谈之后疲惫不堪。我觉得这些访谈没有带给我们任何进展。当然,我大错特错,各色嫌疑人一定提供了许多线索。问题是,我一条也没看见。我饿了。我在想家里会不会有食物,或者我是不是去家附近刚开业的南多烤鸡餐厅吃一点。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 我们沿着约克路向南行驶,从国王十字车站的后面回到市区。这时,我才想起霍桑刚刚收到的短信。于是我问他是什么情况。 “不是什么好消息。”他试图逃避这个话题。 “那是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 “要不我为什么问你。” 他再次掏出手机。“看起来有突破。卡拉·格伦肖可能找到了什么。” “她知道是谁干的了?” “嗯,有新的证据。” 我很惊讶。“天哪,霍桑。是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凝视着屏幕。“在迈达山隧道附近的闭路电视拍到了一张你的照片,那里离哈丽特·斯罗索比的住所只有几分钟路程。你当时穿着一件灰色外套,但因为戴着帽子,他们不能确定是你。不过,他们从你的公寓里找到了一件类似的夹克。” “那又怎样?”我变得不安起来。 “他们发现了几片日本樱花的花瓣。在外套的帽子里面。” “我夹克的帽子……” “是的。你知道,日本樱花有三百多个……不同品种和杂交种。警方已经确认那些是日本染井吉野樱花。显然,在伦敦的街道上它们相当罕见,每年这个时候它们的花色会从粉红逐渐褪成白色。” “然后呢?”我感到胃中的扭曲和背脊的寒冷,就像伊万描述的那样。 “在帕尔格罗夫花园有一排这样的树。哈丽特的房子外面就有一棵。” 出租车在一组红绿灯旁颠簸而过,继续驶离车站。一刹那,我感受不到饥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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